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堅守與融合(代序)

徐新

鄭陽所著《傲慢與偏見——希臘化-羅馬時期地中海世界的猶太觀念》一書是一部從史學角度探討古代文明的著作,涵蓋的歷史時段(公元前4世紀~公元2世紀)與涉及的地域范圍(地中海世界)在人類文明史上十分獨特。這是第一個不同文明深度碰撞交流的時期。面對這樣的歷史變局,身處其中的各個文明如何應對已經成為今天重視文明互鑒者關注的歷史課題。猶太民族作為地中海世界的一員,作為這一文明碰撞交流過程重要的參與者和塑造者,成為本書的審視主體十分自然,非猶太群體在這一過程中如何形成,以及最終形成了何種猶太觀念亦應是大家所關注的內容。

閱讀這樣一部作品,需要從了解希臘化-羅馬時期開始,而開創這一時代的傳奇英雄亞歷山大大帝為我們提供了合適的切入點。亞歷山大20歲即位,一生中幾乎未嘗敗績,僅用10年時間便征服了從歐洲巴爾干到印度河流域的廣袤地區,建立了當時世界上疆域最大的帝國——亞歷山大帝國,并開啟了“希臘化時代”。亞歷山大不僅是馬其頓國王、希臘世界的共主,還成為“亞洲之王”。由于他的擴張和征服,已有上千年歷史的上古諸文明,如兩河文明、埃及文明、波斯文明、猶太文明、希臘文明等都被納入同一“屋檐”下。這位叱咤風云的英雄33歲便猝然離世,然而他所開創的不同文明之間既沖突又融合的新浪潮并未隨著他的離世而式微,反而積跬致遠,漸成大勢,成為人類文明史上光輝燦爛的一頁。亞歷山大的帝國在其去世后主要分裂為三個部分:在歐洲的馬其頓王國,包括希臘及其周邊地區;托勒密王國,主要統轄埃及和巴勒斯坦部分地區;塞琉古王國,繼承了亞歷山大帝國亞洲部分的領土,統治的中心地區在敘利亞和黎巴嫩地區。生活在巴勒斯坦地區的猶太人曾先后被托勒密王國和塞琉古王國統治。

馬其頓統治者深受希臘文化影響,認定希臘文化是一種超越希臘本土的理想和生活方式。出于自身情感和統治需要,他們在自己的統治區域中推廣希臘的語言、思想和文化,希臘式城市紛紛建立,一場所謂“希臘化運動”(Hellenization)在希臘化諸王國所在的地區悄然興起,這一時期也被稱為“希臘化時期”。

席卷近東地區的希臘化運動在猶太人的家園也聲勢浩大,影響深遠。以色列地出現了近30座設有希臘式祭壇、競技場和劇院的新興城鎮,凱撒利亞和撒瑪利亞是其中的代表。這些表明以色列地孕育出的猶太文明與希臘文明的融合。在猶太散居地,埃及亞歷山大里亞,猶太會堂更是直接采用了巴西利卡的建筑樣式,這是典型的希臘-羅馬建筑。誕生于亞歷山大里亞的《七十士譯本》是猶太《托拉》的第一個希臘語譯本。這一譯本為生活在散居地、講希臘語的猶太民眾研習《托拉》提供了方便,也為希臘人提供了一條了解猶太文明的渠道。生活在亞歷山大里亞的斐洛(Philo of Alexandria)完全可以被視為希臘文化與猶太文化融合的典范。斐洛是一位希臘化的猶太哲學家,是第一位對《托拉》進行哲學詮釋并留下豐碩成果的學者。他采用隱喻的敘述方法,將猶太經典寓意轉化為一系列抽象的哲學概念,為猶太文化注入了新的活力,使其能夠在希臘化的新形勢下延續、發展、壯大。同時,他有意識地將希臘哲學融入猶太傳統,致力于闡發猶太神學思想,進而把猶太教中包含的神秘主義成分理論化、系統化。這些現象都清楚地體現出希臘文化對猶太文明的影響,也昭示著猶太人對希臘文化的接納與融合。

然而,不同尋常的是,猶太文化與希臘文化的融合并不是沒有邊界的融合,而是一種在堅守中的融合,是在加強自身文明護欄建設中的融合。這樣的融合體現在兩方面:一是以抗爭的方式抵御,二是以“大眾化”的方式重塑猶太教。

如前所述,希臘式生活方式的多元性和開放性顯然對一部分猶太人,特別是其上層貴族,非常具有吸引力。不過,廣大猶太民眾因為獨特的信仰與傳統,對希臘式生活提不起興趣;而希臘統治者對其生活方式的執意推行,不可避免會導致對猶太傳統生活方式的沖擊,使決意堅守自身文化傳統的猶太人最后不得不奮起進行捍衛民族文化傳統的斗爭。

這種政治文化沖突隨著安條克四世強制在耶路撒冷推行希臘化改革而達到高潮。這位塞琉古的統治者不僅劫掠了耶路撒冷的猶太圣殿,在圣殿豎起希臘祭壇,而且宣布猶太教非法,焚燒《托拉》經卷,禁止猶太人守安息日和其他猶太節日,禁止猶太人為新生兒行割禮,強迫猶太人放棄猶太飲食法和食用被猶太傳統視為不潔的豬肉,并且對違反這些禁令的猶太人進行嚴厲的迫害。大量猶太人因此遭到殺身之禍。《馬加比一書》《馬加比二書》都以大量筆墨記述了這場人類歷史上的第一次宗教迫害。在這些記述中,許多普通猶太人在面臨良心和信仰自由的考驗時選擇殺身成仁,成為殉道者。這些人甚至成為中世紀的基督徒的榜樣,被彼時的教會封為圣徒,并出現在中世紀基督教的藝術作品中。

雖然猶太民族在歷史上遭受過多次嚴重打擊,包括國家的喪失,但其宗教活動卻從未被禁止過。安條克四世的希臘化改革以空前的方式將猶太人逼迫至“是可忍,孰不可忍”的境地,于是反抗塞琉古統治的猶太起義終于在公元前168年爆發,史稱“馬加比起義”。

起義在猶地亞地區一個叫作莫迪因的小鎮首先打響。起義者采取靈活的游擊戰術進行戰斗,同時,號召所有猶太人加入抵抗并迅速得到廣大民眾的響應,其中包括主張嚴格遵守摩西律法的哈西德派。經過一段時間的錘煉,起義者以靈活機動的戰術,逐漸贏得了戰場主動權。公元前165年猶太歷基流斯月——相當于公歷12月,起義軍終于進軍耶路撒冷,收復并潔凈了圣殿。為了紀念此事,猶太人將每年的基流斯月25日作為慶祝這一勝利的節日——哈努卡節的首日。

面對馬加比起義的節節勝利,塞琉古王國的統治者不得不做出一定的妥協和讓步,宣布放棄先前的政策,允許猶太人按照自己的傳統生活,猶太教重新受到了尊重。起義者在最終獲得自治權利后建立起了具有半獨立性質的哈斯蒙尼王朝(公元前143~公元前63年)。馬加比起義遂成為猶太歷史上少有的一次反抗異族壓迫并取得完全勝利的斗爭。

馬加比起義最初就不是一場政治運動,也不是為了推翻希臘統治者的民族獨立戰爭,而是一場捍衛信仰和傳統的斗爭,是一種有意識的抵制異質文化之舉,所以這顯然是一場文明的沖突。因此,起義勝利的意義便顯得更為特別,它不僅體現在猶太人在政治上獲得了自治權,更重要的是,它是猶太民族捍衛自身良心自由和信仰傳統的勝利。正是這一勝利使猶太文明開創的獨一神信仰得以留存。假使馬加比起義沒有爆發,或是起義歸于失敗,則猶太一神傳統便極可能像許多其他的古代文明那樣,消失于歷史的長河之中。若此,今日我們所熟知的基督教和伊斯蘭教,以及建諸這兩種宗教基礎之上的西方文明和伊斯蘭文明便大概率不會出現。因為無論是基督教,還是伊斯蘭教,其觀念基礎均來源于猶太教。故此,馬加比起義勝利的意義遠遠超出其直接成果,而起義本身也表明猶太文明在面對希臘文明時的一種堅守,猶太人在接受希臘統治融入“主流社會”的同時,從未放棄自己的猶太性,這個民族把自己創造的文化視為生命一般的珍貴之物,需要用鮮血加以捍衛。這恐怕也是猶太文明能夠迥異于眾多消失的古文明,延續至今的原因之一。

哈斯蒙尼王朝是猶太民族史上的輝煌時期。亞歷山大·雅尼斯為王時,哈斯蒙尼王朝的疆域達到最大,超越了大衛、所羅門時期的王國版圖。同時,該王朝也極大地推動了其統轄區域猶太化的程度,他們甚至通過強制割禮的方式使以土買人全部皈依。這些強制皈依的做法已經偏離了猶太傳統,更加傾向希臘化行為模式的旨趣。事實上,哈斯蒙尼王朝在堅守猶太性的同時,也在很大程度上吸收并采用希臘方式建構認同、鞏固統治。王朝末期,哈斯蒙尼王室內部出現了分裂,兄弟鬩墻爭奪王位,最終導致羅馬人介入,終結了獨立的猶太國家,猶太人開始生活在羅馬的統治之下。

雖然羅馬統治者在大部分時間里允許猶太人保持內部的自治,但文明之間觀念和生活方式的沖突加之統治者的暴政,還是引發了猶太人與羅馬人的武裝沖突。猶太人曾數度拿起武器反抗羅馬,其中對以色列地猶太人影響最大的沖突,是公元66~70年的第一次猶太-羅馬戰爭以及公元132~135年的第二次猶太-羅馬戰爭。猶太人在這兩場戰爭中均以失敗告終,并導致了災難性的后果。前者使得猶太第二圣殿被毀;后者使猶太人徹底喪失了獨立地位,羅馬當局還完全禁止猶太人在耶路撒冷居住,在將猶太人趕出猶地亞省的同時,將該省的名稱改為巴勒斯坦。猶太歷史從此進入了人們通常所說的“大流散時期”,時間長達1800余年。

毫無疑問,這兩場殘酷的戰爭對猶太文明的生存延續構成了嚴峻的挑戰。從歷史經驗看,幾乎沒有任何族群能在失去政權和地域聯系的散亡狀態下將自身的文化延續下去。阿摩利人、亞述人、米坦尼人、加喜特人、赫梯人、迦勒底人,這些曾經在古代東方叱咤風云的族群,在國滅之后都消散無聞,成為退出文明舞臺的歷史過客。此時,猶太文化的命運也因遭遇類似的局面而岌岌可危。皮之不存,毛將焉附?然而,猶太民族和猶太文化不僅奇跡般地得到留存和延續,而且在隨后的年代對人類文明的發展做出了巨大的貢獻。

這一“奇跡”何以發生?原因之一正是本書作者在文中分析指出的以“大眾化”的方式對猶太教進行重塑,進一步使猶太教的禮儀、要求、做法成為民眾生活習俗的一部分,成為生活之道。原來只是要求在圣殿侍奉上帝的祭司階層的律法誡命擴大到適用于猶太民眾,成為大眾的“義務”。這樣一個由萬千民眾組成的護欄就樹立了起來。以“大眾化”對抗“希臘化”。本書囿于所探討的時段,主要分析了第二圣殿時期猶太文明大眾化的情況,對公元2世紀之后的情況著墨不多,這里對圣殿被毀后猶太文明“宗教大眾化”的內容加以補充,以期更為全面地呈現出這一變化。公元70年第二圣殿被毀后,猶太“宗教大眾化”的進程與一個名為“賈布奈”(Yabneh)的猶太經學院緊密地聯系在一起,與起義失敗后在那里聚集、終日研讀的一群猶太知識分子緊密地聯系在一起,與在那里發生的一系列具有變革意義的思辨活動緊密地聯系在一起。盡管當時發生在賈布奈的一切都是在學院內悄悄進行的,沒有任何人制造任何聲勢,也無外邦人給予任何關注,但在賈布奈出現的變革不僅奇跡般地保存了猶太民族,保存了猶太精神,還使猶太文化的核心——猶太教進入了一個新時期,即從“經典猶太教時期”步入了后人所說的“拉比猶太教時期”。猶太民族的主導權開始完全掌握在猶太拉比群體的手中,猶太民族的歷史從此翻開了新的一頁。因此,無論從何種角度審視,發生在賈布奈的變革應該被視為一場名副其實的革命,一場徹底改變猶太人命運、改變猶太文化發展方向的革命,是猶太歷史上的一個極其重要的轉折點。

聚集在賈布奈的猶太拉比以其特有的預見性,對猶太民族在圣殿被毀之后所面臨的一系列危險進行梳理和思考,將猶太民族面臨的危險歸納為四個方面:其一,亡國淪為奴隸的猶太人經過世界奴隸市場而消亡的危險;其二,猶太人因散居而互不聯系,忘記自己文化(特別是語言和傳統)的危險;其三,猶太人在散居地被其他民族文化徹底同化的危險;其四,猶太人的傳統信仰被其他宗教取代的危險。為了應對這些危險,賈布奈的猶太拉比以闡釋《托拉》律法的方式塑造權威,竭力確立起統一的行為規范和生活方式,倡導全民教育,通過一系列的文化營建建構起猶太人與圣地和圣殿永久的精神聯系,以此鍛造猶太的民族意識。具體的措施大致包括以下五點。

第一,確立猶太生活的群體主義意識。如何設法保持分散猶太人之間的溝通和團結,不為所在社會同化。賈布奈猶太拉比為此創造性地提出了“法定人數”(minyan)的概念,以律法的形式規定組成會眾進行正式宗教儀式的最低人數,即猶太人若要進行集體祈禱或舉行割禮、婚禮、葬禮等人生儀式至少得有10名年滿13歲并行過成年禮的猶太男子在場。倘若達不到該法定人數,集體祈禱等活動就不能進行,前來集會的人只能以個人身份祈禱。

由于猶太文化的核心是宗教,宗教生活是猶太人生活中不可或缺的部分,因此,這一獨特的觀念使得猶太意義上的生活不再可能是個體式的生活,單個的猶太人是無法過猶太式生活的,宗教文化意義上的猶太人只能以群體形式存在。這一概念一旦得到猶太人的認可,散居的猶太人便不再受到地域的限制,圣殿成為一件“便攜式”的物品,無論在何時何地,只要達到該法定人數,猶太人可以在任何地方、任何建筑物中進行集體禱告。歷史表明,“法定人數”這一概念在溝通散居猶太人聯系和團結方面發揮了關鍵的作用。猶太人不再以個體存在,必須相互信賴和依靠。而這種生活上的相互依存自然而然培養出了猶太民族的群體主義意識。

不僅如此,這一法定人數的概念同時確認:無論何時何地,只要有10名年齡在13歲以上的猶太男子生活在能夠相互聯系的范圍內,便可以(實際上更有義務)自行組成一個猶太人會集(設立猶太會堂),進行集體宗教活動。這樣,分散的猶太人便有了一個定期聚集的場所。此外,倘若一個地區的猶太人數達到120人,便有權組成自己的社區。而根據猶太人的傳統,猶太社區有權處理涉及本社區的一切事務,規范社區內猶太人的生活,同時還具有民事司法權,可以處理包括宗教、民事糾紛在內的案件。此外,每一個社區都有權(也應該)征收一部分國家稅以外的稅額。這部分稅金被用來保證猶太人在經濟上的自立,使生活在該社區的猶太人在任何時候都無需向非猶太人政府和機構尋求財政上的幫助,而是從猶太人自己的社團得到救助。

這種最初由法定人數的概念形成的帶有強烈自治色彩的社區機制隨后成為千百年來散居在世界各地猶太人的基本組織形態,從而在組織上確保猶太民族的散而不亡,在沒有政治權力的情況下,在沒有共同地域生活的情況下,有一個可以信賴的權威機構。

第二,倡導全民教育。盡管猶太人素有熱愛學習的傳統,賈布奈的猶太拉比還是從文化層面上發出了倡導實現全民教育的號召:每一個猶太社區都應建有自行管理、能向所有適齡猶太兒童提供受教育機會的教育體系。講授和研習猶太教經典是學校教育的主要內容。學校的規模和教師的人數依據社區適齡兒童的人數多寡而定。更為重要的是:這樣的教育對于孤兒和窮人的孩子必須是免費的,以確保每一個適齡兒童都有受教育的機會。

從某種意義上說,猶太民族的全民義務教育制度早在賈布奈時代就已建立并付諸實踐。賈布奈時代確立的教育思想使得讀書學習成為猶太人的終生義務。這一倡導實行全民義務教育的做法在確保猶太精神代代相傳的同時,還使得猶太人成為一個崇尚知識、尊重知識分子的民族,在隨后的年代,由知識分子為本民族的前途掌舵也就順理成章了。

第三,確立希伯來語作為猶太民族“圣語”的地位。為確保猶太民族自己的母語,撰寫《圣經》的語言——希伯來語在猶太民族的大流散中不致消亡,賈布奈的猶太拉比把希伯來語解釋為“上帝的語言”,在與上帝交流(即舉行祈禱活動時)必須使用。這樣希伯來語便名正言順地成為猶太會堂的唯一用語。在隨后的年代,在猶太會堂中,不論是祈禱,還是誦讀,或者是布道,猶太人均使用希伯來語。希伯來語作為“圣語”的地位就這樣得到了確定。為了防止希伯來語在散居地分裂成不同的方言,猶太學者還著手編寫了第一部希伯來辭典和語法書。

事實證明,這一解釋和做法意義非凡,在長達1800余年中,分散在世界各地的猶太人基本以希伯來語為紐帶保持相互間的聯系。這種聯系既有宗教文化上的,也有經濟生活上的。此外,在世界各地生活的猶太人基本同時使用兩種語言:一種是希伯來語,另一種是當地的語言。這不僅逐漸培養了猶太人的語言天賦,而且極大地豐富了散居地猶太人的文化生活。賈布奈知識分子此舉使得猶太民族的古老語言——希伯來語“死”而不“亡”。雖然在大多數情況下,希伯來語已經不再是猶太人的日常用語,但其仍然作為一種書面用語而延續。如果沒有這一措施,日常生活中已經停止使用的希伯來語在19世紀末于猶太人的民族復興運動中在巴勒斯坦“復活”,重新成為猶太人的日常用語是不可想象的,也是根本做不到的。

第四,確定《希伯來圣經》文本的最終內容。在賈布奈的猶太拉比經過一系列討論,終于在公元90年對哪些書卷應當入選,哪些書卷不該收入做出了最終裁決,從而完成了《圣經》的正典化過程。這是繼公元前440年《托拉》正典以來的一項極其重要的舉措,永久性地鎖定了猶太教經典應包含的內容。

《圣經》的正典化對于猶太教而言意義極為重大。猶太人若不能為其傳統信念找出一種永存的形式,使其具有權威性,猶太教的正統信念無疑要面臨巨大危機。因為當時猶太文化被希臘化的壓力越來越大,希臘文化對猶太教,特別是生活在希臘化地區猶太人的影響越來越大。從當時流行、日后被收入《次經》和《偽經》的一系列作品中可以看出這一影響程度之烈。

賈布奈知識分子正是在這一形勢下,討論并最終確定正典內容,從而將《希伯來圣經》的全部內容建立在傳統信仰的基礎之上,維護了猶太教的純潔性,確保了猶太教的獨特性和對全體猶太人的權威性。

從某種意義上來說,《圣經》的正典實際上給了猶太民族一個新的定義:猶太民族是一個以摩西律法為核心的共同體。猶太教是一個以律法為中心的宗教。

在《圣經》正典化后的近兩千年時間里,散居在世界各地的猶太人正是以這部《圣經》建立起與猶太歷史和耶路撒冷圣殿的聯系,它成為維系猶太人作為一個統一民族的核心紐帶。此外,《圣經》的正典還是人類歷史上出現的一場偉大的文化建設活動,在通過對一本書的權威確立的過程中,知識的力量和猶太拉比的作用得到了空前的加強。此后,圍繞《圣經》而進行的文化活動成為人類歷史上最為持久和波瀾壯闊的智識活動之一。

第五,規范和統一了猶太教祈禱儀式的基本內容和框架。當時另一個極有可能導致猶太民族分裂的棘手問題是:在失去圣殿的情況下該如何祈禱?賈布奈猶太拉比確定了祈禱的基本內容,對于什么樣的祈禱詞可以代替圣殿的獻祭、哪些新的祈禱詞和祈禱儀式可以使用以及祈禱順序等,做出了統一的規范,從而避免了在這一重要問題上可能出現的混亂,使散居在世界各地的猶太人在猶太會堂舉行宗教禮儀時有了統一的標準。

今天,猶太人在祈禱時所使用的祈禱詞內容基本上是賈布奈時代確立的框架。同時,確立的祈禱儀式還使得傳統猶太會堂祈禱儀式中的每周《托拉》誦讀活動不再是一小部分專門人士的專利,會眾中的任何一員,只要儀表得體,均可以上臺誦讀。這使《托拉》的誦讀活動成為全民活動,使研習猶太經典的活動深入人心。

此外,為了設法保留猶太民族對圣殿和歷史的回憶并永志不忘,將其與祖先曾經生活過的地方在精神上聯系起來,賈布奈的猶太拉比創造出一種象征,代表著對失去故鄉的懷念。例如,他們將羅馬人攻陷圣城耶路撒冷和焚毀圣殿的日子(根據猶太歷,這一日為阿布月初九)定為猶太人的哀悼日,以紀念耶路撒冷被毀事件。在這以后的每一年,猶太人都要在這一日禁食24小時并誦讀《耶利米哀歌》以示悼念。這一日子的確定保持了猶太民族對圣殿的永恒回憶。

在這一系列措施提出的過程中,我們可以清晰地看出,作為知識分子的拉比不同于猶太歷史上的先知。先知盡管譴責一切形式的不公正,卻不相信人能夠為進步和歷史立下法規,他們對猶太民族的唯一要求是用忍受和服從上帝的方式等待救贖。而拉比則號召人們“打開律法書,尋求上帝的指導”。打開書本意味著學習和討論,意味著思考和提出新的看法,意味著對知識和律法的尊重,對有知識的人的尊重和對知識分子領導的服從。難怪人們把這一時期看成猶太民族歷史上“從圣殿崇拜向書本崇拜”的過渡期,是猶太教完全大眾化的過程。面對不幸災難時做出的臨時對策,成為堅守傳統的卓有成效的方式,成為確保猶太人成為一個世界上為數不多的在傳統習俗上“一以貫之”的民族。

賈布奈變革在為猶太教的特性重新定型的同時,還用一種嶄新的、重文化的形式重塑了猶太民族。這種重塑使得猶太民族的同一性不再取決于共同的地域或任何特定的政治結構,而是共同擁有的文化傳統,在遠離家鄉和經歷漫長的時間后,猶太人仍能永久保持自己的特征。

當然,事物都有兩面。猶太人通過“大眾化”堅守自身傳統,梳理族際藩籬,必然引發周邊民族的猜疑、不滿甚至敵視。正如鄭陽在一系列論證的基礎上指出:由于不同文明之間的習俗、世界觀、價值觀等方面的差異,加之現實生活中各種政治、宗教和社會方面的利益考量,埃及、希臘、羅馬等多神教文明越來越多地關注現實生活中猶太習俗與自身傳統的矛盾之處,反感猶太人“不合群的生活方式”,以不同的眼光審視猶太人和猶太教后,各種以排斥、厭惡、憎惡甚至仇視為特征的反猶觀念開始出現,并且散布于地中海世界主要的多神教文明之中。

事實上,猶太人單是不承認其他民族的神祇、不對偶像(即眾神)獻祭、不向鄰人的神廟送去自己的供品,就足以引起周圍各族對猶太人的不滿和憎惡了。關于這一點,經典歷史學家海涅曼曾在他的書中這樣寫道:“在當時,除了猶太民族外,沒有任何其他民族拒絕承認相鄰民族的神祇;除了猶太人以外,沒有任何其他民族的人拒絕舉行向眾神獻祭活動;除了猶太人以外,也沒有任何民族的人拒絕向相鄰人的寺廟送去自己的供品?!鄙钤趌世紀的羅馬史學家阿庇安也在他的書中記錄了對猶太人的不滿:“如果他們(指猶太人)是羅馬公民,那么他們為什么不和我們敬拜同樣的神祇?”猶太人只崇拜自己的神,拒絕崇拜其他民族的神祇,因為這點而對猶太人不滿和憎恨一事還反映在羅馬帝國的統治者身上。例如,公元1世紀,羅馬皇帝卡利古拉因獲悉猶太人是羅馬帝國眾多臣民中唯一一個拒絕在圣殿中安放其塑像的民族而對猶太人十分反感。后來,一個猶太人代表團專程去羅馬晉見卡利古拉,并試圖就此事做出解釋,卡利古拉嘲諷并斥責了代表團。當猶太代表團向他說明猶太人已經以他的名義在耶路撒冷圣殿獻祭了三次時,卡利古拉十分惱火地說:“是啊,你們替我獻了祭,卻從來不向我獻祭!”

現在的問題是,猶太人不僅不敬不拜鄰人的神祇和以神明自居的羅馬皇帝,還要大力宣揚自己的“獨一神”思想,聲稱除了他們所說的神以外,異教社會所信仰的神祇都是虛假偶像。毫無疑問,這樣的態度必然會引起非猶太人的憤怒和敵視,因為當時除了猶太人及其派生出的基督教,沒有哪一個民族,沒有哪一種宗教敢于做出如此狂妄的斷言。

更有甚者,猶太律法要求猶太人做到的遠非對獨一神的信仰,猶太律法涵蓋了日常事務的各個方面,確保猶太人在生活中保持猶太民族的獨特生活方式和價值觀念,而任何一個群體試圖保持自身獨特生活方式和自身價值觀念的做法常常會引起周圍其他群體的不滿和反感。例如,猶太飲食法在很大程度上使得猶太人無法與非猶太人同桌共餐。因為猶太飲食法不僅規定了哪些東西可以吃,哪些食品不可以吃,特別是對肉類食品有著極其嚴格的規定,而且對那些可以食用的動物的宰殺方法做出了特別的規定,猶太教中的禮定屠宰法就是針對這一規定制定出來的。根據禮定屠宰法,人們在屠宰動物時必須使用無缺口的屠刀,力求把被宰動物遭受的痛苦降到最低,然后還必須放盡所有的血。因此,凡是不按此方法屠宰的動物的肉即使是猶太飲食法中認定可食用的也將被視為“不潔”,而不能食用。猶太律法中有關守安息日的律法是另一項使猶太人與非猶太人分隔的重要內容。在猶太傳統中,安息日是圣日,猶太人在這天不勞作、不旅行、不燒煮、不娛樂、不做生意、不購物,能夠做的是休息、祈禱、學習和交談。這些誡命使得猶太人在這一日幾乎很難與非猶太鄰人接觸。

倘若猶太人只生活在自己的社會、天地中,不與其他民族的人交往或生活在一起,上述有關安息日和飲食法的種種規定也許不會引起人們太大的不安和反感,如同那些離群索居,或者與世隔絕的原始部落一樣,無論他們的生活方式和信仰多么獨特,也不會引起太大的反響。然而事實上,希臘化時代以降,特別是自圣殿被毀后,猶太人就基本上生活在外邦文明的社會之中,并在大多數情況下,只是主流社會中的少數族群。在這樣的社會中,再堅持自己的獨特生活方式和道德準則,便會使他們在非猶太人眼中成為一個“古怪”的、與社會格格不入的群體,招致人們的反感和猜疑。

此外,這一時期的羅馬精英由于第一次直接面對猶太文化,對于猶太人及其習俗和傳統多有誤讀誤判,進而對之抨擊指責,形成了希臘化-羅馬時期獨特的猶太觀念。這導致羅馬知識界對猶太人的態度也發生了變化。他們不再像過去那樣將猶太人視為東方諸多普通民族中的一員,而是繼承希臘人的許多反猶觀念,以著書立說的方式或者把猶太人說成下等人,或是把他們斥為遭神和人共同痛恨的民族。學者阿庇安就曾在他的著作中把猶太人形容為一群道德敗壞的下等人,是被埃及人趕出來的麻風病患者,并以此告誡大眾不要與猶太人接觸、交往。著名羅馬史學家塔西佗在偏見的基礎上,將猶太人說成一個厭惡、排斥其他民族的人群。而他說這番話的出發點竟是猶太人“不與人們一道吃飯”,“拒絕與外鄉女子發生性關系”。

本書中討論的反猶觀念大致可以歸為亨廷頓所說的“不同文化實體的人民之間的沖突”,基本上可以被視為反猶的先聲,是反猶思想的最初表現,對后世產生了一定的影響。從某種意義上說,希臘化-羅馬時期猶太人的生存狀態是:他們必須臣服于異族統治,在離散式生活中不可避免地要遭受宗主國異族各類不同形式的反猶嘲諷、歧視乃至迫害。這一種特殊的困境迫使他們要想延續自身和保存自己的文化傳統,就必須自強堅守,不懼特立獨行,必須表現出超越他人的品質和才干,使獨特的自己對于宗主國而言變得不可或缺。事實上,正是這一狀態確保了猶太文明在希臘化的浪潮中沒有被徹底融合,或者說同化,成為地中海世界唯一發端于上古時期、以一貫之勢留存至今的文明。

《傲慢與偏見——希臘化-羅馬時期地中海世界的猶太觀念》以翔實的史料、力透紙背的分析,創造性地揭示了主題:希臘化-羅馬時期地中海世界的猶太觀念。在目前的中文語境下,這是人們了解古代反猶產生背景以及內涵實質的最佳讀本。對于任何想從史學角度了解延綿數千年的反猶主義最初是如何產生的讀者,起碼是在中文語境下,該書都是繞不開、非讀不可的重要參考著作。其意義和價值也就無須贅言。

是為序。

2024年1月31日于金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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