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戲臺與相機:美國《國家地理》與中國西南
- 羅安平
- 2301字
- 2025-04-08 19:38:05
序 回頭看:鏡頭后的歷史光影
20世紀初以來,美國《國家地理》雜志發表了大量有關中國的文章,包括文字與圖像。百余年間,這些文章是大部分讀者(包括我本人)了解這個地區的重要信息媒介。今天,羅安平對這些文本進行研究,我認為非常有必要,這是一項極具挑戰又很有意義的工作。
《戲臺與相機:美國〈國家地理〉與中國西南》書名中的“戲臺與相機”,來自該雜志1911年所刊文章中的一張照片,照片拍攝于今四川都江堰附近的一個集鎮,攝影者是美國地質學家錢伯林(Rollin T. Chamberlin)。照片中有一個亭閣樣式的戲臺,這種戲臺在當時的中國村鎮里應該很常見。戲臺上,一部傳統戲正在上演,臺前人頭攢動,看起來很是熱鬧。然而照片中看戲的村民,眼睛卻沒有盯著臺上的演員,而是紛紛扭頭張望。錢伯林用一種平常的語調解釋說,自己正是使觀眾目光轉移的原因所在。從這張照片,羅安平聯想到歷史上西方與東方相遇的各種情形。如果說照片里的人在扭頭張望按下快門的人,那么羅安平的這本書,也意在“回頭看”,去凝視那些曾經凝視“他者”的表述者,他們有著怎樣的目光,為什么會有這樣的目光。
通過閱讀大量《國家地理》的文章,以及與這些文章相關聯的中外文獻資料,羅安平析理出該雜志繪制中國及其西南形象的主要視點:地方文化與生態環境。事實上,在我的孩童時代,正是家中閣樓里堆放著的《國家地理》,從20世紀20年代到20世紀30年代的都有,形塑了我對中國的第一印象。我現在意識到我能清晰回憶起來的形象,似乎大多來自約瑟夫·洛克。瀘沽湖畔的摩梭人和麗江城里的納西人,松樹林里杜鵑花開得漫山遍野,人和馬在古老的“茶道”上艱難行走,哦,對了,那條通向青藏高原的山路,山路蜿蜒,穿過世界上最危險的地帶,經過一些佛教寺廟,經過片片草地花海,草地上的野花,還用手工上了色。所有這些文章,以及文章里的圖片,確實深深影響了整整一代像我一樣的西方讀者,以至于時隔多年,它們仍能激發人們極大的興趣,去重訪洛克和其他植物獵人、地質學家、人類學家和探險家們所走過的路。
由于《國家地理》是通俗人文地理雜志,它的話題寬泛龐雜,因此羅安平的著作主題也極為豐富。該書首先評述《國家地理》誕生的殖民擴張時代背景,再從總體上回溯該雜志一百多年來的中國報道,在不同年代聚焦了中國什么樣的人和事,關注了中國哪些主要的地理景觀。全書重點放在“西南一隅”,梳理了關涉中國西南形象的四重主題,涵蓋植物地理、道路交通、生態文明與民族文化等。1900年,《國家地理》雜志介紹了伊莎貝拉·伯德極富傳奇色彩的著作《長江流域旅行記》;十年以后,一篇關于傈僳族的圖文并茂的文章,拉開了西南形象序幕。《國家地理》早期的文本里充滿了好奇,用著迷的眼光打量中國西南,然后其視角與情感漸漸變得微妙復雜,而最為引人入勝、最有持久力的故事,還是來自對當地文化和生態環境的敘述,這樣的主題,一直備受讀者青睞。
羅安平的著作運用了跨文化與文學人類學的研究方法,她提出來的議題不限于中國西南,揭示的內涵實則延伸到全球其他地方。例如,雜志報道的那些“未被現代化污染”的民族文化,那些“香格里拉”的現實與夢想,盡管被投射進諸如“原始的”浪漫幻象,但也為當今日益升溫的保護文化多樣性和地方性知識打下了基礎。這樣的議題,在對美洲原住民、非洲、澳大利亞以及其他地方的報道中,都有回響。另外,大熊貓是《國家地理》的封面寵兒,也是文化保護運動的標志,但對大熊貓的“發現”也伴隨著一些未曾預料的后果。除此之外,羅安平也探討了雜志中的戰爭議題,尤其是對二戰時期滇緬公路所引發的“新西南”“新亞洲”等話語,她都給予了思考。
羅安平為這些跨越百年的無聲文字與影像賦予多重審讀視角,讓我這樣的讀者對這種跨文化媒介文本也有了新的接受體驗。例如,20世紀初期植物獵人從中國及世界各地搜尋植物,引種到美國,豐富了我們的花園。這些“非土著”植物在異國他鄉安家落戶,若干年后甚至有些植物繁殖太盛反客為主,被稱為“入侵物種”(invasive species)。2018年,羅安平在美國訪學期間,到阿巴拉契亞山做田野調查,跟隨一位護林員巡山一周,也許由于對早期植物采集的歷史非常了解,所以她對護林員口中的“入侵物種”一詞有些敏感。這當然反映了她對文化交流再檢視的心態,以及作為一位本土學者所持有的文化立場。
在寫作的過程中,羅安平游歷了許多書中描述的地方,獲得了切身的在地感。她也曾拜訪位于華盛頓特區的國家地理學會總部,在學會的博物館體驗其集高科技與人文于一體的虛擬現實之旅,更為真切地洞察今天這份雜志如何呈現它自己以及世界。羅安平在俄亥俄州立大學訪學期間,以“美國《國家地理》與中國西南”為題競逐“國際訪問學者學術成果展”,獲得高票通過,校長表彰并頒發獲獎證書,其成果海報在校長大廳展示一月,或許這也是今天中國形象走向世界的另一種表達方式。
總之,羅安平的回眸和反思為我們提供了檢視跨文化表述的方式方法。《國家地理》是為受過教育的一般公眾提供全球文化和地方認知的雜志,那么它持有什么樣的文化觀就極為重要。或許更為重要的是,因為羅安平是四川人,所以可以說這本書提供了一種當地學人的內部視角。長期以來,《國家地理》雜志本身有各種不同的視角,卻被潛在的編輯框架所限定。在“框架”越來越需要被反思的今天,當地學人的視角無疑是一種有益的復調。
一百多年前,錢伯林抓住了都江堰附近一個小鎮上戲臺遭遇相機的一瞬間;一百多年后,羅安平從眾人轉頭張望的那一刻,回看跨文化相遇時的那些斑駁光影,反思文化書寫中的多重面紗,對一家世界級的知名雜志進行富有創見的批評。現在,中國已經進入世界舞臺,而《戲臺與相機》換上了新的鏡頭,等你來掌鏡。
馬克·本德爾(Mark Bender)
美國俄亥俄州立大學東亞語言文學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