陸鼎將陳軒禾的話銘記于心，接下來的時日，除了日常作業，他不時會叩響塵封心障的巨門。

半月又過，伴隨敲擊的頻率和次數，叩響心門之時，會伴隨一聲聲的回響。

那些聲音仿佛在問“為何求道？”

“可懼迷途？”

“何為道心？”

陸鼎對修仙求道一事毫無興趣，不奢求長生不死的縹緲幻夢，只覺得那聲響比夏日午后的蟬鳴還要聒噪。

漸漸的，靜心功夫破了。

“國師，這聲音當真是惱人！”

陳軒禾在丹爐前吃著桃子，一邊咀嚼一邊回道，“為什么不嘗試回答？”

“我不修行。”

“不修行也可以有自己的道。”

“那國師的道在哪？”

陳軒禾將吃剩的桃核丟入丹爐，“這個你別管。”

陸鼎調息靜氣，再次進入狀態，這次不再回避那聲聲回響，反倒是更多的思考將來的去向。

身為皇子，他可以遠離皇權斗爭，當個閑散避事的王爺，但有人心中可不這么想。

從他誕生的那一刻起，早就被迫卷入權勢斗爭的一部分，有心避免，可對方會主動找上門來，皇族當中，最是不講一個血脈之親，這次有人在他心境當中播撒智妖，已經說明了一切。

看樣子，他成了傻子，才真能順應旁人的心愿。

陸鼎一笑，這輩子他最不擅長的，就是萬事順人心意。

“既然你們如此忌憚，那我要做的事情就只有一個了。”

去爭上一爭！

逆命者，當梟首懸闕；不臣者，須稽首伏階。

陸鼎將所有的念想匯聚，以念作錘，轟然朝心門砸去，但見門隙透光，一片荒蕪駭人的空間開辟了出來。

荒土境的心園，但大地干裂，縫隙中隱隱有紅蓮吞吐火舌。

“成了！”陸鼎心中暗喜，尚未起身，腦袋被重重敲了一下。

陳軒禾四處張望，神情難免有點嚴肅，“讓你小子開心園，怎么差點把怒園給開辟出來了？”

腳下的土地，距離墮落只差一步。

心園久為嫉恨、暴怒、憎惡等情緒充斥，會衍化為怒園，怒園存在久矣，自然而然會對心境產生影響。

陳軒禾預見了陸鼎黃袍加身的終局，對眼前的心園充滿擔憂。

王朝因主君的暴戾無道而覆滅，歷史上的案例數不勝數，毀滅之前，苦的又是百姓和世道。

“國師也沒說心園開辟出來會墮落啊？”陸鼎心生委屈道。

“墮落的不是心園，是你。”

“有人要害我，我還不能殺他們了嗎？”

“斬不臣以立威，懾萬夫以定鼎，這完全沒有問題，怕的是你牽連無辜，惡業加身，入萬劫不復之地。”

“謝國師關心，我心里有數。”陸鼎回道。

陳軒禾揮袖示意周圍，地表裂縫中還有熱浪噴涌。

“讓我看看你心里的數。”

“呼——”陸鼎長舒口氣，收斂心中一股暴戾煞氣，怒園中的縫隙緩慢閉合，這才成了一片正常無比的荒土。

他審視周圍環境，心滿意足地點頭。

“國師，我尚且有一事不明，算起來，整個大玄之內我是開辟心園的第三人，那我師姐所修的心園，又到了何種境界？”

“兩年前和你一樣，兩年后未知。”

“國師的心園呢？”

陳軒禾想起了自己心中那綠草如茵的小園子，面不改色道：“天墟。”

“能否一看？”

“不能。”

“國師又何必小氣？”

“該出去了。”

······

梅城鎮守府外的小樹林。

心境與現實的時間流速不一，心境中的一年，在外不過流逝了兩刻鐘。

陳軒禾睜開眼，松軟毛發蹭過臉頰，周身都是舒適無比的溫熱。

他正窩在梨花娘娘的懷抱里。

“梅城鎮守回來了嗎？”

“回來有一段時間了，早就和將軍打起來了。”貍花貓爬了起來，甩甩毛發，化作正常大小。

正對面，靠在太監陳淼身旁的陸鼎也醒了過來，他才睜眼，就聞到陳淼身上的脂粉味，一把將其推開了。

一股刺痛灌入天靈，陸鼎搖頭晃腦，不停揉捏額頭，感覺有兩股不同的童年記憶在相互交織，一時難以分辨真假。

好在他對心境有所了解，用了好長的時間，才從混亂懵懂中回過神。

“用妖魔下毒，當真是漂亮！皇兄啊皇兄，我迫不及待想和兩位好兄長見面了。”

踉蹌起身，陸鼎拍打衣袍沾染的泥土，對陳軒禾說道：“國師，何不與我一同回泰康？”

那太監陳淼聞言，惶恐道：“爺，國師還在丹房中煉丹呢！”

陸鼎瞥了他一眼，說道：“丹藥一煉幾十年，誰知他是不是死在了丹房里，大玄監正壽命六百年，現今也是未曾露面，我越想，越感覺咱這大玄蹊蹺啊。”

陳淼閉口不言，嚇得雙腿打顫，這等要事，他一個小太監不敢妄議，所謂禍從口中，稍微不慎就是殺身之禍。

“國師？”陸鼎又喊了一遍。

陳軒禾不應，身旁楊樹落下枝干，垂落腳旁，他雙腳站上去，很快被樹木托載到了樹林的最高處。

放眼望去，梅城府邸像被地下巨口吞沒，早已矮了半截。朱漆廊柱斜插進泥漿，雕花門楣歪折如斷骨，殘垣斷壁間，豁開了一道幽深的石窟洞口。

廢墟之上，彌漫著濃厚霧翳，隔著老遠，陳軒禾都能聽見蟲群振翅的沙沙簌簌聲，就像枯葉被手揉碎了一般。

那爬滿萬蟲的大窟，身處此世又仿佛與世隔絕，是單獨開辟出來的空間。

梅城鎮守孫營盤坐蟲潮之上，石榴籽般的復眼幽幽俯視身下，萬蟲蠕動的石窟中，有零散遍布的冰層，勉強讓韓照雪找到了立足之地。

“掐算好的時間不對，還是讓大魚跑了，智妖也沒我想象的那般聰明。”

韓照雪長槍一揮，掃飛步步緊逼的蚰蜒，環節狀的長軀撞在石壁，發出陣陣瘆人的爆鳴，轉而便又有蜈蚣一類的毒蟲圍了上來。

“惡心！”

韓照雪起身一躍，每一落步，石壁都凸起一層冰柱助其穩住身形，可每朝石窟出口邁過一步，頭頂的大洞就會遠離幾分。

她同蟲窟的出口，貌似永遠隔著一段距離，咫尺天涯。

“別費力了，入了咱這萬蠱窟，可沒那么容易出去。”孫營漫不經心打個哈欠，信手一指，鋪天蓋地的蝗蟲如瀑布般灌下。

韓照雪長槍一掃，寒氣四溢，可這萬千飛蟲如彼界之物，寒氣任是冰封不得，更要命的是，萬蠱窟的蟲是經煉制，只只都是劇毒無比，沾上一沾便是削骨蝕肉。

“詭園。”遠處觀戰的陳軒禾低沉念叨。

人心為妖魔邪異所占，能在現世開辟出的特殊領域是為詭園，詭園的類型因入侵人心的妖魔不同，亦會產生不同的神通。

心魔玄蕈所化，皆是寄宿人生前的畏懼之物。

“梨花娘娘，送我靠近過去。”陳軒禾低頭說道。

貍花貓聞聲而動，一躍上枝頭，馱起花匠朝鎮守府逼近。

陳軒禾目視遠方，既然自己的殺局應在了魏北魏南縣的飛升臺，那今日無論如何都不會有事，就趁著梨花娘娘靠近的功夫，去預見此戰的終局。

唰！

陳軒禾雙眸閃爍奇光，恍惚剎那，一段虛幻景象閃過，他看見了矗立斷崖之巔的大殿，看見了黑石壘就的巨墻，看見了森嚴殿門嵌著的青銅獸首，看見了飛檐斗拱間懸掛的玄鐵鈴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