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節 作為大眾欺騙“啟蒙”的文化(工業)
法蘭克福學派是西方馬克思主義的一個流派。1944年,法蘭克福學派代表人物霍克海默(Max Horkheimer)和阿多諾(Theodor L.W.Adorno)在《文化工業:作為大眾欺騙的啟蒙》(The Culture Industry:Enlightenment as Mass Deception)中專門論述了“文化工業”(culture industry),對資本主義社會的大眾文化產品及其生產進行了批判。
隨著資本主義的發展和科技的進步,大規模生產和復制文化產品日益普遍,“所有大眾文化都是一致的,它通過人為的方式生產出來的框架結構,也開始明顯地表現出來”[18]。這個時候,“電影和廣播不再需要裝扮成藝術了,它們已經變成了公平的交易……真理被轉化成了意識形態”[19]。
他們認為,一旦文化工業大行其道,“當人們談論文化的時候,恰恰是在與文化作對。文化已經變成了一種很普通的說法,已經被帶進了行政領域,具有了圖式化、索引和分類的含義”[20]。在這樣的社會里,“一個人只要有了閑暇時間,就不得不接受文化制造商提供給他的產品”,“然而,[文化]工業卻掠奪了個人的這種作用”[21]。
文化工業控制了大眾的日常生活甚至內心欲望,消彌了個體的批判精神和否定意識,使之成為“單向度”的人。就像馬爾庫塞(Herbert Marcuse)論述的那樣:“娛樂和信息工業(文化工業)生產出來的東西是令人難以抗拒的,因其蘊含著某種預設的觀念和習俗,通過激發精神上或情感上的反應將‘心甘情愿的’消費者和文化的生產者綁定在一起;進而,文化的受眾也就被納入了整個資本主義體系。這些文化產品向人們灌輸著某種虛假意識,操縱著人們的思想,讓大眾無法看清其欺騙性……這已經成了一種生活方式。這是一種很‘好’的生活方式,至少比以前好。在這種生活方式之下,絕不會發生任何質變。因此,就出現一種單向度的思維與行為模式,那些試圖超越既有話語和行為范疇的觀念、愿望和理想,要么被摒棄,要么被納入現存的體系。”[22]
正因為如此,在文化工業社會之中,“個性化從來就沒有實現過。以階級形式存在的自我持存,使每個人都停留在類存在的單一層面上。……社會所依憑的每個人,都帶上了社會的烙印:他們看似自由自在,實際上卻是階級和社會機制的產品。權力本身建立在廣泛的權力基礎上,而且通過對人們的影響,獲得了人們的擁戴”[23]。這其實是資本主義通過文化工業實現階級統治的“奧秘”。
滲透于文化工業中的“意識形態也開始有些語焉不詳,詞不達意了,它既沒有變得更明確,也沒有變得更軟弱無力。然而,正是這種含糊不清的東西,這種從不把自己等同于未經證實的事物的科學取向,成為統治工具。由此,意識形態變成了鼓吹現狀的舉動,它不僅一絲不茍,而且是事先安排好的。文化工業把自己造就成蠱惑權威的化身,造就成不容辯駁的既存秩序的先知”[24]。
受到馬克思主義特別是“經濟基礎”與“上層建筑”理論框架的影響,法蘭克福學派認為,文化工業以及與此相應的大眾文化,最終是由資本主義經濟所行使的功能造成的。[25]阿多諾指出:“文化工業的全部實踐就在于把赤裸裸的贏利動機投放到各種文化形式上。”[26]所謂“文化工業的進步,[始終]離不開資本之普遍法則的根源”[27]。
霍克海默、阿多諾指出:在資本主義社會,文化工業產品的“消費者總是那些工人、雇員、農民和地位低下的中產階級。資本主義生產從身體和靈魂上都對他們進行了限制,使他們成為孤立無助的犧牲品。相比于自身而言,統治者總是很自然、很嚴厲地對他們施加道德壓力,今天,受騙的大眾甚至比那些成功人士更容易受到成功神話的迷惑。他們始終固守著奴役他們的意識形態”[28]。在這樣的社會里,“整個世界都要通過文化工業的過濾”[29]。文化工業仿佛是資產階級的意識形態濾網,發揮著觀念“過濾”或“矯正”的功能。霍克海默、阿多諾進一步批判道:“既然意識形態始終反映出了經濟強制性,那么不論在什么地方,對意識形態的自由選擇就變成了選擇同一種意識形態的自由。……人類之間最親密的反應都已經被徹底物化了,對他們自身來說,任何特殊的觀念,現在都不過是一種極端抽象的概念:人格所能表示的,不過是齜齜牙、放放屁和煞煞氣的自由。”[30]
通過對文化工業的批判,他們深刻地揭露了隱藏在資本主義文化工業背后的權力邏輯——“毫無疑問,文化工業的權力是建立在認同被制造出來的需求的基礎上,而不是簡單地建立在對立的基礎上,即使這種對立是徹底掌握力與徹底喪失無力之間的對立”[31]。
尤其是他們對文化娛樂的分析,充分而細致地揭示了文化工業消費娛樂所掩飾、遮蔽的資本主義權力支配下的悲哀、無奈、麻木和自欺欺人。“文化工業對消費者的影響是通過娛樂確立起來的。”[32]霍克海默、阿多諾指出,“晚期資本主義的娛樂是勞動的延伸。人們追求它是為了從機械勞動中解脫出來,養精蓄銳以便再次投入勞動。……人們要想擺脫勞動過程中,在工廠或辦公室里發生的任何事情,就必須在閑暇時間里不斷接近它們。所有的消遣都在承受著這種無法醫治的痛苦。快樂變成了厭煩,因為人們不需要做出任何努力,就可以快樂下去,他們只要按照老掉牙的程序嚴格操作下去就行了。不要指望觀眾能獨立思考:產品規定了每一個反應,這種規定并不是通過自然結構,而是通過符號作出的,因為人們一旦進行了反思,這種結構就會瓦解掉。文化工業真是煞費了苦心,它將所有需要思考的邏輯聯系都割斷了”[33]。在這里,“娛樂”是文化工業產品生產者事先所給定的,因而是程式化的。這樣的“娛樂”,既無暇獨立思考,又不容人們獨立思考。對于文化工業產品而言,人們因為消費而“娛樂”,因為“娛樂”而消費。如此一來,“娛樂”成為(剝削)“勞動”的延伸,人們為了更好地重新投入“勞動”而去“娛樂”。就這樣,資本主義生產可以循環往復下去,從而建構并維系著整個資產階級的統治秩序。
在資本主義社會,“文化向來可以產生馴服那些革命和野蠻本能的作用,工業文化也助其一臂之力。這充分說明,人們根本無法擺脫這種殘酷的生活境遇。那些感到身心疲憊的個人必須把疲憊化成動力,為使他疲憊不堪的集體權力服務”[34]。生活在這樣的文化工業社會,“社會所依憑的每個人,都帶上了社會的烙印:他們看似自由自在,實際上卻是階級和社會機制的產品。權力本身建立在廣泛的社會基礎上,而且通過對人們的影響,獲得了人們的擁戴”[35]。于是,文化工業作為大眾欺騙的啟蒙、一種具有欺騙性的意識形態,成了統治階級社會權威的“衛道士”,發揮著穩定現行秩序的“社會水泥”的作用。
法蘭克福學派另一位代表人物洛文塔爾(Leo Lowenthal)持有同樣的觀點。他認為文化工業生產出來的文化具有“標準化、模式化、保守、虛幻等特征,是極具操縱性的消費品”[36]。這些文化工業產品對工人階級去政治化,使其只關注眼前,不關心未來。“革命的趨勢只要稍露鋒芒,就會立即為財富、歷險、熱戀、權力和感動等白日夢般的虛假滿足感所沖淡和打斷。”[3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