亥時梆聲驟起。
金陵坊內熱鬧非凡,幾名市吏掌著竹編燈籠巡夜,不時傳來胡商異域風情的叫賣聲。
朱雀橋畔烏篷漸密,酒幡招展。
玉春樓的臨水畫舫首尾綴滿絳紗宮燈,那船娘素手撥開羅帷時,露出舫內胡姬旋舞時上下翻飛的石榴裙裾。
琵琶弦動,多少風情與這一湖水月同長。
舫內,一名手扶金腰帶的中年貴人,高呵著“吾乃大匠卿”之類的話語,攬著兩名貌美胡姬往二層雅間去了。
精致雅間內,陸桓官帽上蒙著紅紗,與胡姬嬉戲在一處,“嬌娘……在哪呢?別躲呀!今夜,吾要一漢擒二胡,哈哈?!?
兩名胡姬嬌羞閃躲著,驚叫連連間惹得陸桓欲罷不能,他找準時機,一個虎撲,將一人抱得嚴嚴實實。
陸桓一聲蕩笑,雙手開始攀爬。
“嗯?嬌娘的腰為何如此粗壯?”
“咦,一馬平川?”
陸桓心頭攀起一絲狐疑,待他摸在臉上時,霎時驚出一身冷汗,竟是一抹胡須!
“逆子,氣煞吾也!”
陸桓一個趔趄,退了兩步,不想重心不穩跌坐在舫板上,耳畔響起既威嚴又熟悉的訓斥聲。
接著,側臉一陣抽痛,蒙住的紅紗被一股外力掀飛,映入眼簾的是一張羞紅老臉,與一節冗長的竹節鞭,不是他爹又能是誰?
“爹,您聽孩桓解釋……”
啪。
竹節鞭翻飛間擊中陸桓面部。
顯然,他爹并不想聽他解釋。
陸桓吃痛哀嚎,一抹血痕于左臉勾勒,于舫板上打了個滾。
眼角余光下,他分明看到立于老爹身后的張御史和面帶異笑的岳陽王!
心想,完了。
今夜,要栽在岳陽王手里了……
“你這逆子,若不是張賢弟與岳陽王,老父還被蒙在鼓里。
今夜吾便打死你這個逆子!”
啪啪啪。
又是三鞭落下,雅間內頓起數聲慘嚎,不知的,還以為此間在玩什么新奇游戲呢!
“爹,莫打了,孩桓知錯了……”
慘嚎中夾雜著求饒聲,陸知段顫抖著手,胸脯起伏難定,想著如此這番,夠嚴厲了罷?
于是看向岳陽王。
蕭詧心中冷笑,就這種程度,擺給誰看呢?“還未問他做錯何事,怎能收手?”
蕭詧心中跟明鏡似的。
這陸知段可謂是煞費苦心,既想保全他這逆子,又想保全陸家名節。
方才陸家大宅中,陸知段將自己塑造成嚴父之相,又將育子不嚴的責任全推給妻子。
又是心憂恩師,又是揚言要開祠堂,現在又是鞭笞訓斥,無非是在惺惺作態,做給蕭詧與張綰看。
在這江南,士族最看重的無非三樣,一為家風,二為名望,三為傳承。
可在蕭詧看來,卻是十分虛偽。
若是尊師,何以恩師來京,他竟后知后覺?
若是陸氏家教嚴明,怎會教出這種登徒浪子?
正所謂上梁不正下梁歪,說不定背地里,兩父子都一個樣。
見岳陽王并未滿意,陸知段只好揮起鞭子怒斥道:“逆子,可知錯在何處?”
說著,手中竹節鞭左右翻飛,于陸桓肩頭撕開幾抹碎布,觸目驚心的血痕于肩頭勾勒,疼得他直哆嗦打滾。
“啊——爹,孩桓知錯了,萬不該沉迷酒色,敗壞家風,莫再打了。”
“哎……”張綰于心不忍,微微側過頭去。
蕭詧則坐到一把靠背椅上,戲謔了一句:“還有呢?”
話音方落,陸桓后背又挨一鞭,他呻吟著爬到岳陽王腳下,撫靴求道:“王爺,下官也是身不由己,下官再不敢了,求您讓我爹罷手吧!”
陸桓算是看清了形勢,此時此刻,東宮遠在天邊,自然顧不得他的死活。
想少遭些罪,全憑身前這位主。
蕭詧冷笑,“有人撐腰,不是能耐么?敢抓孤的人,就該有覺悟來承當后果。
咦?陸家主怎么停了?若是不舍,孤可代勞。”
陸知段心頭一顫,這節竹節鞭乃先祖所傳,專笞不肖子孫,其力道厚沉。就他這細皮嫩肉的逆子,未必能再撐幾鞭。
可岳陽王隔閡未消,他又怎敢消停。
陸知段閉上老眼,揮手間又是狠狠一鞭,直抽得血沫橫飛,嗚呼哀哉。
張綰搖了搖頭,始終還是心有不忍,畢竟這陸桓再怎么不是,也是他一眼看大的,“王爺,當下之急,是去澄清冤案,他既已嘗苦楚,看在老夫的面上,就饒他這次罷。
明日老夫自會在御前重重參他一本,最好將他貶得遠遠的,王爺也就眼不見心不煩了?!?
張綰說著,躬身行了一禮。
蕭詧見目的達到,忙起身扶住,要的就是老御史的面子,“既然張御史都開口求情了,孤也就大度一回,此事作罷。”
陸知段聞言,總算松了一口老氣,扔下鞭子上前查看傷勢。
張綰拜謝,來到陸知段身后,“令郎如何?還能去廷尉寺澄清否?”
此時,陸桓身上橫七豎八的傷痕觸目驚心,其中有兩道笞在左臉上,血肉已然外翻。
陸知段于心不忍,來到蕭詧跟前,抱拳問道:“王爺,可否讓逆子先行回宅醫治?”
蕭詧頷首,“先讓令郎寫一份澄清供詞,將此冤情來龍去脈書好,蓋上大匠卿印章,再去醫治不遲。”
蕭詧借坡下驢,眼看這陸家大郎血流不止,萬一命喪此間,恐怕整個吳郡陸氏都會懷恨在心,反而于己無利。
于是,陸知段讓人取來筆墨紙硯。
陸桓忍著劇痛,歪歪扭扭寫完,呈上。
蕭詧接過一看,不悅道:“戶部哪個藏令盜換的青磚?一并寫上!”
陸桓點點頭,顫顫巍巍的在后面又加了一段,除了東宮參與的事實,其余細節均被列出。
隨后蓋上大印,交給了張綰保管,也方便明天張綰彈劾之用。
蕭詧這才揮手,使這對父子離去。
對于陸桓沒有扯上東宮一事,蕭詧覺得這人還不算蠢,還有得救。
蕭詧也不希望與東宮的暗斗轉為明爭,這樣反而對他無益。
而且稍有不慎,還有被扣上誣告東宮的風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