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清元年四月十三。
細雨初雯，石頭城渡口江水暴漲，苦差們天蒙蒙亮就忙碌起來。
“今大船多嘞，這一箱箱可沉。”
“聽說，北國一位大將軍來獻降表，這些個，都是進獻的寶物。”
“聽說是位跛子將軍。”
“瞧，那是太子的儀仗，看來這位跛子將軍很受我國待見。”
……
漕運苦差賣力著，一天的牛馬生活就此展開。
于苦差而言，國家大事無緣沾染分毫，唯有津津樂道而已。
目送披堅執銳的跛子將軍踏上渡口，帶著手足跪拜太子儀仗，苦力們驕傲萬分，搬運得更加賣力。
這就是大國榮譽感！
“大將軍免禮，早聞大將軍英武之名，今得見，果然名不虛傳。吾國幸得大將軍，如虎添翼也。”
太子蕭綱一把攙起侯景，此人頗得父皇重視，自然得想方設法拉攏。
“太子殿下英明，罪臣愿肝腦涂地。”侯景恭維著，又貼近幾分，右手暗指，“臣下從北國帶來許多奇珍異寶，這幾箱當送入東宮。”
蕭綱面帶喜色，輕輕將侯景的右手按下，“怕是不妥吧？”
侯景背過左手向后示意，幾名士兵心領神會，抬起木箱抄小路而去。“殿下富有四海，錦上添花罷了。”
“哈哈，大將軍有心，父皇已在臺城欲眼望穿，還是快些入宮覲見罷。”
兩人手握著手，在儀仗的擁簇下，風風火火而去。
中書舍人朱異卻放慢腳步，不覺竟落在儀仗后邊。
一名侯景帶來的胡兵，亦腳步放緩，周遭探望一番后，便將一封密信塞入朱異衣袖里。
朱異輕咳一聲，快步跟上了儀仗，同蕭綱、侯景談笑風生去了。
渡口前一柳樹后，岳陽王侍衛陳旻叼著細枝，將一切盡收眼底，他輕哼一聲，將細枝吐出，竟入新泥三寸。
宮闕中。
梁帝安坐龍榻，百官肅穆。
當太子蕭綱緊拉著侯景入殿時，蕭詧睫毛微動，玩味一笑。
到時候嫁女兒溧陽公主別哭喪著臉就成。
“罪臣侯景，叩見陛下，陛下萬壽無疆。
罪臣感召佛祖指點，今將河南十三州布防圖、降表呈于陛下，并獻北地奇珍異寶百箱，以贖罪過。”
侯景耷拉著腦袋，雙手高舉，竟是一卷布防圖與一卷羊皮降表。
“善，大將軍百戰余生，威名遠播海內。今棄暗投明，為梁國之幸事，何罪之有？
賞，布千匹，加封食邑三千戶。
賜座。”
梁帝大悅，黃門侍郎劉福將布防圖、降表呈于龍案。
梁帝枯黃的指節顫抖著，撥開河南十三州布防圖，難掩激動神色。
當年數萬將士血戰洛陽，河南之地卻歸于無。如今不費一兵一卒，便可攬入半壁河南，再添一員猛將，果真佛佑大梁么？
為了此刻，梁帝激動得一夜未合眼。
當翻開羊皮降表時，一股腥酸的羊膻味陡然彌漫開。
與檀香交織成腥臭味，群臣皆掩鼻，梁帝卻毫無所覺。
“陛下，此虜曾于陣前射殺我三千白袍軍……”御史大夫張綰高舉笏板，剛要發作，卻被龍榻上一聲驚呼截斷話頭。
張綰抬眼，嘴角抽動著。龍案上那卷鋪開的羊皮卷，羊皮金箔上竟鑲著一枚佛骨舍利！
撲通一聲，中書舍人朱異伏地而拜，“陛下，此乃達摩祖師的佛骨舍利，舍利現世，佛佑我大梁啊！”
梁帝為之一震，他慌忙起身整理威儀，于龍案前俯首而拜，“祖師顯靈，佑我大梁，善哉。”
侯景嘴角勾勒，所謂打蛇打七寸，佛就是梁帝蕭衍的七寸，看來梁帝也不過如此。
倏地，一股寒意心頭涌出，百戰余生的經驗告訴侯景，有一股危險氣息正鎖定著他。
侯景眼角一瞥，一年輕皇子正死死盯著他，嘴角微不可察地泛過一抹詭異弧度。
尚書右仆射何敬容卻在此時，沉聲質問道：“傳言，達摩祖師的佛骨舍利，供奉于洛陽永安寺九重浮屠之上，十四年前洛陽一戰，被宇文泰一把火焚毀，此間怕不是贗品罷？”
梁帝歸于龍榻，被何敬容這么一提，龍顏上攀起一絲狐疑。
侯景收住心神，對面質問卻面色如常，他一把撕開前襟袒胸露背，大大小小數十道傷疤震人心魄。
特別是后背那一片燒傷疤痕，尤為驚駭。
“這……？”
侯景叩首，臉上流露出悲憫神色，“洛陽一戰，臣景不忍佛骨遭劫，奮死于浴火浮屠中護出，本想獻于魏主元善見，可惜佛緣未至，如今才尋得歸宿，此乃天命所歸。”
侯景一言，懟得何敬容啞口無言，更讓梁帝喜不自勝，“善，宣朕旨意。
即刻為達摩祖師佛骨塑造金身，并于同泰寺擬建十二層浮屠，以供佛緣。
此差，便交由東宮督建。”
“咳咳……”太子蕭綱列于御階東側，佯裝有疾，“父皇，兒臣近日偶感風寒，力不從心，不如讓岳陽王來督建，如何？”
“岳陽王年少有為，堪此重任。”湘東王蕭繹與一眾皆附和。
梁帝思索片刻，“岳陽王，朕給你一月工期，屆時朕將領文武百官前去禮佛，為北伐大業祈福。
督建得好，朕重賞，若延誤工期，則重罰。”
蕭詧擰著眉頭出列，領旨謝恩。
沒承想領了個燙手的差事。
若是這些皇叔不從中作梗，他自有辦法令祖父滿意。
可這可能么？
一個個指不定挖什么坑就等著呢！
……
“原來此人是岳陽王，果然深藏不露。”
侯景擰著眉頭，領著封賞，回到梁帝御賜的大將軍府邸。
“大將軍何故愁腸滿面？是此行不順利么？”府邸中迎出一人，頗有謀士風范，是侯景的參軍王偉。
侯景盯著府邸牌匾，惡狠狠地道：“非也，很順利，梁帝、太子都不過爾爾。梁帝留吾暫居都城一月，待佛塔建成，禮佛后將督軍北伐。
高澄小兒，屠咱全家，咱必還報之。”
“那為何？”
兩人信步前庭，滿園春色如同在為侯景問安。
“岳陽王城府頗深，多派些眼線，絕不能被動。
給宋子仙擬令，督他本月給老子守好河南，否則老子扒了他的皮。”
王偉意會，轉身而去。
侯景隨手折下一根桃枝，呢喃著，“不如求娶一梁國公主，安個家算了。”
ps：王偉，陳留人。少有才學，景之表、啟、書、檄，皆其所制。景既得志，規摹篡奪，皆偉之謀。——姚思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