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化身萬千:開放的思想史
- 復旦大學文史研究院編
- 5字
- 2025-04-08 19:34:25
思想與歷史
思想如何成為歷史
桑兵[1]
包括哲學史在內的思想史,有著與生俱來的內在緊張。一般而言,所謂思想,當然要有系統,沒有系統則只有零碎片斷,不成其為思想。而系統往往后出,據此條理出來的思想,與被條理的前人的思想多少有些不相吻合,甚至完全不相鑿枘。尤其是近代的思想,系統往往是輸入的域外新知,沒有這些后出外來的系統,很難將所有的片斷連綴為思想。不過,被條理化納入系統的片斷,雖然組成看似一脈相通的思想,卻脫離原來的時空聯系,失去了本來的意涵,變成一種外在的附加認識。回到原來的時空聯系狀態,又會導致思想斷裂,恢復了歷史,卻失去了思想。一個人的思想如此,一類人的思想也是如此。思想史如何在思想與歷史之間尋求平衡,在原有的時空聯系之下找出內在的固有系統,至關重要,卻相當困難。
一 中國本沒有所謂哲學
但凡思想都有一定的體系,而哲學無疑是其中最具系統性的部分。沒有系統,肯定不成其為哲學,但是能否用哲學的觀念將其他思想都解讀成特定的系統,卻令人疑惑。站在哲學的圈子里面,這非但不成問題,而且覺得天經地義,可是一旦越出哲學的范圍,情況就會變得復雜起來。除非先驗地將所有的思想裝入哲學的口袋,否則這些思想能否成為哲學的問題,本身就有待解決。尤其是在中國談論哲學,因為思維方式好譬喻類比,缺少邏輯,所以哲學似乎可以融會所有的思想及學術分支,反而導致內涵、外延的模糊不清。
在后人看來,胡適的中國哲學史著述樹立了新的學術典范。這一典范確立的標準之一,就是建立起一套哲學化的體系,將中國古代的思想學說編成系統。胡適在哥倫比亞大學的博士學位論文,后來翻譯成《先秦名學史》,出版了中譯本。他自稱“最重要而又最困難的任務,當然就是關于哲學體系的解釋、建立或重建”。他有幸“從歐洲哲學史的研究中得到了許多有益的啟示。只有那些在比較研究中(例如在比較語言學中)有類似經驗的人,才能真正領會西方哲學在幫助我解釋中國古代思想體系時的價值”。[2]
胡適關于哲學體系的解釋、建立或重建,就是借助西方哲學條理和解釋中國古代思想體系的價值。他雖然并不完全否認中國古代的思想自有一套體系,可是認為時過境遷,后來人已經無法了解,因而不得不與其他比較參考的材料相互參證發明。《先秦名學史》譯成中文,顯然受到之前胡適寫的《中國哲學史大綱》(卷上)出版后大為暢銷的鼓勵。蔡元培所作序言稱,編中國古代哲學史有兩難,一是材料問題,真偽難辨,二是形式問題,“中國古代學術從沒有編成系統的記載。……我們要編成系統,古人的著作沒有可依傍的,不能不依傍西洋人的哲學史。所以非研究過西洋哲學史的人不能構成適當的形式”。胡適恰好于西洋哲學史很有心得,“所以編中國古代哲學史的難處,一到先生手里,就比較的容易多了”。該書的特長之一,正是“系統的研究”。[3]
胡適提出關于整理哲學史料的辦法,共有三種,校勘、訓詁之外,就是貫通。“貫通便是把每一部書的內容要旨融會貫串,尋出一個脈絡條理,演成一家有頭緒有條理的學說。”宋儒注重貫通,但不明校勘、訓詁,所以流于空疏臆說。清代漢學家精于校勘、訓詁,但不肯做貫通的功夫,所以流于支離瑣碎。到了章太炎,才別出一種有條理系統的諸子學。而章太炎的《原名》《明見》《齊物論釋》所以如此精到,“正因太炎精于佛學,先有佛家的因明學、心理學、純粹哲學,作為比較印證的材料,故能融會貫通,于墨翟、莊周、惠施、荀卿的學說里面,尋出一個條理系統”。中國古代的哲學,去今太遠,不明其意,必須比較別國的哲學史,才能相互印證發明。“我做這部哲學史的最大奢望,在于把各家的哲學融會貫通,要使他們各成有頭緒條理的學說。我所用的比較參證的材料,便是西洋的哲學。……故本書的主張,但以為我們若想貫通整理中國哲學史的史料,不可不借用別系的哲學,作一種解釋演述的工具。”[4]其實章太炎并非精于佛學,參與支那內學院事務后,晚年他囑咐門下編文集時將所有涉及佛學的文章統統刪去,顯然還是覺得不過附會而已。
中國古代的思想,各有其條理系統,只是屬于金岳霖所說的“實架子”。對于這些實架子不明其意,希望借助西洋哲學的空架子來理解,只能導致套用西洋哲學的系統,削足適履地強古人以就我,所得出的條理以及與之相應的解讀,看似符合西洋哲學的系統,卻距古人的本意越來越遠。
留學歐洲之前的傅斯年,也是西洋系統的信仰者,留學期間廣泛閱讀,又與陳寅恪等人交流,幡然猛醒。1926年,仍在歐洲的傅斯年聽說胡適要重寫《中國古代哲學史》,表示自己將來可能寫“中國古代思想集敘”,而且提出若干“教條”,首要的就是不用近代哲學觀看中國的方術論,“如把后一時期,或別個民族的名詞及方式來解它,不是割離,便是添加。故不用任何后一時期、印度的、西洋的名詞和方式”。[5]稍后他與顧頡剛論古史,又說:“我不贊成適之先生把記載老子、孔子、墨子等等之書呼作哲學史。中國本沒有所謂哲學。多謝上帝,給我們民族這么一個健康的習慣。我們中國所有的哲學,盡多到蘇格拉底那樣子而止,就是柏拉圖的也尚不全有,更不必論到近代學院中的專技哲學,自貸嘉、來卜尼茲以來的。我們若呼子家為哲學家,大有誤會之可能。大凡用新名詞稱舊物事,物質的東西是可以的,因為相同;人文上的物事是每每不可以的,因為多是似同而異。現在我們姑稱這些人們(子家)為方術家。”[6]
其實,在此之前,胡適對于用哲學的觀念解讀經學和理學可能產生的似是而非,已經一定程度地有所自覺。1923年12月至1925年8月間,他撰寫改訂《戴東原的哲學》,關于如何研究清代的經學與理學,說過一段很值得玩味的話:
清代考據之學有兩種涵義:一是認明文字的聲音與訓詁往往有時代的不同;一是深信比較歸納的方法可以尋出古音與古義來。前者是歷史的眼光,后者是科學的方法。這種態度本與哲學無甚關系。但宋明的理學皆自托于儒家的古經典,理學都掛著經學的招牌;所以后人若想打倒宋明的理學,不能不先建立一種科學的新經學;他們若想建立新哲學,也就不能不從這種新經學下手。所以戴震,焦循,阮元都是從經學走上哲學路上去的。然而,我們不要忘記,經學與哲學究竟不同:經學家只要尋出古經典的原來意義;哲學家卻不應該限于這種歷史的考據,應該獨立地發揮自己的見解,建立自己的系統。經學與哲學的疆界不分明,這是中國思想史上的一大毛病。經學家來講哲學,哲學便不能不費許多心思日力去討論許多無用的死問題,并且不容易脫離傳統思想的束縛。哲學家來治古經,也決不會完全破除主觀的成見,所以往往容易把自己的見解讀到古書里去。“格物”兩個字可以有七十幾種說法。名為解經,實是各人說他自己的哲學見解。各人說他自己的哲學,卻又都不肯老實說,都要掛上說經的大帽子。所以近古的哲學便都顯出一種不老實的樣子。所以經學與哲學,合之則兩傷,分之則兩受其益。[7]
這番話用來說明清代經學和理學的關系,未必吻合,用于批評后來研究經學和理學的偏蔽,則不無可取之處。因為中國其實沒有所謂哲學,但凡用哲學的觀念解讀經學、理學,都不可避免地加入許多后出外來的見解,一方面使得原來看似散亂的思想系統化,另一方面則可能扭曲了本來的意思,變成另外的東西。
金岳霖的馮友蘭《中國哲學史》上冊《審查報告》,對于用西洋哲學的觀念架構來講中國哲學的問題,有過如下評論:
歐洲各國的哲學問題,因為有同一來源,所以很一致。現在的趨勢,是把歐洲的哲學問題當做普通的哲學問題。如果先秦諸子所討論的問題與歐洲哲學問題一致,那么他們所討論的問題也是哲學問題。以歐洲的哲學問題為普遍的哲學問題當然有武斷的地方,但是這種趨勢不容易中止。既然如此,先秦諸子所討論的問題,或者整個的是,或者整個的不是哲學問題,或者部分的是,或者部分的不是哲學問題;這是寫中國哲學史的先決條件。這個問題是否是一重要問題,要看寫哲學史的人的意見如何。如果他注重思想的實質,這個問題比較的要緊;如果他注重思想的架格,這個問題比較的不甚要緊。若是一個人完全注重思想的架格,則所有的問題都可以是哲學問題;先秦諸子所討論的問題也都可以是哲學問題。至于他究竟是哲學問題與否?就不得不看思想的架格如何。……哲學有實質也有形式,有問題也有方法。如果一種思想的實質與形式均與普遍哲學的實質與形式相同,那種思想當然是哲學。如果一種思想的實質與形式都異于普遍哲學,那種思想是否是一種哲學,頗是一問題。有哲學的實質而無哲學的形式,或有哲學的形式而無哲學的實質的思想,都給哲學史家一種困難。“中國哲學”這名稱就有這個困難問題。所謂中國哲學史是中國哲學的史呢?還是在中國的哲學史呢?如果一個人寫一本英國物理學史,他所寫的實在是在英國的物理學史,而不是英國物理學的史;因為嚴格地說起來,沒有英國物理學。哲學沒有進步到物理學的地步,所以這個問題比較復雜。寫中國哲學史就有根本態度的問題。這根本的態度至少有兩個:一個態度是把中國哲學當做中國國學中之一種特別學問,與普遍哲學不必發生異同的程度問題;另一態度是把中國哲學當做發現于中國的哲學。[8]
這是非常哲學化的論辯,透過繁復的推理,主旨就是否定“中國哲學”的哲學屬性。
清季王國維是哲學的愛好者,堅決主張辦大學應設哲學科,后來反省早年的論斷,認為用西洋哲學觀念不能理解古人之說:“如執近世之哲學以述古人之說,謂之彌縫古人之說,則可;謂之忠于古人,則恐未必也。夫古人之說,固未必悉有條理也。往往一篇之中時而說天道,時而說人事;豈獨一篇中而已,一章之中,亦復如此。幸而其所用之語,意義甚為廣莫,無論說天說人時,皆可用此語,故不覺其不貫串耳。若譯之為他國語,則他國語之與此語相當者,其意義不必若是之廣;即令其意義等于此語,然其所得應用之處不必盡同。故不貫串不統一之病,自不能免。而欲求其貫串統一,勢不能不用意義更廣之語。然語意愈廣者,其語愈虛,于是古人之說之特質,漸不可見,所存者其膚廓耳。譯古書之難,全在于是。”[9]雖然說的是西文翻譯中國古籍,道理卻與用西洋系統述古人之說完全一致。
把中國古代的思想哲學化,在胡適的解釋框架內,還有未能言明之處,即中國古代究竟有沒有哲學。如果中國古代本來就有哲學,只是因為年代久遠,后人無法解讀,那么借助西洋等別系的哲學作為解釋演述的工具,就僅僅是幫助理解;如果中國古代有哲學,后來中斷,變得沒有哲學,就要重建;如果中國本來沒有哲學,要借助西洋哲學來構建中國古代哲學,則是建立。盡管程度有別,無論哪一種情形,似乎都要借助西洋哲學。可是這樣的借助有一個假定的前提,即哲學無論在中國還是西洋,都有相似相通性,并且可以視為同一至少是同一類事物。如果這樣的假定不成立,無論解釋、重建還是建立,都有是否吻合中國古代思想本意的問題。用了西洋哲學的觀念看中國古代的思想,難免看朱成碧。
傅斯年根本反對中國有所謂哲學,他認為哲學是很特別的,不能到處適用,尤其是不能拿著不同文化系統的東西與之對應,加以比附。歐洲留學回國后他在中山大學任教,寫了《戰國子家敘論》,開篇即“論哲學乃語言之副產品,西洋哲學即印度日耳曼語言之副產品,漢語實非哲學的語言,戰國諸子亦非哲學家”。他認為:“拿諸子名家理學各題目與希臘和西洋近代哲學各題目比,不相干者如彼之多,相干者如此之少,則知漢土思想中原無嚴意的斐洛蘇非一科。”[10]
二 “思想一個名詞也以少用為是”
傅斯年反對中國哲學,主要是不贊成用哲學的概念系統來條理解釋中國的各種學說。胡適乍聽之下雖然覺得逆耳,仔細想過還是接受了傅斯年的意見。從歐洲歸來,胡適即不動聲色地放棄了“中國哲學史”的名稱,改用“中國思想史”。1929年6月3日,胡適在上海大同中學以《哲學的將來》為題發表演講,其主旨是:“過去的哲學只是幼稚的、錯誤的或失敗了的科學。”“過去的哲學學派只可在人類知識史與思想史上占一個位置,如此而已。”至于將來,則“只有思想家,而無哲學家:他們的思想,已證實的便成為科學的一部分,未證實的叫做待證的假設”。所以“哲學家自然消滅,變成普通思想的一部分”。[11]與此前大講哲學的重要適相反對,胡適到處勸人將哲學系關門。他接著《中國哲學史大綱》上卷寫的書,都改用“中國思想史”的名目,所以胡適的《中國哲學史》只能終于上卷,不可能再有中卷、下卷,因為中國哲學在胡適心中已經“壽終正寢”。
名不正則言不順,但是正名未必就萬事大吉,將“哲學”改成“思想”,并不意味著就能夠使所有問題都迎刃而解。1928年張蔭麟撰文評馮友蘭的《儒家對于婚喪祭禮之理論》,就是從思想史的角度立論,他說:“以現代自覺的統系比附古代斷片的思想,此乃近今治中國思想史者之通病。此種比附,實預斷一無法證明之大前提,即謂凡古人之思想皆有自覺的統系及一致的組織。然從思想發達之歷程觀之,此實極晚近之事也。在不與原來之斷片思想沖突之范圍內,每可構成數多種統系。以統系化之方法治古代思想,適足以愈治而愈棼耳。”[12]照此看來,即使改用思想史的名目,現代的系統與古代的斷片是否兼容,仍是一大棘手問題。因為“中國哲學”的不當,主要是用哲學的系統來條理解釋中國古代思想難免牽強附會,似是而非。或許已經預見這樣的可能性,所以傅斯年在反對“把記載老子、孔子、墨子等等之書呼作哲學史”的同時,還提出“思想一個名詞也以少用為是”。“研究方術論、玄學、佛學、理學,各用不同的方法和材料,而且不以二千年的思想為一線而集論之”,“一面不使之與當時的史分,一面亦不越俎去使與別一時期之同一史合”。[13]
凡是思想,大抵都有系統,不用現代的觀念,很難顯示這些系統,也無法用來解釋古人舊籍的本意,甚至表達不了概括一類物事的意思。主張少用“思想”這一名詞的傅斯年,擬作之書還是只能叫《中國古代思想集敘》。這樣的問題,絕不僅僅出現于古代的部分,近代史領域更加普遍。自中西學乾坤顛倒之后,西學以及東學大量涌入,近代中國的思想學說,大都是從東西兩洋輸入的域外新知,因為來得太多太快,令人目不暇接,各式各樣的科學、學說、主義、思想,你方唱罷我登場,層出不窮,一時間中學根本無力吸收內化。近代中國學人普遍感到,外洋的學說有系統,而中國的學說太散漫。開始時中學與西學、東學各自獨立,問題還不大,后來因為難以兼通,必須熔為一爐。科舉兼容西學不成,改為納科舉于學堂,中學的架構不得不退居其次。由中學與西學及東學融合而來的新學體系中,實際上西學占據了主導地位,以至于形同西學為體中學為用。如此一來,中學有無系統以及以什么為系統的問題,就成為人們關注的焦點。
最早被視為西洋學問有系統的表征,就是學術分科,并一度被普遍認為是科學的體現(其實科學的意涵之一,就是分科之學)。清季推行學堂,西式分科成為教學的主導,與之相應,論學也開始用西學架構來條理中國學問。進入民國,分科的西學不僅被視為科學化的象征,中學還失去了與西學平等對話的地位,更加下沉為被批判的對象。1916年,顧頡剛為計劃編輯的《學覽》一書作序,批評“舊時士夫之學,動稱經史詞章。此其所謂統系乃經籍之統系,非科學之統系也。惟其不明于科學之統系,故鄙視比較會合之事,以為淺人之見,各守其家學之壁壘而不肯察事物之會通。夫學術者與天下共之,不可以一國一家自私。凡以國與家標識其學者,止可謂之學史,不可謂之學。執學史而以為學,則其心志囚拘于古書,古書不變,學亦不進矣。為家學者未嘗不曰家學所以求一貫,為學而不一貫,是滋其紛亂也。然一貫者當于事實求之,不當于一家之言求之。今以家學相高,有化而無觀,徒令后生擇學莫知所從,以為師之所言即理之所在,至于寧違理而不敢背師。是故,學術之不明,經籍之不理,皆家學為之也。今既有科學之成法矣,則此后之學術應直接取材于事物,豈猶有家學為之障乎!敢告為家學者,學所以辨于然否也;既知其非理而仍堅守其家說,則狂妄之流耳;若家說為當理,則雖舍其家派而仍必為不可奪之公言,又何必自縛而不肯觀其通也”。[14]中國的家派之學非但不成其為學,而且是學術發展的障礙。
這樣的判定,在那一時代的新進青年當中頗具共識。顧頡剛的同學傅斯年也表達了類似的看法。兩年后的1918年4月,傅斯年在《新青年》第4卷第4號撰文《中國學術思想界之基本誤謬》,第一條就是:
中國學術,以學為單位者至少,以人為單位者轉多,前者謂之科學,后者謂之家學;家學者,所以學人,非所以學學也。歷來號稱學派者,無慮數百,其名其實,皆以人為基本,絕少以學科之分別,而分宗派者。縱有以學科不同而立宗派,猶是以人為本,以學隸之。未嘗以學為本,以人隸之。弟子之于師,私淑者之于前修,必盡其師或前修之所學,求其具體。師所不學,弟子亦不學;師學數科,弟子亦學數科;師學文學,則但就師所習之文學而學之,師外之文學不學也;師學玄學,則但就師所習之玄學而學之,師外之玄學不學也。無論何種學派,數傳之后,必至黯然寡色,枯槁以死。誠以人為單位之學術,人存學舉,人亡學息,萬不能孳衍發展,求其進步。學術所以能致其深微者,端在分疆之清;分疆嚴明,然后造詣有獨至。西洋近代學術,全以科學為單位,茍中國人本其“學人”之成心以習之,必若枘鑿之不相容也。[15]
在尊奉科學的前提下,這兩位北大同學的共同看法是,中國本來沒有分科,也就缺少學問的系統。人學家派都不是真正的學術系統,因而學問不能發展進步。顧頡剛后來說:
從前的時候,對于中國學問和書籍不能有適當的分類;學問只是各家各派,書籍只是經、史、子、集,從沒有精神上的融和……他們對于分類的觀念只是“羅列不兼容的東西在一處地方”罷了;至于為學的方法,必得奉一宗主,力求統一,破壞異類,并不要在分類上尋個“通觀”,所以弄成了是非的寇仇,尊卑的階級……縱是極博,總沒有徹底的解悟。自從章實齋出,拿這種“遮眼的鬼墻”一概打破,說學問在自己,不在他人;圣賢不過因緣時會而生,并非永久可以支配學問界的;我們當觀學問于學問,不當定學問于圣賢。又說學問的歸宿是一樣的,學問的狀態是因時而異,分類不過是個“假定”,沒有彼是此非。可說在在使讀書者有曠觀遐矚的機會,不至畫地為牢的坐守著;有博觀約取的方法,不至作四顧無歸的窮途之哭。這功勞實在不小,中國所以能容受科學的緣故,他的學說很有贊助的力量。中國學問能夠整理一通成為“國故”,也是導源于此。[16]
不過,新進青年的看法,未必就是事實。在余嘉錫等人看來,中國學問自有統系,經籍的分別之中,蘊含著學術的條理脈絡,只是二者未必重合。如史學之書分散于經史子集各類,而不僅僅限于乙部。昔人讀書,以目錄為門徑,即因為“凡目錄之書,實兼學術之史,賬簿式之書目,蓋所不取也”。其實僅僅編撰書目,不附解題,同樣可以有益于學術。讀其書而知學問之門徑的目錄書,唯《四庫提要》和《書目答問》“差足以當之”。[17]所以宋育仁批評胡適的《國學季刊發刊宣言》道:
古學是書中有學,不是書就為學,所言皆是認書作學,真真莊子所笑的糟粕矣乎。今之自命學者流,多喜盤旋于咬文嚼字,所謂旁搜博采,亦不過是類書目錄的本領,尚不知學為何物。動即斥人以陋,殊不知自己即陋。縱使其所謂旁搜博采,非目錄類書的本領,亦只可謂之書簏而已。學者有大義,有微言,施之于一身,則立身行道,施之于世,則澤眾教民。故子夏曰:賢賢易色,事父母能竭其力,事君能致其身,與朋友交,言而有信,雖曰未學,吾必謂之學矣。[18]
中國有學無學的問題,歸根到底,還是有無體系化學問的問題。換言之,如果把分科等同于體系,或是認定唯有分科才是體系,則中國學問的系統自然難以把握。為顧頡剛所推崇的章學誠所主張的“辨章學術,考鏡源流”,同樣受到西學分科編目影響下近代學人的異議,認為目錄即簿記之學,與“辨章學術,考鏡源流”無關,或主要是綱紀群籍范圍,略涉辨章學術。[19]實則“即類求書,因書究學”,大體可以概括目錄學之下典籍與學問的關系。只不過中國講究通學,而沒有所謂分科治學,尤其不主張畛域自囿的專門,學有分類,人無界域,用后來分科的觀念看待中國固有學問及治學之道,對于學與書的關系,只能是愈理愈亂。
進而言之,為學因人而異,固然主觀,分科治學的所謂科學,未必就是客觀。好分科治學源自歐洲歷史文化的共同性,緣何而分以及如何分,說到底還是因緣各異,導致學科形態千差萬別的,仍是各自不同的歷史文化。其實,分科治學在歐洲的歷史也并不長,其起因和進程究竟如何,迄今為止有限的說法并不統一,而且深受不同民族、不同文化系統甚至不同學派的影響,在許多層面糾纏不清,不了解背后的淵源流別,看起來清晰的分界與邊際,具體把握起來往往似是而非,出入矛盾。對于林林總總的分門別類,認識越是表淺外在,感覺反而越是清晰明確,待到深入場景,卻陷入剪不斷理還亂的困惑。到法國進修留學的楊成志,便對社會學、人類學相關派系之間因由歷史而來的爭論水火不容感到莫名所以,甚至覺得大可不必。實則分科背后,不僅有學理的講究,更有人事的纏繞。因為教育體制和輸入新知的關系,清季以來中國的學科分類觀念受日本和美國的影響尤其大。作為相對后發展的先進國,兩國對于歐洲錯綜復雜的知識系統已經進行了看似條理清晰,實則疏通淵源流變的改造,使之整體上更加適合非原創異文化系統的移植,同時也模糊了原有的分梳,留下了格義的空間,增加了誤會的可能。
批評中國傳統學術不分科而分派的傅斯年直到留學歐洲,才認識到當時中國人所謂“這是某科學”“我學某科學”之類的說法,都是些半通不通不完全的話。
一種科學的名稱,只是一些多多少少相關連的,或當說多多少少不相關連的問題,暫時合起來之方便名詞;一種科學的名稱,多不是一個邏輯的名詞,“我學某科學”,實在應該說“我去研究某套或某某幾套問題”。但現在的中國人每每忽略這件事實,誤以為一種科學也好比一個哲學的系統,周體上近于一個邏輯的完成,其中的部分是相連環扣結的。在很長進的科學實在給我們這么一種印象,為理論物理學等;但我們不要忘這樣的情形是經多年進化的結果,初幾步的情形全不這樣,即為電磁一面的事,和光一面的事,早年并不通氣,通了氣是19世紀下半的事。現在的物理學像單體,當年的物理學是不相關的支節;雖說現在以溝通成體的結果,所得極多,所去的不允處最有力,然在一種科學的早年,沒有這樣的福運,只好安于一種實際主義的邏輯,去認清楚一個一個的問題,且不去問擺布的系統。這和有機體一樣,先有細胞,后成機體,不是先創機體,后造細胞。但不幸哲學家的余毒在不少科學中是潛伏得很利害的。如在近來心理學社會學各科里,很露些固執系統不守問題的毛病。我們把社會學當做包含單個社會問題,就此分來研究,豈不很好?若去跟著都爾罕等去辦〔辯〕論某種是社會事實,綜合的意思謂什么……等等,是白費氣力,不得問題解決之益處的。這些“玄談的”社會學家,和瓦得臣干干凈凈行為學派的心理學,都是犧牲了問題,遷就系統,改換字號的德國哲學家。但以我所見,此時在國外的人,囫圇去接一種科學的多,分來去弄單個問題的少。[20]
也就是說,即使科學的系統,也是相當晚出,不應該固執系統,忽略了與之有關的問題的相關聯與不相關聯,尤其是不能將科學視為哲學的系統,所有問題都是邏輯的連環相扣。顧頡剛批評中國的分類“羅列不兼容的東西在一處地方”,其實與歐洲將相關聯不相關聯的問題暫時合起來以圖方便的科學,大同小異。強調系統而忽略問題,不僅本末倒置,而且似是而非,都是犧牲問題以遷就系統。
在中西學乾坤顛倒的大背景下接觸西學以及東學的近代中國人,對于歐洲各國學科發源的復雜過程和相互纏繞并不了解,他們直接看到的是各種學問分門別類、井井有條的系統,受西學即公理的思想主導,于是將這樣的系統當作放之四海而皆準的軌則,相比之下,對中國固有學問的混沌狀態的不滿油然而生。在他們看來,中國學問的條理簡直就是不成體統。清季興學,新式學堂教育要分科教學,各級各類學堂所用各種分科的教科書,大都直接取自日本或模仿日本的著述改編而成。而在嘗試分科治學的過程中,包括各種雜志開辟學術欄目,也有如何分別才能妥當的問題。這時的梁啟超、章太炎、王國維、劉師培等人,不同程度地受西學的影響,試圖用分科的觀念重新條理本國的學術。劉師培的《周末學術史序》,就明確表示要“采集諸家之言,依類排列,較前儒學案之例,稍有別矣”。[21]而且其變化絕不僅僅是略有不同,原有的學案體以人為主,其書則以學為主,用分析的眼光,劉師培具體分為心理、倫理、論理、社會、宗教、政法、計、兵、教育、理科、哲理、術數、文字、工藝、法律、文章等16種學史。這顯然已經開啟附會套用西洋系統的風氣。只不過他們所受中國學問的熏陶相對較深,所以不如后來者更加徹底而且毫無違和感。
清季擔任京師大學堂史學教習的陳黻宸,是提倡分科治學的先行者之一,在他看來,“無史學則一切科學不能成,無一切科學則史學亦不能立。故無辨析科學之識解者,不足與言史學,無振厲科學之能力者,尤不足與興史學”。而“古中國學者之知此罕矣”,“故讀史而兼及法律學、教育學、心理學、倫理學、物理學、輿地學、兵政學、財政學、術數學、農工商學者,史家之分法也;讀史而首重政治學、社會學者,史家之總法也。是固不可與不解科學者道矣。蓋史一科學也,而史學者又合一切科學而自為一科者也”。[22]這些話聽起來頗有些今天跨學科的意味。盡管他認為指中國無史太過,可是照此標準,沒有這些分科的古代中國,史又從何而來呢?
要不要分科,以及是否沒有分科就沒有系統、不夠科學的問題,一直持續到民國時期的整理國故和國學運動。雖然西式學校已經普及,分科教學已成事實,本來因為意識到西式分科難以妥當安放中學而被獨立提出的國學,再次面臨如何才能科學的考驗,等于認為仍是通向分科的過渡。“所謂國學云者,中國某某學某某學之共名而已。”“國學”既然為新舊過渡時期的將就兼容,便體現出兩面性,“所謂中國的古學,固可以擴充為較廣的意義,固可以適用較新的態度與方法;同時,傳統的見解與傳統的方法,卻也不會一時喪墜他的地位。學術固應該有時代性,然而假使有人以曲學阿世為恥辱,以抱殘守闕為得計,那也是各人的自由。守經樂道,是多么好聽的名詞;說得時髦一些,提倡東方文化,恢復中國舊道德,也不失為動聽的口號。在此種旗幟掩護之下,可以使國學成為所謂‘國粹’,可以使國學的研究,僅僅以儒家為中心,以經典為本位”。這種國粹式的國學有其時代性,“最明顯的,是舊時所認漢學宋學之稱。漢人宗經,成其文字訓詁之學;唐人宗經,成其文學;宋人宗經,成其性理之學;明人宗經,以六經為注腳,成其心學;清人宗經,一方面實事求是,成考據之學,一方面以六經為史,成為史學。這都可以說一代有一代之學。然而正因其范圍過窄,對象相同,所以可以創為經學即理學之論:漢宋可以溝通,文道可以合一,那么,所謂一代有一代之學,其分別之點,也就很有限了”。正因為如此,《國學論文索引》里面,才不得不“既有文學科學之類,復具群經諸子之名”。
混雜古今中外的不同系統,是過渡時期不可避免的現象,而且事實所限,又不能不沿用已經約定俗成的名稱,所以所謂國學,又不能不說是中國傳統的古學研究的意思。不過,凡此種種的不得已,“也許將來,漸漸走上科學的路,于是所謂群經諸子之學,便只同文選學一樣,于是所謂‘國學’,便只是中國某某學某某學之共名,于是劉女士所編的論文索引,其分類標準也比較地可以單純了”。[23]如此說來,國學難逃再度被肢解的命運,以便遷就外來的系統。
三 具有系統與不涉附會
更為深入一層的問題是,不用后出外來的觀念條理中國歷代的思想,因為缺少系統,很容易流于支離破碎。而用后出外來的觀念條理中國的思想,雖然具有系統,卻可能去古人的思想越來越遠。思想史的敘述,沒有系統,不成思想,具有系統,則難免成見,往往偏離甚至失去古人思想的本意,變成作者自己的思想。歷史研究中一般人所謂理論,主要顯現于表述過程而非研究過程中,說到底也是為了顯得有系統,而不惜犧牲史事。要將思想還原為歷史,或由歷史呈現思想,必須具有系統與不涉附會二者相輔相成。
1931年清華大學20周年紀念,陳寅恪寫了題為《吾國學術之現狀及清華之職責》的文章,對當時中國的各科學術均有所批評,其中專門談道:“近年中國古代及近代史料發見雖多,而具有統系與不涉傅會之整理,猶待今后之努力。”[24]關于熱極一時的文化史研究,陳寅恪也有中肯而深切的批評,他說:
以往研究文化史有二失:(一)舊派失之滯。舊派所作中國文化史……不過鈔鈔而已,其缺點是只有死材料而沒有解釋。讀后不能使為了解人民精神生活與社會制度的關系。(二)新派失之誣。新派留學生,所謂“以科學方法整理國故”者。新派書有解釋,看上去似很有條理,然甚危險。他們以外國的社會科學理論解釋中國的材料。此種理論,不過是假設的理論。而其所以成立的原因,是由研究西洋歷史、政治、社會的材料,歸納而得的結論。結論如果正確,對于我們的材料,也有適用之處。因為人類活動本有其共同之處,所以“以科學方法整理國故”是很有可能性的。不過也有時不適用,因中國的材料有時在其范圍之外。所以講大概似乎對,講到精細處則不夠準確,而講歷史重在準確,功夫所至,不嫌瑣細。[25]
文化史不過是變換視角和概念,包括哲學史在內的思想史,如何平衡具有系統又不涉附會,至關重要,同時也是對學人的一大考驗。
要破解這一難題,首先應當明確,中國的古人是在沒有外來后出的系統的語境下思維行事,其思想本來就具有自己的系統,不必借用外來后出的架構去重新建構。凡是套用外來后出的系統,無論如何自我辯解或巧妙運用,都不可避免地流于穿鑿附會。假定域外系統具有普適性的前提,肯定是不能成立的。其次,要摒棄后來的觀念,從材料與事實的普遍聯系中發明、揭示并重現本來的系統。熟悉域外中國研究狀況的余英時教授斷言:
我可以負責地說一句:20世紀以來,中國學人有關中國學術的著作,其最有價值的都是最少以西方觀念作比附的。如果治中國史者先有外國框框,則勢必不能細心體會中國史籍的“本意”,而是把他當報紙一樣的翻檢,從字面上找自己所需要的東西(你們千萬不要誤信有些淺人的話,以為“本意”是找不到的,理由在此無法詳說)。[26]
近代以來,中國的概念多來自明治后新漢語,系統多采用歐洲近代重新構建且經過美國、日本再條理的架構,如果以余英時教授的上述說法為準則,檢討近代以來治中國思想學術歷史的著作,“最有價值”的恐怕為數不多,能夠自覺不以挾洋自重,已經難能可貴。尤其是在教科書和一般通論的影響下,沒有后出外來框架就讀不出前人本意,已經是極為普遍的情形。而不用西方觀念作比附,不是先有外國框框,反倒成為例外。
被后人譽為樹立了新學術典范的胡適的《中國哲學史大綱》,在金岳霖看來就是根據一種哲學的主張寫出來的,而且覺得作者像是一個研究中國思想的美國人。“胡先生不知不覺間所流露出來的成見,是多數美國人的成見。”工商業發達的美國,“競爭是生活的常態,多數人民不免以動作為生命,以變遷為進步,以一件事體之完了為成功,而思想與汽車一樣,也就是后來居上。胡先生既有此成見,所以注重效果;既注重效果,則經他的眼光看來,樂天安命的人難免變成一種達觀的廢物。對于他所最得意的思想,讓他們保存古色,他總覺得不行,一定要把他們安插到近代學說里面,他才覺得舒服。同時西洋哲學與名學又非胡先生之所長,所以在他兼論中西學說的時候,就不免牽強附會。哲學要成見,而哲學史不要成見,哲學既離不了成見,若再以一種哲學主張去寫哲學史,等于以一種成見去形容其他的成見,所寫出來的書無論從別的觀點看起來價值如何,總不會是一本好的哲學史”。[27]
受金岳霖評點的激勵,抗戰期間馮友蘭撰寫了貞元六書,試圖建構自己的中國哲學。朱光潛的《馮友蘭先生的〈新理學〉》一文論道:“中國哲學舊籍里那一盤散沙,在馮先生的手里,居然成為一座門窗戶牖俱全底高樓大廈,一種條理井然底系統。這是奇跡,它顯示我們:中國哲學家也各有各的特殊系統,這系統也許是潛在底,不足為外人道底,但是如果要使它顯現出來,為外人道,也并非不可能。看到馮先生的書以后,我和一位國學大師偶然提到它,就趁便詢取意見,他回答說,‘好倒是好,只是不是先儒的意思,是另一套東西’。他言下有些謙然。這一點我倒以為不能為原書減色。馮先生開章明義就說:‘我們現在所講之系統,大體上是承接宋明道學中之理學一派。……我們說“承接”,因為我們是“接著”而不是“照著”宋明以來理學講底。因此我們自號我們的系統為新理學。’他在書中引用舊書語句時嘗鄭重地聲明他的解釋不必是作者的原意,他的說法與前人的怎樣不同。這些地方最足見馮先生治學忠實底態度,他沒有牽強附會底惡習。他‘接著’先儒講而不是‘照著’先儒講,猶如亞里士多德‘接著’柏拉圖講而不是‘照著’他講,康德‘接著’休謨講而不‘照著’他講,哲學家繼往以開來,他有這種權利。”[28]
朱光潛的辯解不無道理,馮友蘭的確是接著宋儒的路子講,所謂“新理學”,已經不是中國哲學史。所以金岳霖關于馮友蘭《中國哲學史》的批評意見不再適用。問題在于,盡管宋儒上承道統,聲言辟佛,其實已經天竺為體,華夏為用,利用儒家心性說談論佛教性理,以溝通儒釋,使得談心說性與濟世安民相反相成,然后再避名居實,取珠還櫝,以免數典忘祖,可是形式上仍然在儒學的系統之中,不能離開孔子和經學的脈絡。馮友蘭的新理學卻是在哲學的觀念里重構自我的理學世界,也就是說,所要建立的其實并非新理學,而是中國哲學。這與陳寅恪所說“一方面吸收輸入外來之學說,一方面不忘本來民族之地位”,相反相成的“道教之真精神,新儒家之舊途徑”相符合,因而“真能于思想上自成系統,有所創獲”,[29]還是憑借舊籍建構起新哲學大廈,條理井然的系統名為理學,實為哲學,只不過西式風格的建筑使用了中國固有的材料,兩種可能形似而實不同。在皇權統治一去不復返的時代,又經過晚清到新文化運動的沖擊,承接先儒以繼往開來,難以收到正統的實效。
關于用思想來考證古書的方法問題,胡適多少也有一些自覺。在《中國哲學史大綱》(卷上)中,他提出了一些基本原則,例如:“凡能著書立說成一家言的人,他的思想學說,總有一個系統可尋,決不致有大相矛盾沖突之處。故看一部書里的學說是否能連絡貫串,也可幫助證明那書是否真的。”“大凡思想進化有一定的次序,一個時代有一個時代的問題,即有那個時代的思想。”“不但如此,大凡一種重要的新學說發生以后決不會完全沒有影響。”[30]這些原則,泛泛而論大體不錯,仔細追究,則問題不少。
中國人很少形而上的抽象思想,所有的言論文字,大都有具體的時間空間由來對象,一個人的思想非但前后變化,而且往往因時因地因人而異。一般人很難對自己的所有言辭深思熟慮,更不會在意前后是否一貫。即使被視為有系統性思想的人,包括今日所謂學者這一層次,所寫文字有時難免為寫而寫,能在同一著作中避免自相抵牾,已經難得。至于自設出來自娛自樂的偽學問,以及本不是學問,做的人多了自然成了學問的東西,雖然不無附庸蔚為大國者,多半目的也不在學問本身,自相矛盾之處所在多有。何況還有如梁啟超一樣的人,將以今日之我與昨日之我戰看成一種與時俱進的榮耀。同一人關于同一事,在不同場合面對不同的對象,所表達的意思不僅千差萬別,有時甚至可能截然相反,令人難以捉摸其究竟看法如何。思想進化固然有其次序,但在古代,一方面思想進化較為緩慢,另一方面,書寫材料有限,留下來的記錄很少,因而顯得秩序井然。可是近代以來,社會日新月異,思想進化一日千里,時代分界交錯重疊,根據一般常識的判斷往往不大可靠。如清季所說的共產主義,與無政府主義大體相同,若是套用現行的觀念,很難判別具體相關人事次序的先后,更無法依據影響的大小來探究學說的有無。
近代中國的自由主義是典型事例之一。中國固有的自由,只是自由自在,不受約束,沒有所謂群己權界,所以嚴復甚至用不同的“由”字來標明。陳寅恪說的自由思想,很大程度便是在這一意義上使用。而作為翻譯名詞,對應自由的西文詞語卻有好幾個。由于對自由主義的認識指稱太過隨意,言人人殊,俗稱的自由主義知識分子群體,其實里面形形色色,有的觀念主張大相徑庭,非但沒有上升到主義的高度,連能否劃入自由的圈子也很成問題。而有的主張自由之人,卻因為其他因素,似乎不符合后認的自由主義準則,被排除在自由主義的群體之外。用一個“自由主義”將看似趨新的知識人劃歸一類,以示與國共兩黨有別,除了方便自以為是,對于認識歷史反而會產生誤導和歧義。
不能著書立說的人有沒有自己的思想,如何才能研究并且重現他們的思想,是一個更大的難題。從行為的規律看思想的軌跡以求其系統,不失為一個可以嘗試的辦法。如果套用現成的系統以求其軌跡,則毫無意義。
思想史的內在緊張,說到底就是系統與史實的矛盾。歐洲的字母文字是邏輯語言,中國的象形文字則是非邏輯或模糊邏輯語言,按照語言說人的規則,思維方式受制于語言,邏輯語言自然好用邏輯性的系統。中國雖然唐宋以后吸納佛學,受語言差異的制約,所謂思想系統,也不以邏輯性為主。近代以來,中外文化乾坤顛倒,吸收內化變為整體外向,西體中用,以邏輯語言生成的系統,條理非邏輯語言發生的故實,結果越有條理系統,去前人本意越遠。要調適中外思維的差異,將思想還原為歷史,避免外來系統條理中國思想的穿鑿附會,消解思想史的內在緊張,還有待于學人持續不斷的努力。
[1] 桑兵,浙江大學歷史學院(籌)。
[2] 《先秦名學史·前言》,歐陽哲生編《胡適文集》第6冊,北京大學出版社,1998,第4頁。
[3] 蔡元培:《序》,歐陽哲生編《胡適文集》第6冊,第155~156頁。
[4] 《中國古代哲學史》,歐陽哲生編《胡適文集》第6冊,第181~182頁。
[5] 《傅斯年致胡適》,1926年8月17日、18日,杜春和、韓榮芳、耿來金編《胡適論學往來書信選》下冊,河北人民出版社,1998,第1264~1265頁。
[6] 歐陽哲生主編《傅斯年全集》第1卷,湖南教育出版社,2003,第459頁。
[7] 《戴東原的哲學》,歐陽哲生編《胡適文集》第7冊,第313~314頁。
[8] 金岳霖:《審查報告二》,馮友蘭:《中國哲學史》(全二冊),中華書局,1961,附錄,第2~5頁。
[9] 王國維:《書辜氏湯生英譯〈中庸〉后》,《靜庵文集》,遼寧教育出版社,1997,第150~151頁。
[10] 歐陽哲生主編《傅斯年全集》第2卷,第253頁。
[11] 《哲學的將來》,歐陽哲生編《胡適文集》第12冊,第294~295頁。
[12] 張蔭麟:《評馮友蘭〈儒家對于婚喪祭禮之理論〉》,《大公報·文學副刊》1928年7月9日。
[13] 《傅斯年致胡適》,1926年8月17日、18日,杜春和、韓榮芳、耿來金編《胡適論學往來書信選》下冊,第1264~1265頁。
[14] 《古史辨第一冊自序》,《顧頡剛古史論文集》第1冊,中華書局,1988,第30~31頁。
[15] 傅斯年:《中國學術思想界之基本誤謬》,《新青年》第4卷第4號,1918年4月。
[16] 顧頡剛:《中國近來學術思想界的變遷觀》,《中國哲學》第11輯,人民出版社,1984。顧頡剛自稱當時記載于日記之中,實則日記的相關文字,與此差別較大。
[17] 余嘉錫:《目錄學發微》,劉夢溪主編《中國現代學術經典·余嘉錫 楊樹達卷》,河北教育出版社,1996,第13~24頁。
[18] 問琴(宋育仁):《評胡適國學季刊宣言書》,《國學月刊》第16期,1924年,第41頁。
[19] 嚴佐之:《中國目錄學史導讀》,姚名達:《中國目錄學史》,上海古籍出版社,2002,第21頁。
[20] 《劉復〈四聲實驗錄〉序》,歐陽哲生主編《傅斯年全集》第1卷,第419頁。
[21] 劉師培:《周末學術史序》,《國粹學報》第1期,1905年2月23日。
[22] 《京師大學堂中國史講義》,陳德溥編《陳黻宸集》下冊,中華書局,1995,第676~677頁。
[23] 以上引文出自郭紹虞《序》,《國學論文索引四編》,中華圖書館協會,1936,第1~4頁。
[24] 《吾國學術之現狀及清華之職責》,陳美延編《陳寅恪集·金明館叢稿二編》,生活·讀書·新知三聯書店,2001,第361頁。
[25] 卞僧慧:《陳寅恪先生年譜長編(初稿)》,中華書局,2010,第146頁。
[26] 余英時:《論士衡史》,上海文藝出版社,1999,第459頁。
[27] 金岳霖:《審查報告二》,馮友蘭:《中國哲學史》(全二冊),附錄,第6~7頁。
[28] 朱光潛:《馮友蘭先生的〈新理學〉》,《文史雜志》第1卷第2期,1941年1月。
[29] 《馮友蘭中國哲學史下冊審查報告》,陳美延編《陳寅恪集·金明館叢稿二編》,第282~285頁。
[30] 《中國古代哲學史》,歐陽哲生編《胡適文集》第6冊,第175~176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