客棧外,厚重的雨幕將整條街道裹成墨色,二樓屋內飄蕩著木頭發酵的酸味。
桌上銅燈臺爬滿綠銹,三根白蠟淌著紅淚。
葉文昊坐在“木床”上,樊瑩瑩和吳慶豐站在旁邊。
白壽搬來一把椅子坐在對面,聽他們訴說著他們此行的目的。
“……”
“大概就是這樣,我們從長留山而來,本打算去枯骨山的,結果路遇暴雨,就決定在這里暫住一晚。”
“哥哥姐姐們是從長留山來的?!”
白壽愣了下,轉瞬激動道:
“我也打算去長留山的!你們可以帶我一起回去嗎?”
“這……”
幾人對視一眼,略顯猶豫。
別看他們聊得很好,可其中有多少“虛與委蛇”的成分暫且不談,光是眼前這位“男孩”的身份,他們就不敢冒然答應。
上一次,蔣恒長老就警告過他們。
這仙童雖然外表看上去平平無奇,但內里指不定是什么呢。
若是將他帶回長留山,豈不有“引狼入圈”之嫌?
“仙童,實不相瞞,我們此次出來是帶著任務的,如今任務尚未完成,怕是一時半會無法回山門。”葉文昊謹慎道。
白壽頗為失望,神情落寞的問道:“又是去枯骨山抓壞人嗎?”
樊瑩瑩搖搖頭:“那是上次的任務,這次我們是去探路的,山門讓我們熟悉一下較為深處的地方,然后繪制一份地圖。”
白壽“哦”了一聲,眼睛發亮:“這個很簡單呀,我可以幫你們,枯骨山我很熟的。”
“真的嗎?”樊瑩瑩喜出望外:“那實在太好了。”
畫地圖這件事聽起來很簡單,但他們此行的目標可是枯骨山啊!
相比之下,他們寧可多殺幾個孫婆婆那樣的邪穢,也不希望深入枯骨山內部。
如今,有“仙童”的幫助,這個任務倒是可以輕易完成了。
“文昊師兄,慶豐師兄,只要有了地圖,我們明天就可以回去了。”
“是啊!”
葉文昊也很激動,嘴角勾起弧度:“實在太感謝仙童了。”
“沒關系的,而且你們也不要叫我仙童了,我叫白壽,你們可以直接叫我名字。”
“嗯,白壽弟弟。”
樊盈盈伸手揉了揉白壽的頭發。
她真的很開心,以至于她都沒有注意到自己做了個大膽舉動。
當然,也不知出于哪種緣故,葉文昊和吳慶豐對她這個行為也不覺得奇怪。
從始至終,氛圍如一。
幾人的相處越來越和諧。
以至于都沒有人問過白壽的師娘為什么會在長留山。
更無人提什么“墓穴”“雨水”之類的事。
長留山的三位弟子和白家廟的小道童有說有笑。
四人就這般聊了許久,夜色越來越濃郁。
中途,因為這間荒廢已久的客棧沒有老板,白壽還擔心哥哥姐姐們餓著,專門從包裹里拿出隨身帶著的嫩肉和干糧。
葉文昊等人吃得很開心。
白壽也聊得很開心。
他都有打算給他們介紹自己的三位師父了。
不過仔細想想,師父們向來不喜生人,也不會開口講話,即便介紹,怕是也沒什么用處。
于是作罷。
幾人就這樣一直到深夜,在樊盈盈的邀請下,白壽當晚直接和他們住在了同一個房間。
畫面畫面其樂融融。
……
“遍在者、毗濕奴、婆舍吒伽羅……”
“眾生之師、無上之師、眾生棲息處……”
“羅摩、停止者、結束者……妙肢者、安撫者、創始因……不可撼動者、種種武器在身者。”
“如上所誦,無一遺漏,如是毗濕奴說。”
燈火輝煌的地下宮殿中,樊云雙手立于胸前,呈詭異蓮花狀。
他跪坐在蒲團上,虔誠誦念。
少頃,頌贊結束,樊云彎下腰,沖著面前的泥塑神像深深一拜。
“嗡”的一聲。
棕色光芒閃耀,籠罩在他身上。
好似某種神秘力量涌現,樊云深吸口氣,臉上露出滿足之色。
他趴伏著身姿,遲遲沒有起身。
良久,光輝褪去,他重重磕了個頭,這才抬起腦袋,面帶笑意的看向泥塑雕像。
和幾十年前相比,這座雕像已經改變太多了。
再也不似從前那般模糊,它的臉清晰無比,縱使依舊是黃泥塑身,可它的神態相貌,都格外耀眼。
他膚色紺青,面如滿月,目如蓮花,胸佩圖跋;
它穿著黃色綢衣,圣大的藍花環繞,其體上之表征“濕哩婆陀娑”。
于此,神秘的泥塑雕像上,唯一還未曾被任何人看清過的,就只剩下蓮花底座下方雕刻的那只奇異坐騎……
似蛇首,如鵬鳥。
據長壽婆婆所言,以上二者均有可能。
一為“千頭那伽舍沙,二稱“阿南塔龍”,但不論哪一種,它們的作用都是用來掩蓋“毗濕奴”本體的。
如今,本體可見,坐騎不明。
這便意味著他們距最終的成仙之道,僅差臨門一腳。
“妙!”
口遵法言。
……
樊云拜別神像,慢慢走出地宮。
不多時,他來到執事堂,遣散了其內弟子,又把長老們喚去他處。
只一人獨坐。
很快,幾道身影前來,看到走在中間的那名女孩,樊云眼中流露出一抹滿意與希冀,但轉瞬即逝。
“盈盈,你們回來了,一切都還順利嗎?”
“父親。”
樊盈盈小跑幾步,撲到懷里,喜悅的撒著嬌道:
“很順利呀,這次的任務比想象中要輕松呢。”
“哦?我女兒已經這么厲害了嗎?來,跟父親說說,你們在枯骨山都遇到了什么。”
“其實也沒什么啦……”
樊盈盈大致講述了一遍記憶中的事情經過。
從始至終,樊云都未曾發言,直到聽見她提及“仙童”二字時,才不經意的瞥了眼旁邊的葉文昊和吳慶豐兩人。
“嗯。”
聽完盈盈的敘述,樊云臉上難得出現的笑意更加濃郁了。
他推開女兒,看著眼前幾人道:“盈盈,既然你們已經熟悉了枯骨山的地形,那我再交給你們一個任務好不好?”
“父親,什么任務?”
“幫執法堂繪制一份枯骨山深處百里內的地圖。”
“百里?!”樊盈盈一驚。
她萬萬沒想到,自己才剛從枯骨山回來,父親居然又派給她這樣一個任務。
而且還是更為兇險,堪稱十死無生之事。
“父親,我們長留山關于枯骨山的內容也才只涉及到外圍八十里處,這百里……”
“無妨,不會有事的。”
樊云笑著擺手道:
“如果旁人問起,你們就說執法堂派發的任務,只要記住這件事,至于是否真的能繪出地圖,都并不重要。”
樊盈盈望了眼左右兩邊的文昊和慶豐師兄,神色遲疑。
但最終還是答應下來。
“是,父親。”
“是,副門主。”
幾人緩緩退下,
樊云收斂笑容,面色陰沉的注視著愈漸遠去的四道背影——
三道修長,一道矮小。
后者,應當是個孩子。
……
“呼!”
“一切還沒結束,果然是看不真切啊。”
從泥塑雕像下面的蓮花蒲團上蘇醒,樊云表情痛苦的捏著額頭。
他慢慢爬起身,回憶著方才的幻象,深吸口氣。
“這個夢,為什么變了呢?”
讓樊盈盈三人去枯骨山之舉,的確是他前幾日所為。
但他記得很清楚,那時的他雖是同樣說過“不會有事的”這句話。
可這只不過是用來安撫幾人的借口,以及他對于這件事另有計算。
偏偏這次的回憶里,事情產生了變化……
那個不知何時出現,硬生生插在故事中的“孩童”,似乎真的能夠將樊云口中的“不會有事”這句話應驗。
還會是那種——無法預料的方式。
“仙童么……”
樊云抬起頭,仰望著高高在上的毗濕奴像,閉上了眼。
直到一位老者出現,打破了現有的寧靜。
“別白費力氣了,一個死了的人,就算再怎么虔誠,也得不到神的眷憐。”
來人用著極其冰冷的口吻,言語里不帶絲毫尊重。
對此,樊云不急不惱,似乎早已習慣。
他睜開眼,面朝雕像叩首磕頭。
做完這一切后,他這才起身轉向老者。
“趙爺爺,你這話是什么意思?”
腳踏蓮花,半浮于空的老者瞇著眼道:
“你自己很清楚,在當年的地宮搜魂一事中,古熙被邪祟附體,殺了你們所有人,若不是長壽婆傳你秘法,你這縷陰魂怕是早不知投胎到哪去了。”
“那又如何?”
對于老者的嘲諷,樊云毫不在意。
“凡毗濕奴說,但常誦念者,不遇困境……不論來世,不論今生。”
“呵,你還真是個愚蠢的信徒啊,怪不得你會聽信長壽婆的話,讓自己女兒作為陰壽寄生的載體。”
樊云盯著他,眼底陰沉,不予作答。
老者嘴角勾起一抹弧度,無奈的搖搖頭。
主動換了個話題:“壽宴已經準備的差不多了,日子就在三日后的子時,到時候記得赴宴。”
“三日?這么快?”
“遲疑生變,再者……長壽婆已經好久沒有吃飽了,早點開席,也未嘗不是種好事。”
聽到這話,樊云神色動容,眼波柔和道:“那……婆婆現在就在壽宴地點嗎?”
“呵,你說呢?”老者笑了:“她們王家的拆壽之法你最清楚。”
“拼接壽元,替換肉身。”
“即便長壽婆真的到了壽宴地點,如果她自己不顯露,你覺得會有人能找見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