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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華社會調查”序 社會變遷與社會調查

王天夫

社會調查可以被定義為,針對選定的社會議題,運用現代社會科學的研究方法與技術,收集相應的社會過程與社會事件的數據與資料,以備隨后更進一步地整理分析,為社會理論的建構與社會政策的制定提供經驗材料支撐的學術活動。

社會調查之于中國社會學,從來都不是簡簡單單的研究方法與研究過程。從一開始,社會調查就是一種社會思想,是近代中國風起云涌的社會思潮的重要組成部分,是一種根本性與基礎性地理解社會的哲學視角與價值觀念。社會調查由此出發,成為研究中國社會的最重要的切入點,也成為中國社會學學科發展壯大的知識積累的重要內容。

今天的中國仍然處于快速的社會變遷進程之中,同時又處于百年未有之國際社會大變局之中。隨著數字社會的來臨,人們的職業工作與日常生活發生著巨大的變化。怎樣去準確了解社會實情,怎樣去理解社會變遷的進程,以及怎樣去探索社會變遷的趨勢等,都是具體而迫切的任務。社會調查提供了回答這些問題的觀念基礎、方法過程與技術工具。毫無疑問,在這樣的歷史關口,社會調查仍然應當是理解社會的重要途徑。

一 近代社會思想轉變與社會調查

在19世紀末與20世紀初的“國族救亡”運動中,中國知識分子認識到,真正的改革圖強需要的是整個社會的變革,是每一個人思想觀念的改造,是群體道德與文化的改造,需要“鼓民力,開民智,新民德”。[1]而國民教育與社會改造的基礎,就在于通過社會調查了解社會實情,厘清社會問題。同一時期,一些外來的接受過社會科學高等教育的社會改良者,為達社會服務之目的,需要了解平民的日常生活與精神狀態。

傳統中國社會的肌理,沉浸在由相對靜止的時間與濃縮孤立的空間所構建的鄉土社會之中;在密集充盈的社會交往之中,產生了稠密復雜的社會關系與差序格局的倫理規范。[2]人們的社會行為與社會運行的過程,都是在這些社會關系與倫理規范的限制和指導之下完成的。在這些社會關系與倫理規范之外的,則往往被定義為失范與禮崩,需要規訓與糾正。因此,傳統社會的運行并不需要精確了解社會實情,社會治理的過程更多是對經典文本的精細解讀與貫通教化(例如,《三字經》《論語》,以及詩書禮樂等文化典籍的批注與傳授);再輔以各種遵從或是違反倫理規范的個案列舉(例如,“忠臣孝子”以及與之相對的“叛臣逆子”的人物評傳),用來指導與警醒人們的實際社會行為。

所以,傳統中國社會治理的過程缺乏社會實情等基礎信息。近代中國社會調查旨在記錄描述平民百姓的生活過程,是一種認識社會、理解社會的基本思想觀念的轉變,從精英文化轉向平民視角,從宏大敘述轉向日常生活。這樣的思想轉變開啟了中國社會治理與社會建設的現代理性之路,也奠定了社會調查在社會研究中的基礎性地位。

二 社會變遷中的社會調查

早期的社會調查,大都是收集數字化測量社會事實的資料,旨在發現特定社會議題在更大范圍的具體狀況。這些社會調查使用了一些新近的數據收集方法與工具,也運用了統計匯總分析的過程與技術。步濟時(John S.Burgess)在1914年,組織北平的青年學生,開展了近代中國第一個系統的社會調查——北平人力車夫調查,旨在了解車夫的日常疾苦,提供社會幫助,改善車夫的生活狀況。[3]陶孟和在后期加入其中,承擔了數據分析與調查報告的撰寫等工作。[4]

社區研究是稍晚于此開始的另一派社會調查的傳統。研究者將研究收攏在一個有限區域內的社區,但是花費更多的時間與精力,聚焦更具體更細致的社會關系與社會過程,挖掘更詳細更全面的全社區范圍的資料,旨在揭示社區內人們行為的起源與動機,解釋發生在社區內的社會過程與社會事件。從吳文藻在燕京大學極力倡導開始,社區研究在抗戰前取得了一系列非凡成就;在戰時的昆明,“魁閣工作站”又承繼了社區研究的傳統,同樣得到了一系列舉世矚目的成果。

學科重建中的中國社會學,直接面對社會轉型翻天覆地的變化,記錄與解釋社會變遷的進程成為最重要的任務與內容。學科重建以來的第一次大規模收集數據的社會調查,是1979年開啟的“北京與四川兩地青年生育意愿調查”,記錄了社會轉型帶來的人們社會生活與社會心態的變化。[5]作為學科重建的領導者,費孝通從一開始就大力推動大規模收集數據的社會調查。他特意吩咐身為自動化與計算機專家的弟弟費奇,參與社會調查的計算機統計分析工作。[6]

傳承社區研究的實地社會調查持續發揮其重要角色。費先生持續關注農村基層的社會經濟變遷,將研究的重心轉到了“小城鎮研究”,探討在地工業化的發展前景。這一研究思路與研究方法契合當時的戰略步驟,帶動了不同地點的實地社會調查,將“社區變遷”拓展成“區域經濟發展”模式研究。[7]

到現在,社會調查已經成為中國社會學科建設的重要內容:眾多學術機構設立了專門的常設社會調查機構,定期實施綜合性與專題性的社會調查;社會調查人才也隨著時間的推移更新換代;也學習積累了社會調查的方法技術與設施工具。而眾多國內社會調查機構定期開展大型調查,“中國社會狀況綜合調查”“中國綜合社會調查”等已經成為引領性社會調查項目,為社會科學的研究提供了基礎性支持。

作為近代社會思潮的重要內容,社會調查的確立與接受,成為推動中國社會學學科發展的重要動力源泉。這不僅僅表現在社會調查轉變了理解社會的哲學思想原則,并進而催生了社會學學科的起源;還在于社會調查形成的研究成果,帶來了巨大的社會輿論與政策咨詢的影響力;同時也在于社會調查的實施引進了社會科學研究方法與技術,培訓了社會學學科人才,獲得了學科的話語權與學術地位。首先,社會調查呈現了詳細明確的社會實情的數據與資料,也成就了眾多經典的社會調查范例。其次,社會調查為社會學學科的發展爭取了學術話語,拓展了學科生態的發展環境。再次,社會調查創立了另一條知識生產的范式,將社會形態作為實然事實加以分析研究。接下來,社會調查的實施與推廣,介紹引入了現代社會科學研究的現代方法與技術。最后,社會調查是學科本土化的重要支撐點,是產生扎根中國本土的社會學概念與理論框架的必經之路。

三 數字社會中的社會調查

進入21世紀,數字技術正在改變社會連接方式、社會生產與生活的組織方式,從而根本地改變社會樣態。[8]如果說農業社會向工業社會轉型的過程,孕育了社會學并推動了其發展;那么如今數字社會的到來,同樣也將帶來社會思潮的涌現與社會理論的繁榮。與兩百年前的先賢們所面對的社會巨變極為類似,只是當前我們面對著更為精深的技術、更為快速的步調、更為徹底的與過去的決裂,以及更難把握的未來。

毫無疑問,社會調查能夠描述記錄這些社會巨變,積累準備數據資料素材,發現定義社會問題,尋求社會變遷的解釋框架。更為具體的,在數字社會逐漸成形的過程中,社會調查至少可以從以下這些方面,著手記錄數字時代新的社會變遷趨勢。

· 在社會互動與社會交往中,數字技術的應用帶來的方式與流程的改變

· 日常生活中,人們對于數字技術的使用,并由此帶來的社會分化過程

· 生產過程中,特定的生產過程的改變

· 數據的生產過程與使用,以及產權與收益的社會性后果

· 勞動過程中,新的職業群體的產生與群體特征和屬性

· 社會生活中,新的社會群體產生的過程與群體凝聚力的維系機制

· 數字技術推進過程中,被忽略與受到損害的社會群體特征與屬性,以及潛在的社會后果與應對的社會政策

· 沿著數字技術邏輯產生的新舊群體之間的差異,以及潛在的社會后果與社會分化過程

· 在城鄉社區生活中,數字技術帶來的城鄉生活方式與社區公共事務的改變

· 數字技術邏輯帶來的社會秩序與倫理規范的震蕩與重新整合

· 在虛擬社會中,數字社會群體的形成過程、特征屬性與認同機制

· 虛實社會之間群體身份的對應嫁接與交叉錯位

· 數字社會群體的內外沖突與空間爭奪

· 虛擬社會中,社會秩序的成形與演化進程

· 對于以上社會事實的概念提煉與理論概括的嘗試性工作

· 其他時代變遷之下相關與拓展的社會現象的描述與挖掘等

所有的這些調查結果,都可以與以往的社會調查結果相比較,以此來凸顯數字時代社會變遷的獨特過程與特征。

隨著數字社會中人與人之間的溝通交流方式的變化,社會調查的方法也發生巨大的變化。[9]數據(包括數字化的文本文字資料)是數字社會中最重要的資源,也是數字社會研究中的最重要素材。數據可以從社會經濟過程中自動產生,也可以做有針對性的同步收集。[10]傳統的社會調查方法,通過數字化的改造,也正在被更為廣泛地使用。[11]線上調查(online survey)將傳統的統計調查搬到網絡上,網絡民族志(cyberethnography/digital ethnograph)將觀察對象拓展到線上社區,掙脫了傳統民族志在當地地理范圍的局限。

當然,現在應用于數字時代的社會調查方法與技術,還處于探索與不斷改進的過程中。調查樣本的代表性、調查內容的取舍選擇、調查資料的效度與信度、調查過程的質量控制、調查的倫理規范以及其他各個方面,在現階段都存在一些難以繞開與解決的問題。因此,在實際的調查中,為了彌補這樣的不足,研究者們更多地采用多種研究方法融合使用的方式。令人感到樂觀的是,社會調查方法改變的進程朝著更為完善成熟的目標飛速邁進。

四 從社會調查到社會理論

社會調查在準確記錄與展示社會變遷歷程的同時,應當成為建構理論的起點。所有的社會調查都不應當僅僅是調查結果的呈現,更不應當是大篇幅數據表格的羅列。沈原老師經常用淺白的語言概括,社會學的研究就是要“講個故事,說個道理”。在我看來,“講個故事”是指,運用社會過程本身的發展邏輯脈絡,通過構思和組織,將調查資料呈現出來;“說個道理”是指,以這些資料呈現為基礎,抽象提煉出更具普適性的通用概念與中觀理論。誠如斯言,社會調查一定是材料與理論缺一不可。沒有經驗資料與個人體驗支撐的理論,宛然猶如深秋的浮萍,干癟無根基;沒有概念提煉與理論歸納升華的資料,最多只是仲夏的繁花,鮮活無長日。

從社會調查材料到建構理論特別重要。第一,這是社會學學科本土化的要求。社會調查收集資料,只有歸納抽象到社會理論,才能構成對中國社會的系統理解與闡釋,才能成為學科本土化知識的一部分。第二,這是抓住學科發展歷史性機遇的要求。過去二十年中國經濟社會的發展與數字技術的發展與應用高度重合,產生豐富的數據與案例,成為學科研究的重要資源。第三,這是參與理論對話并對社會變遷一般理論的發展做出貢獻的要求。社會調查的資料豐富多彩,只有上升到理論才能夠相互對照交流,才能夠對社會變遷的一般理論做出修正與補充。第四,這是建構自主知識體系的要求。只有從中國社會實踐中的基礎資料出發,提煉出通則性的概念與理論,才能夠在對話中真正獲得話語權,才能夠建立起立足中國社會實踐的自主知識體系。第五,這是成為中國式現代化的理論闡釋組成部分的要求。社會調查記錄的社會變遷過程,正是對經濟高速增長、社會長期穩定的偉大成就的展現。只有上升到理論高度,才能夠從學理的角度更好地闡釋中國現代化。

在工業化生產時代,中國更多的是學習與追趕。用社會調查記錄社會變遷的進程,也是一個學習、借鑒并本土化的過程。如今在數字技術發展與應用的諸多方面,中國走在世界前列,成為引領者,中國社會學也已積累了人才與本土研究的經驗與經歷。因此,中國社會學應當從“借鑒者”“學習者”,變成主動的“創造者”“引領者”。

五 延續社會調查的學術傳統

回顧中國社會學與社會調查的歷史,一百多年前的先賢們的困惑是,當時的中國為什么落后?而一百多年后的今天,我們需要回答的理論問題是,為什么中國經濟能夠長期迅猛增長,同時社會能夠長期保持穩定?這既需要了解當前的社會轉型過程,也需要理解近兩百年間的社會歷史變遷。只有這樣,才能夠承接百年來的社會調查歷史,才能夠完整記錄社會變遷歷程,才能夠充分認識百年來的偉大歷史成就。

一直以來,清華社會學有著光輝燦爛的社會調查傳統。早在1914年,狄特莫(C.G.Dittmer)就組織學生調查了清華校園周圍的近200戶居民的家計生活。[12]1926年創系之后,陳達先生將社會調查作為立系之根本,及至費孝通先生一代,為中國社會學貢獻眾多經典社會調查范例,哺育了一代又一代社會學學人。2000年清華社會學系復建之后,李強老師與沈原老師身體力行,“新清河試驗”與“中國卡車司機調查”也注定將成為21世紀的經典社會調查。

如今,數字社會帶來了中國哲學社會科學的歷史性發展機遇。作為社會研究的基礎性過程,社會調查收集資料的對象已經完全不同,記錄的方式方法也發生了巨大的變化,但是記錄社會變遷的宗旨沒有改變。

在當前,社會調查的基本任務應該是,冷靜面對當前的中國社會變遷過程,敏銳捕捉并設定此一轉型過程中的真實社會議題,積極實施深入實踐的社會調查,精準提煉合乎實際的抽象觀念,謹慎嘗試初步的理論概括,大膽參與國際前沿理論對話,努力構建本土化的社會學學科知識體系。

“清華社會調查”系列,正是要延續百年來清華社會學的社會調查傳統,記錄社會變遷歷程,“面對中國社會真問題,關注轉型期實踐邏輯,推動本土化理論研究”。

清華大學社會學系


[1] 嚴復:《原強》(修訂稿),載《嚴復集》第一冊《詩文卷》(上),北京:中華書局,[1895]1986,第15~32頁。

[2] 費孝通:《鄉土中國》,北京:生活·讀書·新知三聯書店,1985。

[3] 閻明:《中國社會學史:一門學科與一個時代》,北京:清華大學出版社,2010,第14~15頁。

[4] 陶孟和:《北平人力車夫之生活情形》,載《北平生活費之分析》,北京:商務印書館,[1925]2011,第119~132頁。

[5] 張子毅等:《中國青年的生育意愿:北京、四川兩地城鄉調查報告》,天津:天津人民出版社,1982。

[6] 沈崇麟:《五城市調查最終調查數據產生始末》,載《社會研究方法評論》第2卷,重慶:重慶大學出版社,2022,第1~21頁。

[7] 費孝通:《農村、小城鎮、區域發展——我的社區研究歷程的再回顧》,《北京大學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1995年第2期。

[8] 王天夫:《數字時代的社會變遷與社會研究》,《中國社會科學》2021年第12期,第73~88頁。

[9] Matthew J.Salganik,Bit by Bit:Social Research in the Digital Age(Princeton,NJ:Princeton University Press,2018).

[10] David Lazer & Jason Radford,“Data ex Machina:Introduction to Big Data,” Annual Review of Sociology 43(2017):19-39.

[11] Keith N.Hampton,“Studying the Digital:Directions and Challenges for Digital Methods,” Annual Review of Sociology 43(2017):167-188.

[12] Dittmer,C.G.,“An Estimates of the Standard of Living in China,” The Quarterly Journal of Economics 33,No.2(1918):107-12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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