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維特根斯坦的語言游戲思想研究
- 李果
- 4103字
- 2025-04-08 21:06:18
三 《邏輯哲學論》的理論來源和困難
(一)邏輯圖像論的理論來源和困難
維特根斯坦前期哲學中的一些理論難點不僅與其獨特的格言式寫作方式有關,而且還與他試圖從科學理論的角度來解決哲學問題的傾向有關。事實上,維特根斯坦前期的很多思想都來自他對自然科學的理解。雖然他并未師從物理學家玻爾茲曼,卻承襲其衣缽。有論者指出,《邏輯哲學論》可被理解為亥姆霍茲(Helmholtz)、赫茲(Hertz)以及玻爾茨曼等人著作中一系列重要主題的概括。[13]維特根斯坦不僅用這些概括來說明自然科學對我們是如何可能的,更將其用來闡釋思想和語言如何可能。[14]
玻爾茲曼等人在他們的著作中表明,世界以物理規律的呈現遠超出了人類感覺能力的界限。這一觀點啟發了維特根斯坦對意義的圖像理論、簡單對象以及作為圖像顯示的真值表等《邏輯哲學論》中重要觀點的思考。并且,亥姆霍茲和玻爾茲曼在各自的著作中也分別提到了意義的圖像理論以及必有簡單對象的原則之間的聯系。[15]
如此一來,維特根斯坦在《邏輯哲學論》中的理論構造基本上就是對當時自然科學理論的模仿。如果維特根斯坦試圖強調哲學與科學的區別,那么,他為何要將自己的理論建立在科學理論的模仿之上呢?維氏設定簡單對象的情境與古希臘哲學家們設定原子和虛空等概念的情境相似:簡單對象和原子對于維特根斯坦和古希臘哲學家比如德謨克利特等人來說就是超越了感覺能力的存在,或者說這些概念在他們的理論中僅僅是邏輯的設定。
但原子或者簡單對象對于物理學家們就不僅僅是理論上方便的設定了。對于物理學家而言,他們還設定或發明了一個概念就要想方設法去做實驗證實它。不能加以證實的設定基本上就可以判定為錯誤的假設。而維特根斯坦雖然繼承了近代邏輯學家們的“健全的實在感”(羅素語)[16],可他也在一定程度上重復了哲學上的無謂假設。
維特根斯坦自己也承認:我們的困難在于,我們一直在談論簡單對象,卻無法舉出一個例子。[17]如果說世界上沒有簡單對象這種東西與維特根斯坦的理論相對應,那他的邏輯圖像論的說服力勢必大打折扣。我們不能將維氏的簡單對象比作物理學中的原子概念,這也是維特根斯坦所不愿承認的。既如此,簡單對象這樣的設定在維特根斯坦的邏輯圖像論中幾乎就是一個神秘的存在。
除了簡單對象這種困難以外,《邏輯哲學論》中還包含著另一個困難,即顏色體困難。有論者指出,維特根斯坦思想前后期轉型的原因在于《邏輯哲學論》體系不能恰當地處理顏色不兼容性問題,并且,維特根斯坦在經過短暫的現象學時期之后,逐漸認識到顏色不兼容問題的解決途徑在于重新理解邏輯命題與經驗命題之間的關系,即把命題放入諸多語言游戲及其關聯中把握。[18]
上述簡單對象面臨的困難與后期維特根斯坦所討論的私人語言游戲的困難如出一轍,后文將具體討論。筆者此處試圖指出,有論者聲稱維特根斯坦在《邏輯哲學論》中就已經展開了另外一種反私人語言游戲的論證。這種論證基于維特根斯坦對羅素的認識論的批判。羅素認為,我們的知識在很大程度上基于親知(acquaintance);但這種知識論面臨和私人語言一樣的困境:我和你可能同樣經驗一個東西,但我們彼此的親知或者直接呈現在我們經驗中的內容是否一樣則不得而知,因為我不能經驗你的經驗。[19]這種解讀比較特別,但會面臨一定的風險:若維特根斯坦在《邏輯哲學論》時期就對私人語言悖論有所察覺的話,他應該不會在其著作中展現唯我論(solipsism),并且不會無法察覺簡單對象這一概念所面臨的上述困難。
同樣,命題的“邏輯形式”這樣的概念也在很大程度上受到挑戰。當維特根斯坦和意大利經濟學家皮埃羅·斯拉法(Piero Sraffa)討論命題與其描述的東西具有相同的“邏輯形式”這一前期觀點的時候,斯拉法對他展現了一個那不勒斯手勢并問他這個手勢的邏輯形式是什么。[20]維特根斯坦幾乎無法回答這一問題,所以,他才在《哲學研究》的序言中稱斯拉法對他后期的思想有很多激發[21]。
(二)“不可說”的困難
以上分析表明,維特根斯坦在其《邏輯哲學論》中試圖按照科學理論的方式建立一套描述世界的理論。因此,當他斷言之前的哲學問題都是偽問題的時候,他自己也在一定程度上地掉入了這種傳統之中。與之前那些哲學家們不同的是,維特根斯坦并不去試圖回答那些哲學中的偽問題,而是對它們保持沉默。沉默的可能大概有兩種:一是維特根斯坦自己提供的“不可說”的解釋;二是此時的維特根斯坦還未找到談論生活領域的合適方法,或者他還不十分清楚生活領域中的那些問題的癥結所在。
而在現實生活中,人們每天都在談論這人好,那人壞;也在議論這個姑娘漂亮那個女子美麗,等等。當然了,也有很多人困惑于人生或者世界的意義,社會上也總有很多人生導師在兜售著有關這種困惑的雞湯補方。這些事實都表明,我們過去、現在和未來都一直在談論著善惡美丑。不僅如此,傳統上,哲學家們也對倫理和道德問題進行過很多有價值的思考。維特根斯坦讓我們保持沉默并未能抵消人們試圖對這些問題盤根究底的內在沖動,相反,倒有幾分回避問題的意味。
當維氏選擇不可說這種解釋的時候,他自己也陷入了理論兩難之中。維特根斯坦在劃定可說與不可說之間范圍的時候就已經獨立于這兩個領域之外了;而語言的界限恰好是邏輯空間的界限,我們又如何思考邏輯空間之外的東西呢?甚至,我們又如何知道有不可說這個領域存在呢?戴蒙德就認為,你不能為思想劃定一個界限,因為這樣做你就把不能被思考的東西具象化了,你把這些東西納入了思想范圍。這樣做反而為語言劃定了界限:你把那些能說的東西說明了。[22]換句話說,一旦劃定了界限,那些能被理解的語句就沒意義了。
也有論者指出,“說”和“顯示”的區別是在回應這樣一個問題,即用經驗知識來確證意義的界限時所面臨的困難?;蛘哒f,維特根斯坦打算表明,建立意義的界限這回事本身并不是經驗的。我們可以參考康德的例子:康德也曾試圖避免宣稱對物自身(thing in itself)具有知識的權利。[23]這種解讀試圖避免維特根斯坦有關“不可說”問題所帶來的困難。但斷言“建立意義的界限本身不是經驗的”的理由何在?這里比較合理的解釋就是,維特根斯坦和康德所做的劃界工作是某種“先驗的”(transcendental)工作,但對這個問題的爭論已經超出了本書的主題范圍。
除了可說與不可說之間的劃界困難,維特根斯坦在《邏輯哲學論》中說出的那些命題本身是否有意義也是學者們關注的焦點。一些維特根斯坦的解讀者認為,維特根斯坦前期哲學也屬于他自己所謂的無意義領域:詹姆斯·科納德(James Conant)和科拉·戴蒙德(Cora Diamond)就認為,表達不可說的確定真理是無意義的,所以,《邏輯哲學論》中那些看起來想表達哲學真理的命題是無意義的。他們相信,那些命題既沒有“說”任何東西,也不像維特根斯坦所謂的“顯示”了什么。[24]事實上,在《邏輯哲學論》的結尾,維特根斯坦就指出,他的這些命題只是一些階梯(ladders),當人們超越了它們時,就會發現它們是無意義的。[25]
(三)傳統哲學并非毫無意義
正如蒙克所指出的,事實上,當維特根斯坦聲稱他的《邏輯哲學論》清掃(clears up)了整個哲學的時候,他的這個信念依賴于他將整個哲學理解為一個問題:什么是命題?[26]這種奇特的觀點源自當時人認為羅素和弗雷格對邏輯做出的劃時代貢獻,因而維特根斯坦認為亞里士多德以及其他傳統哲學家的著作都沒有必要涉獵了。[27]
傳統哲學中的很多問題并非沒有意義,比如哲學家們對善惡、權利以及正義與非正義等生活問題的思考都十分有意義;甚至很多哲學家的觀點在社會運動中也產生了很大的影響。維特根斯坦所反對的,大概是傳統哲學中對世界的本質以及什么是絕對的善惡美丑等概念的追問。其實這個問題在蘇格拉底的哲學對話中就大致有了一定的結論:當我們追問什么是絕對的善惡美丑的時候,我們總是無法找到一個實體(substance)與這些概念相對應;于是,哲學家們(比如柏拉圖等)就想到了理念這種模糊的理想概念與之關聯。而蘇格拉底的哲學對話總是將人們帶入了無知的困境,這種境地還順帶顛覆了世人先前那些日常生活中有關善惡美丑的觀點;此外,這種把理念實體化的做法終究會招致懷疑論哲學家們的反駁。
斯特恩(David G.Stern)也曾將維特根斯坦所拒絕的那些無意義問題比作對語言和概念的蘇格拉底式追問:
很清楚,他(維特根斯坦)拒絕通往語言和概念的蘇格拉底式道路,在這條路上,人們可以合法地追問“什么是語言”或者“什么是游戲”,并為此尋找經過必要充分條件定義的答案。[28]
哲學史的發展也提示出,當我們無法真正理解那些絕對的理念的時候,就會有人懷疑這些理念是否有意義。以皮浪等人為代表的懷疑論幾乎可以說是最早的具有健全實在感的哲學家了,他們對以理念論為代表的哲學體系的批判不遺余力。因此,當同樣承襲了邏輯學家們健全實在感的維特根斯坦也面對傳統哲學中的那些問題的時候,他幾乎必然會覺得理念論及其周邊問題沒有意義。
除了上文蒙克提到的,維特根斯坦將傳統哲學理解為單獨的一個命題之外,那些所謂哲學中的無意義問題大概還可以指:對世界本質的追問以及對那些絕對理念的追問。而維特根斯坦斷言懷疑論問題沒有意義的時候,他心中所設想的僅僅是笛卡爾以降的懷疑論問題,比如我們無法證明外部世界的存在以及他人之心的存在,等等。維特根斯坦在后期的《論確定性》中集中探討了這些懷疑論問題。
上面列舉了維特根斯坦在《邏輯哲學論》中所面臨的一些理論上的難點,這些理論難點總體上和維特根斯坦哲學的腳手架緊密相關:他對科學與哲學以及科學與生活的原則性區分。雖然維特根斯坦的這個區分是有意義的,但他的處理方式是失誤的。
換句話說,《邏輯哲學論》時期的維特根斯坦還沒有洞悉那些不可說領域的問題所在(比如生活形式及其周邊問題),而其以科學理論為標準構造出來的邏輯圖像論也因為太像科學理論而使其對科學與哲學以及科學與生活的區分在一定程度上失去了意義。正如格洛克(Hans Johann Glock)所指出的,盡管維特根斯坦在《邏輯哲學論》中為哲學和經驗科學做出了劃界,但維特根斯坦依舊提供了一種類科學的(quasi-scienti-fic)解釋,這種解釋試圖通過參考世界所隱含的邏輯語法來描述之。[29]
《哲學研究》時期的維特根斯坦逐漸認識到前期邏輯圖像論的失誤,這得益于他對科學研究與哲學研究之間區別的進一步理解。大致說來,科學研究是一種通過構筑理想的理論來發現新的事實的研究方式;而哲學則是祛除語言對我們智性的蠱惑所做的斗爭,簡單說,就是概念考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