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治學的門徑與取法:晚清民國研究的史料與史學(典藏版)
- 桑兵
- 6408字
- 2025-04-08 20:20:03
三 系統與附會
民國時大學不止官辦,私立的也為數不少。章太炎的意思,應該還有另一層,也許更為重要,即大學按照西式的分科架構講中國學問,究竟能夠理解中國幾分。清華的幾位大師,按照時人的看法,其實是國學大師。這不僅由于他們都任教于國學研究院,而且所治學問主要還在中國一面。同時,除了趙元任較為專門以外,其余各位教書治學大體還能因循傳統通儒之學的軌則,至少不會拘泥于某一專科。當然,是否稱得上國學大師,還要綜合考察自稱、他指和后認。雖然國學的含義前后不一,因人而異,如果幾方面參看,近代中國學人中堪稱國學大師者唯有章太炎,其次勉強可算王國維,再次則梁啟超。后來錢穆或有此資格,不過當時的地位尚未到如此高度。其他則姑不論學問的寬窄深淺高下,或不以國學自認(如傅斯年即明確反對國學一說),或雖然牽涉標名國學的機構組織,卻極少甚至從不談論國學(如陳垣、陳寅恪,前者還明確表示過對于國學概論之類課程的浮泛不以為然)。至于老師宿儒,新舊營壘之間的評價看法迥異,大都不被認為是屬于新學問的國學家。
中國歷來書籍分類與學問分別的關系,相當復雜,不可一概而論,尤其不可用后出的分科觀念來裁量。中國學問,原以經學為統御。近人疑古,只能追究先秦以上,而經學主要是管兩漢以下,恰似歐洲的神學統御中世紀的情形,不會因為《圣經》的文本存在歧義就無視神學之于中世紀歐洲的重要性。西學東漸以來,如何安置中西學的兩套系統,始終困擾著朝野上下。開始清廷嘗試以科舉兼容西學,持續半個世紀不得要領,繼而以學堂融匯中學,而學堂已是按照西學分科設置課程科目,等于要中學順應西學,實際上是用西學架構分解重組中學。不斷調適的結果,找不到對應的經學被迫退出,只能通過其他學科片斷體現或掙扎于體制之外。至于文史等學雖然看似找到對應,卻是用西式系統條理固有材料,使之扭曲變形甚至變質。若以哲學、文學、史學的分科講國學,則失卻國學的本意,不合中國學問的本相,更無論社會科學的不合體。
某種程度上,國學可以說是在經學失位失勢的情況下不得已的替代。因為人們開始意識到,被西式分科溶解組裝的中學,很可能失去本意和作用。如同存古,其所謂古,不過是遭遇西學的中國當時的學問。張之洞等人意識到中學與西學不同,不能以西學講中學,但中體西用影響了中國固有學術思想的整體架構、地位和價值。所以后來惲毓鼎等人痛心疾首地指斥主張停罷科舉的二張(張之洞、張百熙)為中國文化劫難的罪魁禍首。用西式架構條理中國學問,看似具有統系,實則牽強附會。既然學問的分門別類仿照域外,方法觀念便不得不取自異域。而外國的架構是為了與其本國的主流學術對話,與中國不相鑿枘。就此而論,章太炎說大學不出學問,并非保守言論,拉車向后,而是具有先見之明。
關于中學的科目問題,近代治目錄學者已經言人人殊。呂思勉、姚名達等受章學誠《校讎通義》的影響,附會西學分科,相對疏離,葉德輝和余嘉錫所講則較為近真。宋育仁說書不是學,但書中有學,確為的論。作為中國學問概稱的國學,只是近代的產物,與古代中國指稱國家學校如國子監的國學沒有共性。近代國學其實是中國受東學(包括日本的國學)、西學(包括西人之東方學和漢學)影響的中學。就社會背景而論,講國學是為了因應東學、西學的沖擊。就學問形式籠統而言,所謂相對于西學指中學,相對于舊學指新學,往往就是對著東學、西學講中學,既有與之對應者,也有與之反向者,所以國學也包括佛學和四裔之學,也就是傅斯年等人所謂的虜學。
不過,近代國學的講法固然五花八門,因人而異,其共同性則是或有分科,而并不囿于專門,試圖找回中國固有學問的形態和理路。這與今日言國學者,其實是在模糊概念的共同名義下各以專家講專門之學大不相同。將專門拼湊起來以為國學,猶如用若干小師分授以圖培育大師,不是自欺欺人,就是欺世盜名,都會誤人子弟。恰如民國時錢玄同批評提倡復古讀經,說不是經該不該讀,而是提倡者配不配讀。今日大概很難找到真正會講能講所謂國學的學人,也很難找到能學會學所謂國學的學生。除了普通教育階段讀過的教科書外,所學所講全都是重新條理后的專門分科知識。
近代講國學者大都程度不同地系統受過中國固有教育,雖然一度附會西學,誤以為分科就是科學,如梁啟超、章太炎、劉師培等,后來還是逐漸意識到未必能以中學對應西式分科之學。所以講授國學雖有分科,但本人還能貫通各科或多科。可是弟子們往往無力兼修,即使國學院之類的教學機構,培育出來的也多是專門人才,只不過其專門學問較少西式框架的束縛而已。
晚清以來的學人以分科為科學,治學好分門別類,用以自修,則畛域自囿,若用分科眼光看待他人的研究著述,更是本心迷亂,看朱成碧,非但不足以裁量他人,反而自曝其短。尤其是歷史研究,即使在講求分科的近代中國,史學與其他各科的關聯及分別,也是剪不斷理還亂。一方面,今日以前的一切都是歷史,而且所有歷史事實之間存在錯綜復雜的聯系,就此而論,歷史是一門綜合的學問,治史無所謂分科,但凡分科,則難免割裂歷史本來的聯系。另一方面,歷史雖然具有綜合性,但仍是整個學問體系當中的一門,同時正因為牽涉各科范圍,又可以用各種分科的觀念來研治歷史,形成日益細分化的分門別類史。
鑒于史學與其他各科關系的復雜,遂有學人慨嘆讓歷史融化在一切學科之中。實則治史必須在整體之下研究具體,具體問題涉及甚至屬于特定的分科范圍,而研究的眼光辦法卻不能囿于分科的觀念知識,否則等于將史事先驗地劃分為某科的事實,而某科的觀念為后來形成,史事并不會按照事后的分科觀念發生及演化。濫用后出集合概念認識歷史而不自覺其局限,勢必無法把握史事的原貌和脈絡。有鑒于此,近代具通識眼光者強調治學要點、線、面、體相輔相成。若一味打洞,再深也是限于一點,不及其余,既不知此點在整體中的位置,也不知與相關各點的聯系。如此,則對于此點很難把握得當。將此一點故意放大則心術有虧,盲目拔高則見識不足,都不能得其所哉。
本科到博士,尚在學習階段,雖然未經放眼讀書,若得良師把關,還能中規中矩。不過,有志于學者,不會以獲得學位為人生事業的巔峰,而是作為學術生涯的起步。治學若無高遠志向,必定淺嘗輒止。早在游學美東之際,陳寅恪鑒于中國學術文化傳統唯重實用,不究虛理,缺乏精深遠大之思,士子群習八股,以得功名富貴,學德之士終屬極少數,近代留學生又一味追求實用,希慕富貴,不肯用力學問,尤其是不愿學習亙萬古橫九垓而不變,凡時凡地均可用之,精深博奧的天理人事之學,而救國經世,尤必以精神之學問(謂形而上之學)為根基,曾經斷言:
此后若中國之實業發達,生計優裕,財源浚辟,則中國人經商營業之長技,可得其用;而中國人,當可為世界之富商。然若冀中國人以學問、美術等之造詣勝人,則決難必也。[6]
這番話在當時一心追求富強的國人聽來,大感疑惑。可是將近一個世紀過去,卻不得不服膺其遠見卓識。
于是,如何才能提升在學問、藝術方面競逐世界之林的能力,對于國人可謂一大考驗,不能不反躬自省,有心向學者更要時時捫心自問。
陳寅恪所說的學術不斷趨時與永不過時的問題,還可以進一步深究。關于民國時期學術的研判,常有一異相。好尚者所推崇的,大都是文史學人,尤其是研治中國文史之學的學人。而當年文史學人頻頻抱怨的,恰是當局傾全力扶持實用的自然科學與社會科學,各種實用學科不但資源占盡,還吸引了無數青年才俊向往科學,以致人文學科選材不易,后繼乏人。對此,自然科學與社會科學的學人各有解釋,或質疑今人認識有所偏差,忽略了社會科學家對社會的貢獻;或認為自然科學與人文學科性質有別,前者必須筑塔積薪,后來居上,用今日的標準衡量,民國學人的水準不高,且已過時,而后者未必青勝于藍,對前賢先哲只能高山仰止,難以跨越。兩說各有道理,也各執一偏。如果經濟學名家斷定經濟學本質上是說明過往的觀點可信,則其貢獻不會與GDP有多少聯系,更不可能用GDP來測量。抱持這樣的觀念,不過是經濟高速成長期人們對于經濟學的普遍迷信。實際上經濟發展與經濟學的關聯度遠比人們想象的低。而自然科學在歐洲學術發展史上,擁有許多過去卻不過時的大家,只是民國學人達不到相關學科發展進程中里程碑式的境界高度,只能在一定的時空條件下享有時名和地位而已。其貢獻不能脫離具體的環境因素。諸如此類的現象,今日未必不會重演,所以不少的似曾相識,還有待時光的檢驗。
即使在中國文史之學領域,近代以來,由于中西學乾坤顛倒,國人以西為尊為優,除少數高明,所謂道教之真精神與新儒家之舊途徑,已成異數。而一味輸入新知,則難逃跨文化傳通大都誤解膚淺的定勢。大勢所趨之下,沈曾植、王國維、陳寅恪等大家,都是照遠不照近,照高不照低,能夠承接其學問者,唯有并世高人與讀書種子。這使得那些借助域外引領時趨者大都有意鼓動青年,以求造成時勢風尚。對于近代以來中外學術思想文化關系的種種變相,陳寅恪考古論今,再度預言:
竊疑中國自今日以后,即使能忠實輸入北美或東歐之思想,其結局當亦等于玄奘唯識之學,在吾國思想史上,既不能居最高之地位,且亦終歸于歇絕者。其真能于思想上自成系統,有所創獲者,必須一方面吸收輸入外來之學說,一方面不忘本來民族之地位。此二種相反而適相成之態度,乃道教之真精神,新儒家之舊途徑,而二千年吾民族與他民族思想接觸史之所昭示者也。[7]
今日看來,其預見性正在逐漸顯現的過程中。潛心向學者可以引為針砭,以免誤入歧途卻一往無前。
其實,若以高為準,則近實際上也在其籠罩之下。晚清民國時期那些引領潮流、樹立典范的名士,因為成名太早,見識不夠,所言難免破綻百出。淺學者既無力察覺,對立面的抨擊又新舊纏繞而難以取信,只有通人能夠明察秋毫,有所諷喻。享有時名者耳聞目睹,往往暗自修正,并不明說變化的所為何來。而指點迷津的通人大都不愿直言,一則自高身份,不肯指名評點,或旁敲側擊,或隱晦透露;二則所評必是千慮一失,一般讀者未必領會,反而看高明者的笑話,以為盛名之下,不過如此;三則被評點者往往亦頗自負,偶有疏失,未必甘心受教,有時還會意氣相爭。有鑒于此,一般的學術論爭,大都外行淺學逞其口快,或旨在博取時名。而高手過招,卻不動聲色,不露痕跡。學人失察,將好勝者的口角當成學術焦點,誤以為轟動一時的熱鬧是學術發展的前趨。就此而論,近代學術風氣的開創與引領究竟應該如何裁量衡定,還大有講究。若以眾從為準,則引領多數淺學者自然成為主導。只是從者眾能夠形成風氣,卻并非學問的指標。
治學取徑,有削足適履與量體裁衣之別。談方法過重履和衣的制式,而忽略足的大小和體的形態,或者說只是從履和衣的角度來看足與體,難免本末倒置。不能量體裁衣,勢必削足適履,其結果不斷變換衣履,卻始終無法合體。所謂與國際對話、瞄準世界學術前沿之類,無非其變相。因為域外學人的看法無論是否高明新奇,仍是后來怎么看的認識,必須用中國的實事進行衡量。量體之尺可以西式,裁出的衣服必須中國。只有熟悉體和足,才不至于被衣履的樣式色澤所眩惑以致盲目。
中國歷史上受域外影響最大的三時期,魏晉至兩宋以及明末清初諸儒的態度均為吸收輸入外來學說與不忘本來民族地位相反相成,只有晚清民國轉為以西化為主導準的。這一時期的學人大都經過附會西學的階段,然后逐漸回歸本位。當然也有始終勇往直前者。像陳寅恪那樣從頭至尾堅持仿效前賢,取珠還櫝,以免數典忘祖的,為數不多。依照時賢的看法,研究中國歷史文化,越少用外國框框的,價值反而越高,陳寅恪當在其列,且是有數之人。
史學應以史事為準則,不能以前人研究為判斷。在所謂世界眼光的主導下,與國際對話成為時趨。歐美的中國研究,面向中國的實事,卻處于本國學術的邊緣,必須接受和按照主流的觀念方法,才能取得與主流對話的資格。而其主流學術的理論方法及觀念架構,并非因緣中國的社會歷史文化生成,用于解讀中國,往往似是而非。陳寅恪關于文化史研究的批評,頗能切中要害:
以往研究文化史有二失:(一)舊派失之滯。舊派“作中國文化史”,……不過鈔鈔而已,其缺點是只有死材料而沒有解釋,讀后不能使為了解人民精神生活與社會制度的關系。(二)新派失之誣。新派留學生,所謂“以科學方法整理國故”者。新派書有解釋,看上去似很條理,然甚危險。他們以外國的社會科學理論解釋中國的材料。此種理論,不過是假設的理論。而其所以成立的原因,是由研究西洋歷史、政治、社會的材料,歸納而得的結論。結論如果正確,對于我們的材料,也有適用之處。因為人類活動本有其共同之處,所以“以科學方法整理國故”是很有可能性的。不過也有時不適用,因中國的材料有時在其范圍之外。所以講大概似乎對,講到精細處則不夠準確,而講歷史重在準確,功夫所至,不嫌瑣細。[8]
歐美的主流學術固然樂見自己的理論方法具有放之四海而皆準的普適性,其邊緣學科也借由運用這樣的觀念架構研治其他國家的歷史文化而獲得主流學術認可的資格,并且憑借西風彌漫的優勢,取得引領各國學術時趨的地位,所犧牲的,恰好是作為檢驗標準的中國文獻的本意和歷史的本事。如果歐美的邊緣性學術再轉手成為中國學習的榜樣,流弊勢將進一步蔓延擴大。既然附會西學越少的成就越大,則今日研治中國史事,應當以事實為基準,檢驗中外學人的成說,而不宜在與國際對話的基礎上立論。
或疑如此做法與后現代類似,實則后現代的所謂解構,只是將有說成無,殊不知錯也是一種實事,也要說明其如何從無到有的發生及演化,并且在此過程中,把握原有和應有的大體及淵源流變。
如陳寅恪所說,重在準確的史學常常由細節所決定,因此,史學可以說是一項事實勝于雄辯的學問。史無定法,必須具體問題具體分析,歷史上人事均為單體,所以治史不能套用千篇一律的階段、程序和格局。歷史發展的可能性千變萬化,呈現出來的過程和狀態千差萬別,如何才能做到精細準確,顯然不能由簡單的歸納概括或先立論再找論據并舉例說明的方式達到。所謂不嫌瑣細,尤其與通行做法異趣。今日治史的普遍癥結之一,恰在不善于處理材料,講清事實,呈現材料及史事之間固有的內在聯系。不預設觀念架構,既看不懂材料,也不知史事有何意思,或是多用材料則難免堆砌羅列,如同流水賬。而使用外來觀念架構取舍材料,裁量史事,又會陷入形似而實不同的尷尬,日后學問越是增進越覺得不相鑿枘。
1930年代,錢穆針對北平學術界非考據不足以言學問的風氣,強調義理自故實生和非碎無以立通。史事的具體細節相互聯系,不僅非碎無以立通,而且談碎之際就有通與不通之別。不從故實生的義理,或削足適履,或紙上談兵,或橘逾淮為枳。沒有義理連接的故實,相互抵牾,支離破碎,不僅偏窄,而且錯亂。要將所有單體的史事安放得適得其所,必須碎與通相輔相成。研究要專而不宜泛,專則窄,容易流于細碎,但專未必就是不通。由碎而通,不僅要注意碎與碎之間存在關聯,即便碎本身,得其所哉也是通的體現。否則,高談闊論,門外文談,便是泛而非通,實為不通之至。同樣,碎也要通,一方面碎為通的部分,另一方面,貫通才能放置細碎得當。具體的專題研究若是孤立片面,非但不通,而且易誤。有時甚至越是深入,越加偏頗。
治史不嫌詳盡瑣細,對于研治近代中國尤為重要。按照時空順序排列比較材料,是史學的基本功夫,也是長編考異法的主要形態。相對于時下兩種流弊無窮的方式,即援引后出外來理論架構的宏觀概括,以及先立論再找依據的舉例說明,尤其具有針對性,善用可以避免宏論的以偏概全和列舉的任意取舍。一般以為萬言可盡者,能以數十萬言詳究,而且層層剝筍,環環相扣,多為佳作。當然,字數繁多并不等于深入精細準確。王國維所說“證據不在多,只要打不破”,能夠將數十萬言不能盡意的史事以萬言表達,且取舍精當,恰到好處,同樣是一等一的高手。能夠做到這一層,背后仍須有長編考異的貫通功夫,而不能單靠悟性聰明,運氣猜測。所謂胸有成竹,才能游刃有余。正因為近現代史料史事繁雜,雖然選題不難,可是駕馭不易,也最容易煮成夾生飯,無數的成果,反而糟蹋了無數的好題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