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從長安到日本:都城空間與文學考古
- 郭雪妮
- 10625字
- 2025-04-08 20:20:49
二 奈良詩僧弁正在唐漢詩考論
《懷風藻》共輯錄六十四人詩作,其中僧侶四位,并附有僧傳,僧侶中的智藏、道慈、弁正三人都曾入唐留學,其中又以弁正滯唐時日最久。弁正一生行實在日本史料中并不多見,這與阿倍仲麻呂情形多少相似,皆源于其年少時入唐,又滯唐日久,在日本史料上留下的記載有限所致。[50]《懷風藻》附弁正僧傳大致記載了其俗姓、性情、入唐時間、在唐活動及子嗣之事。其傳記云:
弁正法師者,俗姓秦氏。性滑稽,善談論,少年出家,破洪玄學。太寶年中,遣學唐國。時遇李隆基龍潛之日,以善圍棋,屢見賞遇。有子朝慶、朝元。法師及慶在唐死,元歸本朝,仕至大夫。天平年中,拜入唐判官,到大唐見天子。天子以其父故,特優詔厚賞賜。還至本朝尋卒。[51]
據傳記可見,弁正入唐時間為日本大寶(701~704)年中,[52]與萬葉歌人山上憶良(660~733)屬同期。在唐玄宗登基之前,弁正因善圍棋而特別受賞識。弁正歿于長安的具體時間,傳記中并沒有詳細記載,但其子朝元于日本天平五年(733)再度作為遣唐判官入唐時,“天子以其父故,特優詔厚賞賜”,可見弁正在此之前大概已經故去。
弁正在唐創作兩首漢詩,即五言《與朝主人》、五言《在唐憶本鄉》,均收錄于《懷風藻》中。關于《懷風藻》收錄漢詩本身的價值,日本學界歷來褒貶不一。《懷風藻》發現者林羅山將藻之脫簡示于其師藤原惺窩,惺窩大喜,激賞曰:“本朝之上代,不讓中華之人,不可恥也。”林羅山本人也稱《懷風藻》“誠是片言只辭,足比拱璧溢金也”。[53]明治維新之后,日本學界在“脫亞入歐”潮流的挾裹中,開始對《懷風藻》這種對唐人亦步亦趨的作詩手法大加貶斥,稱詩集中的詩作毫無精神,但弁正詩作可算例外。杉本行夫更是高度肯定弁正詩作“完全無和臭之感”。[54]關于弁正其人其詩,在國內尚未見特別關注,日本學界的研究中也還留有相當多的疑問。換言之,研究古典詩歌時必須解決的三個基本問題:作于何時,作于何地,為何而作,就弁正這兩首漢詩而言,尚屬疑案。本章欲從對日本學界先行研究的批判出發,對《與朝主人》《在唐憶本鄉》兩首漢詩略做考述。
《與朝主人》詩考
《與朝主人》
鐘鼓沸城闕,戎蕃預國親。
神明今漢主,柔遠靜胡塵。
琴歌馬上怨,楊柳曲中春。
唯有關山月,偏迎北塞人。[55]
稽查《懷風藻》自昭和初期至今的諸種注釋本,[56]對弁正此詩的注解一直存在嚴重分歧。從早期的釋清潭本、澤田總清本、世良亮一本、杉本行夫本,到晚近的林古溪本、小島憲之本等,爭議的焦點一直集中在對詩歌所涉人物身份的不確定——詩題中的“朝主人”,“神明今漢主”的“漢主”,以及尾句的“北塞人”究竟指誰?既往研究中,以小島憲之的注釋與解讀最能集前代諸本之大成。然而,小島憲之曾不止在一個場合談及《與朝主人》一詩的曖昧性,且小島氏本人觀點也有前后不一致之處。
小島氏于1962年發表的論文《上代詩的表現——關于懷風藻》中如此解讀該詩:前四句是稱頌以懷柔之策降服四夷的神明漢主(具體指玄宗皇帝),后四句借出塞遠嫁的王昭君故事,抒發駐邊士兵的思鄉之苦。“北塞人”指駐守邊塞的將士,作者在詩里借“北塞人”抒發自己雖受玄宗賞遇,但難忘故土的悲苦之情。因此,這首詩應該是送給一個叫“朝”的日本人。[57]
然而,小島憲之很快就推翻了自己的這一觀點,其契機據說是受吉川幸次郎啟發。1964年日本古典文學大系本《懷風藻》付梓,作為校注者的小島憲之在隨書出版的《月報》中,執筆《校注者的一言半語》一文,文章指出:“吉川博士最新提出了一種觀點,認為這首詩是以和蕃公主為背景而作。據《唐書》《唐會要》中記載的數十名和親公主來看,與弁正滯唐時間吻合者,唯有景龍三年(709)[58]嫁入吐蕃的金城公主。弁正應該是親睹了金城公主入蕃和親的情景,有感于公主的悲哀命運,遂將自己的感想入詩贈予‘朝主人’。”[59]
小島憲之首次將《與朝主人》與“金城公主和蕃”聯系起來,為該詩的研究打開了一個新局面。言及“金城公主和蕃”,不能忽略的巨大存在就是《全唐詩》《文苑英華》中收錄的“送金城公主適西蕃應制詩”群(詳見本節附錄)。據《舊唐書》等史料載,唐中宗極為疼愛金城公主,曾親率文武百官送公主入蕃,一直送至始平(今陜西興平)。[60]“帝(中宗)悲泣歔欷久之,因命從臣賦詩餞別”,[61]以修文館大學士[62]李嶠為首的眾文臣作應制詩送公主。宋代李昉等編纂的《文苑英華》卷一七六記載了十七人所作的“送金城公主應制詩”(詳見附錄“送金城公主適西蕃應制詩群”)。這些詩同樣散見于清代彭定求等編定的《全唐詩》中,以《奉和送金城公主入西蕃應制》或《奉和送金城公主適西蕃》為題,詩作達十八首之多。[63]
金城公主入蕃的景龍四年(710),弁正入唐已有七八年之久。據弁正傳記,他與唐朝皇族交游甚密,不難推測其接觸到“應制詩群”的可能性極高。因此,日本學界對這首詩的研究很快便轉向與“應制詩群”的比較研究上,并重點闡述了既往注釋本爭議較大的幾個問題。如高潤生論文[64]不僅明確了詩中所涉人物的身份——“朝主人”即弁正所居舍館內朝姓主人,“今漢主”指金城公主和蕃時在位執政的唐中宗,“北塞人”則指遠嫁的金城公主,還對既往注釋本關于“戎蕃”的模糊解釋提出批判。高文指出,詩歌首句中的“戎蕃”,并不是諸注釋本所說的泛指“夷”,而是金城公主和蕃地“西蕃”的別稱。筆者查閱唐代涉西蕃史料,以為高氏觀點頗為精準,下文便不再做續貂之舉。然而,這首詩究竟作于何時、何地,以及緣由如何等問題,高氏一文并未詳述。另外,高文推翻了既往注釋本將“琴歌馬上怨”注為“寫昭君事”的做法,認為是“寫金城公主事”,筆者以為這一觀點也值得商榷。
敦煌文獻編號伯2555號寫卷中,有一首題為《王昭君》(安雅詞)的長詩,這首詩又見于伯2673與伯4944寫卷,題下均注為“安雅詞”。據任二北先生說:“《王昭君安雅》乃五言四句古風十九首,托昭君自述,非歌辭。”又云:“安雅,體名不詳。”[65]高國藩先生對“安雅,體名不詳”“非歌辭”提出異議,指出所謂“安雅”,即為“安國的雅樂”,安國是古西域城國,“安國樂”為胡聲之一,歷來見載于《隋書》《新唐書·禮樂志》等史書。[66]因此,敦煌“安雅詞”應是配合安國雅樂曲調來唱的歌詞,今曲調已散佚,只在敦煌寫卷中留下這一首《王昭君》安雅詞。
《王昭君》安雅詞實為十九首四句五言詩組成的敘事長詩,以昭君與漢帝對答的方式展開情節,跌宕地敘述了昭君“二八進王宮,三十和遠戎”的起因與過程。原詩較長,暫且不錄全文,僅取第十四首描寫昭君出塞時的悲壯場景為例。
來者請行行,前驅以抗旌。
琵笆(琶)馬上曲,楊柳塞轅(原)情。[67]
這里描寫昭君出塞的場景,重點突出了“琵琶”“馬上”“曲”“楊柳”等要素,這些要素在弁正詩句“琴歌馬上怨,楊柳曲中春”中被原樣繼承或化用,甚至詩句結構、主題也完全一致。如果安雅詞誠如敦煌寫卷研究者所考證,產生于初唐之時,且有在民間大量流傳的跡象,[68]那么弁正詩歌化用安雅詞,則可視為敦煌文學影響中原文學乃至東亞文學的又一例證。事實上,敦煌文獻與日本奈良平安朝文學的關系極為密切,日本學者對萬葉歌人山上憶良與敦煌文獻的研究,[69]國內學者利用敦煌文獻研究成果對《萬葉集》中的漢文訓解進行考證,[70]都說明了敦煌文獻在中日古典文學比較研究中的重要意義。
如此說來,弁正詩句“琴歌馬上怨,楊柳曲中春”應如諸注釋本所言,是以昭君出塞的典故,來寫金城公主和蕃的情景。另外,弁正詩最后一句“唯有關山月,偏迎北塞人”,顯然是對南朝詩人陳昭《明君詞》末句“唯有孤明月,猶能遠送人”[71]的化用,陳昭此詩描寫昭君對故國的留戀,以襯托其在胡地之孤寂,可見弁正對昭君題材詩文之熟悉。這么說來,弁正則是將昭君題材引入日本文學的第一人。平安時代,悲嘆昭君遠嫁的漢詩突然激增,《文華秀麗集》收錄有嵯峨天皇御制詩《王昭君》,以及四首隨和之作《奉和王昭君》。《和漢朗詠集》分類收詩時,甚至專辟一類以“王昭君”命名。《源氏物語》《平家物語》中也都有昭君故事,吟詠昭君出嫁異國的悲情如此便化為日本古代文學的獨特主題,[72]而這一主題的起點,則是弁正《與朝主人》一詩。
那么重復前面的問題,弁正該詩究竟作于何時、何地?是為何而作?
既往研究中有一種觀點,認為這首詩應作于阿倍仲麻呂到長安之后,即唐開元五年(717)九月后所作。其主要理由為:從該詩題《與朝主人》得解,“朝主人”應指阿倍仲麻呂。蓋因仲麻呂唐名“晁衡”,“朝”即“晁”也,既然詩題意為“贈與晁衡”,那么這首詩必然是作于仲麻呂到長安且與弁正會面之后。[73]
這一說法值得商榷。首先可以肯定的是,《與朝主人》一詩應創作于金城公主和蕃的唐景龍四年(710)之后。另外,阿倍仲麻呂到達長安時,已是唐開元五年九月,即使很快能與弁正見面,此時距離金城公主和蕃也已經過去了七年有余,這次事件在長安城引起的震撼與騷動恐怕已經微乎其微,如果弁正真要以唐長安城的“新聞”賦詩贈與阿倍仲麻呂,玄宗即位時的種種宮廷政變,似乎更有“時效性”和“新聞感”,弁正有什么必要非選擇“金城公主和蕃”這件“舊聞”大書特書?
還有一種觀點認為這首詩作于玄宗登基之后,證據是《懷風藻》附弁正僧傳言其“頗受玄宗賞遇”,說明弁正與唐玄宗私交甚密,那么詩句“神明今漢主,柔遠靜胡塵”中的“今漢主”,應該指唐玄宗李隆基。基于這條理由,諸多論者指出詩題《與朝主人》中“朝”作“朝堂”解,則弁正贈詩對象的“朝主人”應指“唐玄宗”。[74]
這一觀點也不無可疑。因為“神明今漢主,柔遠靜胡塵”一句,很顯然是在稱頌主張和親政策的皇帝“神明”,鑒于主張和親的是唐中宗,而中宗朝對睿宗一系頗存忌憚,作為睿宗之子的玄宗,最后通過政變推翻了中宗一系的統治,因此很難想象弁正將此次和親賦而成詩贈予玄宗。
以上不憚辭費,僅是為了說明如下觀點:盡管很難斷言《與朝主人》一詩具體作于何時,但至少可以肯定其上限時間應不早于金城公主入蕃的景龍四年(710),下限時間則不晚于唐玄宗登基的先天元年(712)。這樣一來,也比較符合一般的邏輯,即詩歌的創作時間距離金城公主和親事件不久,因而才會成為弁正取材賦詩的對象。
繼續考證這首詩的創作地點,首先必須注意的一個重要史實是,該詩與“應制詩群”的遇合。金城公主適西蕃時,朝官皆隨侍中宗設餞別宴于咸陽始平縣,這些產生于同一時間、地點的應制詩,多采用寓情于景的手法,描述離別場景,因此呈現出豐富的地理景觀,但這些景觀在弁正詩中并沒有出現。
首先,應制詩群多以宴會召開的自然環境起筆,鋪設餞別的氣氛。如張說詩句“春野開離宴,云天起別詞”,說明了“應制詩群”創作的時間和地點,即春天的郊外,這與金城公主適西蕃相關史料完全相符。另外,應制詩群中關于地理環境的描寫,與餞行場景、皇家儀仗的大量描寫雜糅在一起,如劉憲“外館逾河右,行營指路岐”,韋元旦“軍容旌節送,國命錦車傳”,極言持節送行陣容的威武壯觀。吐蕃對這次和親也極為重視,派出多達千余人的迎親使團,并特地在悉結羅嶺鑿石行車。蘇颋“帝女出天津,和戎轉罽輪”一句,即說明有毛氈帷帳的車“罽輪”來迎接的史實。
其次,在應制詩群制作現場,肩負唐蕃和好使命的金城公主,無疑是萬眾矚目的中心,應制詩人以公主所乘錦車為中心,不惜華詞麗藻極力歌頌,繼而抒發離別之情。如唐遠悊“龍笛迎金榜,驪歌送錦輪”、武平一“日斜征蓋沒,歸騎動鳴鑾”,李嶠“漢帝撫戎臣,絲言命錦輪”、劉憲“旌斾羌風引,軒車洪水隨”、薛稷“月下瓊娥出,星分寶婺行”、徐堅“關塞移朱額,風塵暗錦軒”、崔日用“六龍今出餞,雙鶴愿為歌”、李適“燭有瓊簫去,悠悠思錦輪”、武平一“日斜征蓋沒,歸騎動鳴鑾”、唐遠悊“龍笛迎金榜,驪歌送錦輪”等,在這些詩句中“錦車”“錦輪”“軒車”“鳴鑾”“錦軒”等詞反復出現,烘托出了送別的現場感。
然而,弁正《與朝主人》一詩,與應制詩人身臨其境的現場書寫不同,首先具有時間上的滯后性,其次書寫的地點也不在送別現場,因此全詩沒有實寫金城公主車駕的遠去,其起句“鐘鼓沸城闕,戎蕃預國親”,顯然也是從長安城內入筆。隨之引發的第三個問題是,這首詩為何而作?筆者不打算糾纏于詩題所指的“朝主人”身份,這點學界已經討論得足夠充分了,我們不妨在送金城公主的應制詩群中尋找弁正寫詩的動機。
據武平一《景龍文館記》載,中宗朝是應制詩創造的高潮期。中宗每到一個地方,都有大量應景的應制詩創作,但不能簡單地將這些應制詩看作單純的文學創作,而要明確其背后強烈的政治意圖。比如中宗至薦福寺的應制詩,因薦福寺原為中宗舊宅,所以關于薦福寺的應制詩都帶有強烈的政治宣示目的。[75]“金城公主和蕃應制詩群”正是創作于這一大背景之下,這些出自修文館學士之手的應制詩,行詩套路、筆法與中宗朝諸多的應制詩不無相近。如“應制詩群”多稱頌中宗的和親政策,認為公主的和蕃定能收到積極效果。但與“應制詩群”相比,弁正此詩的政治色彩并不突出,毋寧說更多是作為旁觀者的描述,以及基于自身體驗而發的感悟,是要借他人之酒杯,澆自己之塊壘,如詩歌以“唯有關山月,偏迎北塞人”收尾,正是用樂府橫吹曲名“關山月”來抒發自己的去國離鄉之哀愁。
《關山月》本是魏晉以來新興的橫吹八曲之一,《樂府詩集》卷二三云:“《樂府解題》曰:《關山月》,傷離別也。古《木蘭詩》曰:萬里赴戎機,關山度若飛……按相和曲有《度關山》,亦類此也。”據此可知《關山月》主題為抒發離別之情,其題名源于《木蘭詩》。南北朝詩人多以月亮的視覺形象為中心,以詠物詩的筆法來處理“關山月”懷鄉題材,唐人詩歌則開啟了以邊地苦寒之景、思鄉之愁為抒情重心,將“月”后退為背景的創作模式。[76]弁正詩尾句顯然是繼承初唐以來“關山月”抒情模式的新變——見月思鄉、望月懷人,“偏迎北塞人”之“迎”,將抒情觸角轉向內,轉而抒發自己的心境,這是應制詩群所沒有的,也是最能體現弁正“日本客”身份的地方。釋清潭認為,“今弁正遠離日本寄居禹域,其情感上難忘故土山河,而關山月卻只迎接歸來的北塞人,相形之下日本來客無人迎接。自己在他國的孤獨感、寂寞感無以言表。”[77]據史料來看,這種表述大概是不會錯的,生活在盛唐長安的弁正,盡管頗受唐玄宗賞遇,但在故去之前,仍堅持送次子朝元代自己回日本,足見其懷鄉情思之深。[78]與應制詩群重點表現離別場景、借機抒發對夷狄的態度相比,弁正詩歌更傾向于借彼之事、抒己之情,借此抒發同為“天涯淪落人”的思鄉悲愁。這種鄉愁,在弁正《在唐憶本鄉》一詩中表現得更為鮮明。
《在唐憶本鄉》詩考
《在唐憶本鄉》
日邊瞻日本,云里望云端。
遠游勞遠國,長恨苦長安。[79]
“日出之處遙望日本,卻見白云飄渺;遠游之人身處異國,唯有在長安寄托思鄉長恨。”這首詩披露了遣唐使在長安的思鄉之苦,道出了那一代遣唐使歷經驚濤駭浪、九死一生,寄居異國無從還鄉的悲苦惆悵心境。詩題首先點明了詩歌創作的地點——“在唐”,創作緣由——“憶本鄉”,“本鄉”為自稱用語,是相對于“他鄉”而言,再次強調作詩地點在異域。“憶”有追溯感與方向感,與懷、念、思這些靜態動詞不同,明顯地帶有一種情感的運動。至于創作時間,由于缺乏直接證據,學界向來都是選取其他詩人材料作為參考坐標。先行研究中有一種觀點,以《懷風藻》收錄道慈《在唐奉本國皇太子》詩為參照系,理由是弁正《在唐憶本鄉》與道慈詩歌題目相似,故作如下推論:《在唐憶本鄉》應作于在唐生活的日本遣唐使的某次聚會上,且這次聚會的目的大概是給即將歸日本的道慈及弁正之子朝元送行,也即弁正這首詩作于唐開元六年(718)送遣唐使歸國的餞別宴會上。[80]
這一觀點恐怕很難成立。本質上講,道慈和弁正都屬于大寶二年(702)遣唐使,二人之間固然存在著顯而易見的接觸,但若僅以詩題相似作為立論依據,判斷弁正《在唐憶本鄉》與道慈《在唐奉本國皇太子》創作于同一場合,多少顯得缺乏說服力。退一步講,若是真以“詩題相似”為論據,比之道慈詩歌,《萬葉集》第63首和歌《山上臣憶良在大唐時,憶本鄉歌》豈不是更為接近?山上憶良和歌如下。
諸公歸日本,早作故鄉人。
遙想御津岸,濱松待戀頻。[81]
選取憶良和歌而非其他,其理由之一,二者詩題中都出現了“在唐”“憶本鄉”,即都點明了創作的時間和緣由。理由之二,弁正、山上憶良、道慈都是同期入唐的遣唐使,但若論詩歌內容,弁正與山上憶良均為抒去國離鄉之情,唯有道慈詩歌為日本皇太子歌功頌德。理由之三,弁正和山上憶良作品中都出現了“日本”國號,這無論在《懷風藻》還是《萬葉集》,甚至整個日本上代文學中都是首次出現。這兩首作品是如此相似,以至于經常被混淆。國內學者如錢稻孫先生,在注釋《萬葉集》山上憶良這首和歌時,曾誤將弁正《在唐憶本鄉》注釋為山上憶良在唐時所作。[82]考慮到上述三種理由,在沒有確鑿的否定材料之前,先以山上憶良和歌為間接材料,做這樣的處理,雖說不中恐亦不遠。
山上憶良作為最有影響力的萬葉歌人,關于其和歌的注釋與研究自古即盛。又兼《山上臣憶良在大唐時,憶本鄉歌》是《萬葉集》中唯一一首在日本境外所作和歌,故極引人注目。中西進通過考證山上憶良在長安的生活,指出憶良大約是在日本慶云年間(704~708)歸國,[83]即隨慶云元年(704)歸國的粟田真人使節船或慶云四年(707)歸國的巨勢邑治使節船,而這首和歌很有可能是在他臨發長安之際所作。[84]這一結論如果可靠的話,那么弁正《在唐憶本鄉》詩創作的時間,恐不會晚于巨勢邑治回日本的慶云四年。
此外,以山上憶良和歌為參考軸引發的另外一個重要問題是,二人在唐詩作很有可能為“日本”國號登場時間這一公案提供“以詩證史”的佐證。關于“日本”國號最初使用的時間問題,學界觀點大致可分為六種:推古朝說、孝德朝說、齊明朝說、天智朝說、七世紀后半說、八世紀初說。關于諸觀點的合理性及問題點,增村宏和大和巖雄在其著作中都有詳細論述,[85]其中又以支持“七世紀后半說”“八世紀初說”為最多。所謂“七世紀后半說”,即認為由“倭”改為“日本”是在七世紀末八世紀初,也即天武天皇(672~686)時期。“八世紀初說”認為“日本”這一國號應該出現在《大寶律令》(701)制定的前后一段時間,而大寶二年(702)的遣使是為了盡快將《大寶律令》中規定的新國號告知唐朝。如石上英一指出,天武持統朝的天皇號的成立,以及七世紀末日本國號的登場,使日本以一個新生的國家登上東亞舞臺,而大寶度遣唐使擔負的使命之一,就是將日本律令制國家的體制和“日本”這一新國號告知唐廷。[86]井上亙從國號只有得到國際社會認定才有意義這一角度出發,通過批判通行的天武朝成立說,將“日本”國號的成立時間確定為大寶二年(702)。[87]井上亙同時指出,“日本”這個國號本身只不過是根據“ひのもと”這個日語來表示“日出國”的意思而已,它是在與中國這個“外部”的緊張關系中被命名的。尤其是,這是日本朝廷在遭遇白村江戰役大敗之后,為了與“倭”訣別而策劃出的新國號。
另外,中西進通過考證《萬葉集》和歌中“日本”出現的場合和指代意義,“指出‘日本’是包括憶良在內的藤原朝官人最初使用的”。[88]吉田孝認為,山上憶良的和歌是首次成功地對中國自稱“日本”,并得到承認后的遣唐使一行在回國前所開的宴會上所作和歌。[89]河內春人也認為,弁正漢詩“是在一個類似文學沙龍的場合所作,意識到周圍都是唐人,因此有意識地選擇漢詩創作的結果”。[90]山口博更是明確指出,憶良和歌作于回國時的離別宴會上,而弁正漢詩系同席吟詠之作,且弁正漢詩于公元733年由其子朝元帶回日本。[91]果真如此的話,弁正與山上憶良詩作中同時出現“日本”國號,便可以視為“日本”國號登場時間的重要史料,同時可證明那一代遣唐使面對“唐”這個巨大的他者,而萌生的自國意識。
以遷都平城京為開端,日本正式進入奈良時代。這一時期,隨著遣唐使派遣規模的壯大及漢文化的深度影響,日本確立了以天皇制為中心的律令國家體制,并模仿長安城在奈良盆地營造平城京。關于平城京營造的思想,《續日本紀》和銅元年(708)二月戊寅條遷都詔書有載:“然則京師者,百官之府,四海所歸。”這與《續日本紀》神龜元年(724)十一月條“亦有京師,帝王為居,萬國所朝”是相通的。由此可見,平城京不僅是天皇所居之都、日本國內政治統治的中心,也是“萬國”朝貢的中心,[92]是與長安相媲美的“東夷小帝國”之都。[93]八世紀日本的這種國家意識為奈良朝文人所共有,這點在《懷風藻》整部詩集中都表現得非常鮮明。當時的皇族官吏、貴族文人在平城京內頻開酒宴,通過漢詩酬唱歌頌天皇仁政、贊美海內升平,尤其是在接見各國使節的公宴上,漢詩唱和不僅具有國際文化交流的作用,漢詩水平的高低更是與國家威嚴聯系在一起,成為文化外交的重要手段。[94]遺憾的是,目前學界關于“日本”國號的研究中,類似《懷風藻》《萬葉集》這種文學史料,并沒有受到足夠的重視,盡管有許多學者已經注意到了這些材料的存在,卻因為文學的虛構性而拒絕將其作為史料。如奧間德一在論述中盡管提到了弁正的漢詩,卻認為這“僅僅可以推測一些文人學者在非正式的場合使用日本國號,正式的經官方認可的使用記載,除編纂《日本書紀》之外其他的論據都不能稱為史實”。[95]筆者以為這種說法值得商榷,因為在奈良時代,作為遣唐使或入唐僧進入長安的,都是在日本政治、法制、文化等某一方面極具影響力的人物,絕非普通文人學者可比擬,一般而言,這些擔負著外交使命的遣唐使詩人,絕不可能在未經官方同意的情況下,在另外一個國家隨意使用“日本”國號。
因此,弁正《在唐憶本鄉》一詩也不盡是抒發思鄉之情,而是自有其特殊的政治含義。如弁正在詩中一方面抒發對本鄉“日本”的思念,另一方面卻渲染“長恨苦長安”之嘆。小島憲之指出,弁正詩中“長恨苦長安”與《世說新語》“長安日遠”[96]典故的關系,[97]這一典故在后世文人的化用中逐漸套語化,即以“日”與“長安”的空間隱喻,來揭示自己渴望入京博取功名或離京淡泊歸隱的政治理想。如王勃“望長安于日下,目吳會于云間”(《滕王閣序》)、“去去如何道,長安在日邊”(《白下驛餞唐少府》),杜審言“長安遙向日,宗伯正乘春”(《泛舟送鄭卿入京》),等等。然而,稍事追溯,則會發現弁正化用“長安日遠”而產生的“苦長安”之嘆,與初唐詩人通過“長安日遠”抒發魏闕之思的內涵稍有不同。
長安作為都城,經歷代王朝之沿革,至唐代作為李唐王朝君臨天下的首善之區,其政治地位趨于頂峰,繁華富庶在世界上亦絕無僅有,兼之唐代以詩取士科舉制度的發達,給出身低微的文人士子帶來實現仕途理想的可能,因此唐代文人的魏闕之思最終都指向了帝都長安。因之唐代詩人筆下長安的“遠”與“近”,則內括著詩人和唐朝皇權的心理距離,離長安的惆悵或者往長安的欣喜,其實折射的都是同一種心理,即渴望被皇權賞識并高居廟堂的政治理想。
然而,弁正詩歌中的“日”并非喻指長安,而是指代故國日本。《隋書·倭國傳》云:“大業三年(607),其王多利思比孤遣使朝貢。使者曰:‘聞海西菩薩天子重興佛法,故遣朝拜,兼沙門數十人來學佛法。’其國書曰‘日出處天子致書日沒處天子無恙’云云。帝覽之不悅,謂鴻臚卿曰:‘蠻夷書有無禮者,勿復以聞。’”[98]《舊唐書》卷一九九《日本國傳》云:“或曰:倭國自惡其名不雅,改為日本。”[99]《新唐書·日本傳》云:“咸亨元年(670),遣使賀平高麗。后稍習夏音,惡倭名,更號日本。使者自言,國近日所出,以為名。”[100]由此可見,“日本”國號的出現,本身就是文化邊鄙心態的產物,日本希望通過改名,達到重新構建自我認同的目的。因此對日本遣唐使而言,“日”與“日本國”是一體的、同質的,這與唐人以“日”喻指長安是不同的。
日本遣唐使中多有習文者,比如唐長安三年(703)來使的朝臣真人,“好讀經史,解屬文”,[101]弁正也是如此。熟悉中國典籍的遣唐使,一方面沉浸于中華文化的博大精深之中,用其標準來衡量修正自身文化的鄙惡;另一方面,面臨著中華文化這一強大他者的存在,又在詩作中不由自主地表現出哀怨微妙的感情。前者從“日邊瞻日本,云里望云端”表現出來,后者卻在“長恨苦長安”一句中透露出來。如此一來,詩歌最后便將遣唐使苦于作為他者、過客的邊鄙心態,寫得歷歷在目,其愁之不可銷,令人扼腕。
附錄
送金城公主適西蕃應制詩群[102]
(1)奉和圣制送金城公主適西蕃應制·李嶠
漢帝撫戎臣,絲言命錦輪。還將弄機女,遠嫁織皮人。
曲怨關山月,妝消道路塵。所嗟秾李樹,空對小榆春。
(2)同前·崔湜
懷戎前策備,降女舊姻修。簫鼓辭家怨,旌旃出塞愁。
尚孩中念切,方遠御慈流。顧乏謀臣用,仍勞圣主憂。
(3)同前·劉憲
外館逾河右,行營指路岐。和親悲遠嫁,忍愛泣將離。
旌斾羌風引,軒車漢水隨。那堪馬上曲,時向管中吹。
(4)同前·張說
青海和親日,潢星出降時。戎王子婿寵,漢國舊家慈。
春野開離宴,云天起別詞。空彈馬上曲,詎減鳳樓思。
(5)同前·薛稷
天道能殊俗,深仁乃戢兵。懷荒寄赤子,忍愛鞠蒼生。
月下瓊娥去,星分寶婺行。關山馬上曲,相送不勝情。
(6)同前·閻朝隱
甥舅同親地,君臣厚帝鄉。還將貴公主,嫁與傉檀王。
鹵簿山川間,琵琶道路長。回瞻父母國,日出在東方。
(7)同前·蘇颋
帝女出天津,和戎轉罽輪。川經斷腸望,地與析支鄰。
奏曲風嘶馬,銜悲月伴人。旋知偃兵革,長是漢家親。
(8)同前·韋元旦
柔遠安夷俗,和親重漢年。軍容旌送國,節命錦車傳。
琴曲悲千里,簫聲戀九天。唯應西海月,來就掌中圓。
(9)同前·徐堅
星漢下天孫,車服降殊蕃。匣中詞易切,馬上曲虛繁。
關塞移朱額,風塵暗錦軒。簫聲去日遠,萬里望河源。
(10)同前·崔日用
圣后經綸遠,謀臣計畫多。受降追漢策,筑館許戎和。
俗化烏孫壘,春生積石河。六龍今出餞,雙鶴愿為歌。
(11)同前·鄭愔
下嫁戎庭遠,和親漢禮優。笳聲出虜塞,簫曲背秦樓。
貴主悲黃鶴,征人怨紫騮。皇情眷億兆,割念俯懷柔。
(12)同前·李適
絳河從遠聘,清海赴和親。月作臨邊曉,花為度鳥春。
主歌悲顧鶴,帝策重安人。獨有瓊簫去,悠悠思錦輪。
(13)同前·馬懷素
帝子今何去,重姻適異方。離情愴宸掖,別路繞關梁。
望絕園中柳,悲躔陌上桑。空余怨黃鶴,東顧憶回翔。
(14)同前·武平一
廣化三邊靜,通姻四海安。還將膝下愛,特副域中歡。
圣念飛玄藻,仙儀下白蘭。日斜征蓋沒,歸騎動鳴鸞。
(15)同前·徐彥伯
鳳扆憐簫曲,鑾閨念掌珍。虜庭遙作館,漢策重和親。
星轉銀河夕,花移玉樹春。圣心棲送近,留蹕望征塵。
(16)同前·唐遠悊
皇恩眷下人,割愛遠和親。少女風游兌,姮娥月去秦。
龍笛迎金榜,驪歌送錦輪。那堪桃李色,移向虜庭春。
(17)同前·沈佺期
金榜挨丹掖,銀河屬紫閽。那堪將鳳女,還以嫁烏孫。
玉就歌中怨,珠辭掌上恩。西戎非我匹,明主至公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