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抗日戰爭時期基督宗教重要文獻匯編
- 唐曉峰 李韋編
- 7字
- 2025-04-08 14:33:48
二 基督徒戰爭觀
抗戰期間關于“唯愛主義”的爭論
編者按
唯愛主義思潮產生于第一次世界大戰期間,它基于基督教圣愛思想反對用武力來解決國際及地區爭端,將愛與和平作為處理社會、國際關系的最高準則,唯愛主義思潮在20世紀20年代傳入中國,吳耀宗出任中國唯愛社主席,并與徐寶謙等人主編《唯愛》雜志,該雜志自1931年出版第1期到1935年共出版17期,其中多篇論文討論了日本侵略過程中,中國教會和信徒的立場問題,這里輯選多篇,以饗讀者,其中包括吳耀宗、徐寶謙、張雪巖、謝扶雅等人的論文及信件。
吳耀宗(1893—1979),廣東順德人。1913年進入北京稅務專門學校,畢業后在海關供職,1918年在北京公理會受洗入教,1920年任北京基督教青年會學校部干事,參與組織唯愛社。1924年赴紐約協和神學院及哥倫比亞大學攻讀神學、哲學,獲哲學碩士學位。1927年回國任中華基督教青年會全國協會校會組干事,后又兼任基督教唯愛社中國分社主席。1938年改任中華基督教青年會全國協會出版部主任。1950年9月起草、發表題為《中國基督教在新中國建設中努力的途徑》的宣言。1954年,基督教三自愛國運動委員會成立,吳耀宗出任主席,1979年9月17日在北京去世。代表作有《沒有人看見過上帝》等。
徐寶謙(1892—1944),浙江上虞人。中國基督教思想家、宗教教育家。1913年受洗入基督教,1914年加入北京基督教青年會,1915年畢業于北京稅務專門學校。1920赴美國紐約協和神學院、哥倫比亞大學進修神學,回國后在燕京大學任教。1930年赴瑞士日內瓦,任世界基督教青年會研究干事,他于1934年獲哥倫比亞大學哲學博士學位,回國后任燕京大學哲學院院長,同時參加江西黎州農村建設實驗,任實驗區總干事。1941年到華西大學任教,兼任中華基督教青年會全國協會總干事,1944年因車禍去世。其著作主要有《宗教經驗談》等。
張雪巖(1901—1951),原名張松峰,山東濰坊人。幼時入過私塾,后考入濰坊文華中學,1917年10月,他在文華中學讀書時,被法國當局招募到歐洲戰場。1922年回國后,在天津正記輪船公司任職,后參加國民革命軍北伐隊伍。1928年回鄉組織革命軍。1929年春,他任職于上海的廣學會。1930年,考入南京金陵神學院,畢業后任中華基督教青年會全國協會總干事。1935年到華北農村事業促進會擔任《田家半月報》副總編輯。1938年,赴加拿大康乃爾大學攻讀法學,4年后獲法學博士學位。回國后,蔣介石聘請他擔任西南五省考察團顧問。1944年底,他與許德珩、勞君展等組織民主科學座談會,號召人們發揚“五四”精神,為實現民主和發展科學事業而奮斗,并在之后組建了九三學社籌委會。1946年5月4日,九三學社在重慶正式成立,他當選為九三學社理事。后被國民政府通緝,避難前往美國。1949年9月,他毅然拋棄國外優厚待遇,返回祖國,出席了第一屆全國政協會議,并復刊了《田家半月報》。1951年因腦溢血在北京去世。
謝扶雅(1892—1991),浙江紹興人。中國當代著名的基督教思想家、哲學家、文學家。幼年熟讀中國傳統文化經典,深受中國傳統思想及佛教影響。青年時期先后留學于日本的高等師范學校、立教大學,美國的芝加哥大學、哈佛大學。在日本立教大學學習期間,受洗于圣公會。回國后,開始從事基督教青年會文字事工,繼而先后擔任嶺南大學、中山大學、金陵大學、東吳大學、湖南國立師范學院、廣州華僑大學教授,1949年移居香港后先后任教于崇基學院、香港浸會學院,曾教授國文、哲學、教育學、倫理學、宗教學等課程。他涉獵廣泛,曾出版過《人格教育論》《個人福音》《人生哲學》《道德哲學》《中國倫理思想述要》《中國政治思想史綱》《經學講義綱領》《中國文學述評》《修辭學講義》《宗教哲學》《基督教綱要》《基督教與現代思想》《基督教與中國》《基督教與中國思想》《巨流點滴》等多部學術專著,發表過數百篇學術論文。此外,他還發起組織了“基督教歷代名著集成”的編譯工作,并以耄耋之齡,親自翻譯了這套叢書中的《康德的道德哲學》《祁克果人生哲學》《圣多默神學》《東方教父神學》《許革勒宗教的神秘要素》《安立甘宗思想家文選》等多部名著。謝扶雅留存于世的著述及譯文不下千萬言,它們至今仍在漢語基督教界、哲學界具有廣泛而深遠的影響。
上海事件與唯愛的主張
吳耀宗
自從一月二十八的晚上,上海的戰禍爆發以后,許多朋友問到我個人對于這次事變的態度。他們知道唯愛社是不主張戰爭的,同時他們心中有不少的懷疑;在現在全國一致的主張以武力抗日的時候,在十九路軍已經得了勝利,日人已蒙重大損失的時候,我們是不是還能夠“高談唯愛?”有一位朋友對我說:我很同情于你,因為我們大家只有一重痛苦,而你卻有兩重痛苦。他所指的兩重痛苦大約是:第一,暴日侵略我國的痛苦。第二,我國不能用非武力方法抗日的痛苦。又有一位朋友給我寫信說:“唯愛”!“唯愛”!給人欺侮到這般田地,我決不相信應當“不流他人之血”的不合作自衛之抵抗!并且我相信,武力抵抗只能增進中國在國際間的“人”氣,挫折帝國主義的“獸”氣,促進列強的尊敬及東北事件的解決,促進世界和平及真理的實現,而絕沒有什么壞處。這兩位朋友都是“北方之強”,而且都是身歷沈陽慘變的過來人,所以他們的話,都是有所感而發的。因為這些原故,我就覺得有表示我個人態度的必要。
在過去一個月的工夫,我個人的情感,與不主張唯愛者的情感,可以說是沒有多大的分別。二十九日的早晨,聽說閘北沒有被日軍占去,聽說十九路軍奮勇抵抗,我是極度的高興。四個月來胸中的憤悶,至此才得到一點消解。自此以后,同大家一樣,每天急著要看報,每看到中國軍隊的捷報,和日軍的敗績,就興奮起來,甚至起居也失了常度。對于日人殘殺我們無辜的同胞,我自然是痛恨,但是對于日軍整千整百的死亡,我卻以為是應當的,似乎無所動于衷。我只是希望中國繼續抵抗,抵抗到底;勝固然是最好,就是一時敗了,我相信我們還是要最后的勝利。
這樣的態度,豈不是完全與唯愛的主張矛盾么?平時主張徹底的唯愛,等到真正的試驗來了,馬上就改變態度,這是何等淺薄?我想讀者必定有這樣的感想,所以讓我來詳細地解釋一下:
在去年十月十五日的《唯愛》里,我們引了甘地一段話說:“如果我們所能選擇的,不是懦弱,就是武力,那么,我們應當選擇武力。我寧愿冒險用武力一千次,不愿使我種族失卻丈夫之氣。但我相信,非武力比武力高超至于無限;饒恕比懲罰更為豪俠。”這幾句話,可以完全代表我對于此次事變的態度。
自九一八以后,最使我們痛心的就是:張學良輩所主張的不抵抗主義。如果這個不抵抗主義是根據唯愛的原則,不肯用戰爭的方法去抵抗敵人,同時要用精神的方法,非武力的方法,——如不合作,——去促敵人的覺悟,我們是十分贊成的。無如他們所謂不抵抗主義,不過是(一)怯弱,——怕日本人的威力,望風披靡;(二)顧全實力,——恐怕自家軍隊,抵抗日本以后,力量消失,將來在國內沒有發言的資格;(三)茍安的心理,——放棄東北,希望保存華北的地盤。這樣的不抵抗主義是懦弱,是自私。照甘地所說的,我們“寧愿冒險用武力一千次,不愿使我種族失卻丈夫之氣!”
這種不抵抗主義,為全國人所唾棄,是很明顯的事實。不過,既然不主張不抵抗,就應當抵抗。抵抗只有兩種方法:——武力的方法與非武力的方法。非武力的方法,從以往的經驗看來,大家只認為不得已的消極方法,能夠用武力的時候,還是用武力。現在大家普遍的心理,是覺得我國有用武力的可能與必要。自從十九路軍抵抗得到勝利以后,這種心理已經得了有力的證明。事實既然是如此,所以武力抵抗,已成為不可避免的趨勢。至于非武力的方法,如果沒有真確的信仰,和唯愛的骨髓在里面,是沒有用處的。方法是內心信仰的工具,沒有根本信仰在里面的非武力方法,實際上等于張學良輩的“不抵抗”。
從我們的立場來說:非武力的方法是最上,武力的方法次之;消極的不抵抗是最下。但是從一般人的立場來說,就不同了;不抵抗固然不成問題,非武力抵抗也不是唯一的辦法;武力抵抗畢竟是個上策。武力的方法雖然不是我們所能贊同,但是究竟能夠表現我們“丈夫之氣”,所以我們承認它是一般人所能接納的最好方法,而對他們表示我們的同情,給他們以精神上的援助。
至于我們的本身就不能抱同樣的態度了。我們仍然堅決地相信:“非武力比武力高超至于無限;饒恕比懲罰更為豪俠。”我們的唯愛主張,不但沒有改變,而且在大家覺得非用武力不可的時候,我們的使命更覺重大。大凡一種理想、必須有人去主張,必須有人去實行。如果這個理想是不錯的,即使現在全世界只有一個人去主張去實行,終久這個理想也必定能夠實現。反之,如果這一個人,覺得他的理想太與事實相左,他的力量,太過微薄,因此放棄他的主張,與時代妥協,這樣,就等于把理想埋葬了,使它永無實現之期。
我們看見上海整千整萬的人,悲慘地犧牲了性命,這是應當的么?我們看見無數的家室,物產,財富,以及文化的精華無端的被毀滅了,這是應當的么?兩方面的人民,本來沒有仇恨;兩方面的將士,本來也沒有仇恨;他們在“九泉”相見,也一定相對愕然,不知道他們究竟為什么彼此相殺。日本少數的軍閥,野心家,用宣傳的方法,用高壓的手段,把人民蒙蔽了,馴服了,發動了當前的巨劫;中國少數的軍閥政客,因為他們的自私庸懦,把國家弄得一團糟,以致引狼入室;這一切,難道都是不可避免的事實么?難道黑幕一定不能揭開,腐惡一定不能打倒么?如果兩國的人民覺悟了,——覺悟兩方的利益本來沒有沖突,覺悟兩方應當合作,——那時候我們還需要什么戰爭!
所以我們的態度是:如果大家覺得只能走武力抵抗的一條路,就讓他們去走,我們要向他們表示同情與敬意;但是我們自己卻不能參加武力的斗爭。我們要盡一點微薄的力量,去宣傳實行“愛的福音”,希望經過這次的痛苦以后,能夠覺悟,能夠相信這個福音的人更多,也希望“愛的社會”能夠更快的實現。
在現在的時勢中,我們要注意到以下幾種工作:
(一)我們要盡力去救濟及撫慰因這次事變而遭遇患難的人們,并且盡力參加戰后一切建設的工作。
(二)我們要利用國際輿論的力量,使目前的戰爭與東北整個的問題,能用和平的方法得到公平的解決。
(三)我們要聯絡兩國有覺悟的青年,使我們了解兩方實在的情勢,共同打倒兩國的惡勢力。
(四)我們要喚醒我國民眾,叫他們努力于“自強”的一切工作,使強暴的鄰國不致有機可乘。
(五)國際聯盟、非戰公約,軍縮會議等國際的和平組織與主張,雖然現在沒有多大的力量,但在過渡時代,也有它們相當的地位,我們仍然要盡力贊助。
(六)我們對于社會制度根本改造的問題,要徹底的研究,并且要結合同志,大膽地去試驗,使世界禍亂的根源早日清除。
(原載《唯愛》,1932年,第4期)
和平的代價
吳耀宗
現在的世界,需要和平,這是大家都公認的。自從歐戰以后,國際聯盟,非戰公約,軍縮會議這一類的辦法,都是國際間要求和平的切實表示。即在我國,因為歷年繼續不息的內戰,也有廢戰同盟的組織,足見人民厭亂惡戰的心理。耶穌素稱“和平之君”;他的福音,處處示人以愛人息爭的道理,所以我們做基督徒的,更有促進和平,實現愛的社會的責任。
但是我們在主張和平的時候,要先認清楚和平的意義。和平的本身雖然是可貴,但是我們如果在實現和平的時候,犧牲了比和平更可寶貴的公義和仁愛,這樣的和平,只是將來擾亂的禍階,沒有真正的價值。
和平不是放著問題不去應付,躲在“愚人的樂園”里!和平不是調和敷衍,貪圖一時的茍安;和平不是忍氣吞聲,屈服于暴力之下。我們如果是這樣子去取得和平,我們的人格先已丟失了,和平只是暴露我們的羞辱。
和平不是,不應當是一個目的;和平只是一個“副產品”。我們所求的是公義與仁愛。如果我們因為追求公義與仁愛的原故,而需要反抗,革命,流血,我們就不要避免這些與和平相反的擾亂。古今來的志士仁人,都不怕為公義與仁愛而殺身,卻不肯為和平的緣故而犧牲了仁愛與公義。為公義與仁愛奮斗,則和平將隨之,如影之隨形;只求和平而不問其他,則世界必將益趨于紛亂。耶穌曾說過:“我來不是使世界太平,是要使人紛爭。”又說:“我把火把丟在地上,若是已經著起來,不也是我所愿意的么”?惟具此積極奮斗的精神者,方足稱為“和平之君”而無愧。
處在今日的中國,空談和平,而不知所以取得真正和平之道,或知其道,而不肯付應有的代價,這樣子不是癡人說夢,便是自欺欺人。我們先從國際的情形來說。現在國際的形勢自然是一個弱肉強食的局面。如果戰事沒有爆發,這只因為列強的均勢還在保持,破裂的時機,沒有成熟。在這樣情形之下的中國,軍備競爭,固然絕對沒有可能;即有可能,從基督徒的眼光看來,亦非謀國之道。但是在這個時候,如果我們只采取所謂不抵抗政策,以土地拱手讓人,這樣子不但要引起亡國之禍,而且必將為世界大戰的起端。我們所要先認清楚的,就是救亡之道,在于自救。國際的同情和主持正義的公約與組織,我們固然應當重視與擁護,但是問題的解決,終在我國國民的自身。我們對于侵凌我們的強鄰,必須反抗,長期的反抗。反抗之道不一:如果我們不以用武力為非,則武力的抵抗,即使一時沒有驚人的效力,也是民族不屈不撓的精神的表示。如十九路軍之戰,東北義勇軍之戰,能直接參加者固佳;即不能,亦應當充分予以物質與精神的表示。如果我們還是垂拱無為,視東北健兒的苦戰,如秦人視越人的肥瘠,我們便是麻木不仁,雖亡國也是罪有應得。但是從基督徒唯愛精神的立場來看,非武力的抵抗,更勝于武力的抵抗。假如我們能夠相信,全國一致的推行,則大規模的經濟絕交與不合作,實在是最有效力,最能解決問題的辦法。
我們在這樣主張的時候,不要被愛國的情緒蒙蔽了,而犯了狹隘和近視的病。第一,我們要知道,現在國際一切的紛爭,實植根于現在錯誤的社會制度,如果全世界的政治和經濟不能走一條新路,——無論是用革命的方法或是用“改良”的方法,——則局部的解決即能成功,亦不過等于頭痛醫頭,腳痛醫腳。第二,如果我們因為愛國的原故,把侵略我們的國家里面的人民,不分皂白,一概視為不可救藥的仇敵,而不求覺悟的聯合與努力,則狹義國家主義成功之日,即國際關系益趨緊張之時。我們只有在這樣清晰的頭腦,寬宏的度量中去努力民族自救的工作,才能對于世界和平,有所貢獻。
以上所說的對外的方法和態度,究竟不是我們根本的問題。根本的問題,還是在中國的內部。自從“國難”以后,我們就曉得,對外的毫無辦法,實在是由于在內的紛如亂絲。內戰,……水災,旱災,官吏的貪污,言路的閉塞,工業的不振,農村的破產,人民的流離,生活的艱難,道德的崩壞,青年的彷徨,……這一大堆的問題,從何說起!但是,問題雖然多而復雜,如果國內有志之士,能夠團結起來,以中國的復興為己任,不畏難,不灰心,不圖近功,不求急效,以全局的眼光,各個的從事于局部的改進,終于成為有組織的,能建設的,在野民眾的有力集團,內則監督政府,鞏固國基,外以訓練民眾,御侮抗敵,假我以五十年,則自存的基礎確立,而世界的和平亦因我能圖強,而多一線的希望。
這一切的事功,究竟與我們基督徒、基督教會、整個的基督教運動有什么關系?在這里,我們愿意大聲疾呼,喚起全國基督徒的注意。我們現在和以往的宗教信仰,實在太過唯心:我們所注意的是個人靈魂的得救,是來世永生的保證;我們的宗教是純情感的宗教,不求理解,不務實行。我們每日只是在耶穌上帝一些爛熟的名詞上,和禮拜祈禱一些干枯的儀文上討生活;社會的狀態,國家的問題,世界的趨向,似乎都與我們莫不相關。即使我們偶爾做了若干“社會”事業,我們也以為只是附帶的工作,不是宗教的本務。在這樣錯誤觀念之下,我們的信仰,只是生活的麻醉品;我們的祈禱,只是個人情感的一時的興奮,而絕無社會的意義;我們的教會只是一些不會積極作惡,也不能積極行善者,不痛不癢的一個集團。我們的口號是“中華歸主”,是信徒的增加,是靈性的提高;不要說這些目的不易達到,就是達到,——假如我們傳統的觀念沒有改變,——也無非是添了一陣熱鬧,與國家民族在生死關頭中的當前問題,絲毫沒有補救。這樣麻木的宗教,終究必為全國人民所唾棄!
宗教與生活本來是絕對不能分離的。現在我們的機會到了。我們高舉基督,說他是和平之君,然而我們舉目四望,處處都看見使我們不能得到和平的現象。如果我們應付這些問題的方法,只是一些照例的祈禱和空泛的愿望,那么,我們的提倡和平,實等于容許現在社會的罪惡,倘使基督生于今日,必以我們為和平的罪人!
和平是有它的代價。和平能否實現,在乎我們能否付這個代價。如果我們有覺悟,有決心,我們自然能夠找到應付問題的辦法。
(原載《唯愛》,1932年,第6期)
鼙鼓聲中的唯愛
吳耀宗
自從榆關和九門口相繼失陷以后,華北風云,日益緊急。最近敵方已開始進攻,我國抵抗的宣言,亦已發表。自茲以往,雙方二十余萬大軍,便要在熱邊喋血。這一次的戰事,要擴大到什么程度,恐怕沒有人敢預言,但是無論如何,這樣的事變,決不會在短時期間解決。這一次的沖突,只是反映了全世界正在尖銳化中的矛盾,或者竟變成了未來更大紛亂的導線。
在這樣的局勢中,還有沒有唯愛主義說話的余地?我們不相信現在國內還有人愿意主張——或敢主張——不抵抗,甚至非武力的抵抗。就是在唯愛主義的信徒當中,恐怕也會有人搔首躊躇,對于現在的局面,不知道應當怎樣應付。我國現在的決心抵抗,似乎已經到了俗語所說的“趕狗入窮巷”,不得不反噬的地步。如果大家再取消極不抵抗的態度,那不是喪心病狂,便是國民人格的總崩潰。
我們以為理想是理想,事實是事實,兩者不能混為一談。從現在的局勢而論,從一般人的立場而論,除了抵抗,似乎沒有別的辦法:這是事實。不管抵抗的物質結果如何,只要我們能夠堅持到底,最后的勝利,必定屬于我們。因為暴日的強橫無理,目空一切,久已使我們忍無可忍;現在的抵抗,正是我們人格重生的表示。并且我們相信,我國現在的抵抗,才是真正的“死里求生”;日人利用侵略,以期打破本國的危局,卻是步入死亡的道路上去。這一類的意見,我們從“九一八”以后,已經多次在《唯愛》上發表過。
事實既然如此,唯愛的理想,是否便要束諸高閣,等到世界沒有戰爭的時候,再拿出來應用?這卻又大謬不然。唯愛社不是升平時代安樂椅中的產品,它是在歐洲大戰的當中,一般目睹戰事慘狀的人們所發起的。它所要應付的,正是這個罪惡充盈,互相殘殺的世界。沒有戰事的時候,它固然要作和平的努力;有了戰事的時候,它更應當認定立場,作鮮明的主張,從事活動。因此,我們在這個大戰已經爆發的時候,便有重新表明我們自己的態度,研究我們應有的工作的必要。
關于我們的主張,我們愿意再提出以下兩點:
(一)我們始終認定戰爭——無論是侵略的,是防御的——不是解決問題的辦法。戰爭的出發點是仇恨;它的目的是對方的懲罰或消滅;它的方法是暴力;它的結果是仇恨的增加;是問題的含糊解決,是未來斗爭的醞釀。不管爭斗的兩造,誰是誰非,結果的總合,總是雙方同受損失。換句話說,戰爭不能有“勝利者”,因為對方實沒有被征服,只是因力不足而暫時認輸罷了。歐洲大戰,是我們一個很明顯而有力的教訓。現在德國國社黨的崛起,中歐諸國復雜錯綜的關系,法意等國的軍備競爭,與其他歐洲大陸合縱聯橫,勾心斗角的現象,都是表明上次的大戰和一千七百萬人的犧牲,除了消極的教訓以外,對于參戰諸國所標榜的東西,可以說是毫未實現。我們所反對的,不只是戰爭的慘酷。假如戰爭是唯一有效的辦法,加入戰爭的慘酷是必不可少的代價,就是死去了更多的人,弄成更大的毀滅,我們也決不以為非。我們知道在現在的世界,殺人不一定要到戰場去,也不一定要流血;錯誤的社會制度,每日不知要殺死多少人。我們反對戰爭的最大理由,是因為它從來沒有把什么問題徹底的解決。
(二)我們以上所說的話,恐怕不容易得人贊同,因為戰爭總是似乎能夠解決問題,而且是比較迅速地解決。唯愛的辦法,不用暴力,不事強制,總是似乎迂回曲折,遲緩寡效。既然最大多數的人不能相信唯愛,主張唯愛,這樣的事實就使我們不能不相對的贊同他們認為最有效的辦法,——如淞滬之戰與今日熱河之戰。我們曾經說過:只要一個人做了他所認為最好的事,從他的本身上論,我們便不能說他有什么錯處。我們曾引過甘地一段話說:“如果我們所能選擇的,不是懦弱,就是武力,那么,我們應當選擇武力。我寧愿冒險用武力一千次,不愿使我種族失卻丈夫之氣。”這正是今日中國所處的境地。但是甘地接著又說:“但我相信,非武力比武力高超至于無限;饒恕比懲罰更為豪俠。”因此,我們在相對的贊成我國現在的抵抗以后,我們便要希望大家從這一次痛苦的經驗當中,可以得到一個更徹底、更深刻的覺悟,就是覺悟武力不是最好的辦法;最好的卻是根據唯愛精神所用的種種非武力的辦法。這一次戰事之所以成為不可避免的,是因為日人的侵略;日人所以敢這樣侵略,是因為我們自己不爭氣;我們所以不爭氣,是因為我們缺乏積極唯愛的精神;從立國這一方面來說,這就是不茍安,不放任,努力建設,努力圖強的精神。有了這種精神,日人便不敢欺負我們,即使占領我們的土地,也決不能征服我們的國家,正如今日日爾曼民族的精神,不在乎它的武力的強弱,而在乎它的不屈不撓的魄力。有了這種精神,我們更能夠將強敵同化,使它不但不能作惡,也沒有作惡的必要;這便是使問題根本的解決。如果有人以為這樣高超的理想無非是一個美麗的夢,我們可以回答說:如果沒有人相信它,實行它,它自然只是一個夢;但是即使只有少數人相信它,實行它,它的實現,就可計日而待。唯愛社的信徒,就是要向著這個夢境里追求的傻子!
在這兩種主張的范圍里面,我們便要問:在這樣的局勢中,贊成唯愛主義的人能夠做什么?應當做什么?假如唯愛主義只是一個逃避責任,畏懼犧牲的別名,我們就不需要這種主義。我們所要認清楚的就是:唯愛主義者,根據他的主張,不應當參加戰事,和一切與戰事有直接關系的工作。如果唯愛主義可以在這一點上妥協,唯愛主義便沒有存在的價值。除此而外,一切救國愛國,與根本改造社會的工作,都是唯愛主義者應有的事。以下隨便舉出幾種,以供參考:
(一)不合作運動。我們相信:這是一個抗拒強暴很有效的辦法,在最近幾期《唯愛》上,屢有討論,可以參看。我們希望大家,不要因為我國已經決定用武力抵抗,便忽略這一種工作,——尤其是經濟絕交。我們覺得很希奇:在淞滬血跡未干,華北戰云又起的時候,在上海和長江一帶,——北方更不用說——日貨的傾銷,居然可以進行無阻。那些唯利是視的商人,和貪圖便宜,不分皂白的顧客,除了用鋤奸團一類部分不能持久的辦法以外,我們要怎么樣應付?大家似乎都不很注意這個問題,其實它的關系是很大的。
(二)中日覺悟分子的聯絡。恐怕無論哪一個人都不敢說,日本人當中沒有覺悟的分子。日本政府盡力禁止所謂危險思想,而近來因“危險思想”而被逮捕的,還是成千整百,而且其中大多數是知識分子。無論所謂危險思想所主張的是什么,我們知道反對日本政府的黷武主義,至少是他們的一種表示。至于其他不帶色彩,以人道或唯愛的立場反對現政府的政策的,數目一定也不少,——雖然他們不能有很露骨的表示與活動。這樣的人,雖然未必與我們的意見一致,但是至少對于現在關系的不滿足,是我們所共有的。我們以為無論什么時候雙方有接觸,討論,研究的機會,我們都應當利用;即使當時看不見什么效果,我們能夠保持這一點誠懇友誼的關系,也是很值得的。
(三)華北的戰事,如果蔓延開來,一定有許多緊急的需要,在這異常的狀態里呈露出來。難民救濟的工作,社會秩序維持的工作,安定人心的工作,以至前線救傷慰勞的工作,都是我們一般平民在本分上應當擔任的事。至于那一件是與戰爭有直接關系,而不合乎唯愛精神的事,我們只好自己去決定。因為嚴格說起來,國家既是一個有機體的組織,無論什么事情,彼此都有相互的關系。我們做一個國民,絕不能采取一種絕對超然的態度。
(四)國家戰時的生活還是要靠國民許多平時的工作去維持。所以我們每一個人經常的事業,只要它沒有直接受戰事的影響,能夠忠實地繼續下去,都與國家的生存有幫助。每一個人在本分上盡了職,是我們最低限度的救國工作。
(五)我們在本文開始的時候說過:這一次中日的沖突,只是反映了全世界正在尖銳化中的矛盾。中日問題很清楚的不只是遠東局部的問題,而是全世界的問題;中日的紛爭不只是兩國間因為某種問題一時的沖突,而是現在整個社會制度所呈露的一種必然的現象。現在社會制度的弊病在那里,它與中日的問題有什么關系,根本救治的方法是什么,以后中國的建設與復興應當走哪一條路,——這些問題與目前的事變都有密切的關系。雖然這些都是很遠很大很復雜的問題,非一時所能認識,更非一時所能解決。但是我們如果在這些問題上,沒有一些基礎的知識,恐怕我們一切的工作都是盲目的努力,與時代的需要不免背道而馳。因此,我們對于現代的社會問題,至少有從事研究的必要。
在這樣緊張的時局中,我們希望大家不但能夠有熱烈的心腸,更要保持冷靜的頭腦;不但要注意目前的需要,更要瞻前顧后,從世界以往的經驗中,認識前人的錯誤,為未來的世紀,開辟一條新路。
二月廿三日
(原載《唯愛》,1933年,第7—8期)
唯愛主義與社會改造
吳耀宗
(一)
今天所講的,我知道必定與許多人的胃口不合,因為現在注意社會改造問題的青年,大都趨向階級斗爭,武力革命的思想,這與唯愛主義,未免南轅而北轍。但因為這次演講的題目,是聽眾所特別要求的,所以我相信在座的諸君,即使不贊成這種主張,也必能平心靜氣地拿它來思想一下。
中國人向來是主張中庸的,過與不及,他們都不以為然。唯愛主義是一種極端的主義,所以根本上就與中國向來的思想沖突。墨子主張兼愛,其理論與唯愛雖不盡同,但其為極端的主義則一。墨學之不能在中國發揚光大,其原因固不止一端,但是它的反乎中庸,恐怕是原因中的最主要的。兼愛之說既如彼,則唯愛的主張,在我國能否避免同樣的命運,這也是我們所要研究考慮的一個問題。但我們現在姑且把這個問題撇開不論,先談唯愛主義的本身。
唯愛主義并不是一個很高深的主義:它無非相信人類應當以愛為一切生活的原則;在個人關系上應當這樣,在社會關系上也應當這樣。這一種主張雖然是很簡單的,但因為它處處與我們現在的生活方法發生沖突,所以有詳細解釋的必要。
人類的生活大概可以分為三個時期:第一是講強權的時期,第二是講公道的時期,第三是唯愛的時期。所謂強權就是指弱肉強食,強者征服弱者,奴使弱者的那些現象。正如野獸一樣,這是以爪牙相搏,武力致勝的時候。雖然這是人類沒有文化以前的特征,但是我們現在還沒有脫離這個時期。社會上和國際間強者欺凌弱者的事,真是平常的很。但在大體上,我們已經進入第二個時期,那就是講公道的時期。所謂公道,就是劃定范圍,各不相擾,凡超出范圍的,就繩之以大眾或一部分人所認可的法律和刑罰。這一個時期的生活態度就是“以眼還眼,以牙還牙,”恩怨分明,睚眥必報。我們現在整個的個人關系,和社會關系,都是建筑在這種觀念之上的。我們甚至可以進一步說,我們連這一個階段都沒有達到,因為現在的社會,還不是一個徹底公道的社會。第三個時期就是唯愛的時期。唯愛的特征是互助而非競爭,是服役而非剝削,是同情而非報復;它非不講公道,但卻超出公道之上;它不只以直報怨,乃是以德報怨。這樣的社會,我們自然相信是最理想的社會,我們也希望它是將來必會實現的社會。這些唯愛的特征,我們現在未嘗不看見一點,例如在家庭里,在朋友關系里,但在其他大部分生活里,特別在社會和國際的關系里我們離開這個理想,還是遙遠得很。我們的問題不是這個理想是否應當實現,而是它何時可以實現,我們怎樣把它實現。唯愛主義者的態度是:我們不必等,我們馬上就要實行這種主義,只有這樣,我們才能把它實現。
唯愛主義之成為一種運動,雖然不過只有二十年的歷史,但自人類有史以來,信仰這種主義的,實在是無時無地沒有。印度的釋迦牟尼,我國的墨子,猶太教的以賽亞,基督教的耶穌,圣方濟,霍士和他所發起的桂格教派;近代的人,如俄國的托爾斯泰,印度的甘地,日本的賀川豐彥,英國的羅素,法國的羅曼羅蘭,美國的荷慕時,潘琪,留德時期的愛因斯坦——雖然他們的主張未必盡同,但他們的反對戰爭,反對暴力,和主張以愛及調解(Reconciliation)的方法去消滅人世間的罪惡,卻是一致的。他們未嘗不知道他們所處在的社會和時代,與他們的主義格格不相入,但他們卻是即知即行,無所顧忌。人類滿染血污的歷史中,所以還能放出一線光明的,就是因為這些人的信仰和生活的原故。
在歐戰開始以后——一九一四年年底——英國有一些人見得戰爭的殘酷和不合理,與他們所信仰的宗教完全相反,于是他們拒絕參戰,并成立唯愛社(Fellowship of Reconciliation)的組織,其宗旨在以愛與服役的方法,根本改造人類的社會。后來這種組織在美國,歐洲大陸,和遠東先后成立。到現在有組織的共有二十余國,我們中國也是其中之一。中國的唯愛社是在一九二二年成立的。各國的唯愛社員,雖然為數不多,但他們嶄新的理論和誠摯的生活態度,是對現社會一個嚴重的挑戰,已經引起不少人的注意。
我們若要知道唯愛社最初發起時的旨趣,可以看以下的一段宣言:
“我們以為從耶穌的生和死所表現出來的愛,其涵義之廣,遠在我們的想象之外。我們認為這愛是戰勝罪惡的唯一能力,也是人類社會生活的唯一標準。
為要建立一個愛的世界起見,凡相信這個主義的人,都應當把它在個人關系和社會關系里充分實現,并且預備接受從實行這種主義而發生的一切危險。
因此,我們做基督徒的人,就不能參加戰爭。我們為要忠于國家,忠于人類,忠于教會,忠于基督起見,便不得不另取行徑,盡力使愛在個人,社會,商業,和國家的生活里,成為至高的準則。
我們相信上帝的能力,智慧,與愛心,渺無涯際;他時時刻刻都等候著用更新的方法,更普遍地向人類顯示他自己。
因為上帝只能借著這個世界的人來顯示他自己,所以我們情愿獻身作他救世的工具,無論他用什么方法來役使我們,我們都準備著受他的差遣。”
最初發起唯愛社的人,全數都是基督徒,所以這篇宣言,也完全是基督教的口氣。直到現在,唯愛社中心的信條簡直就是基督教固有的信條。但是奇怪得很,雖然相信唯愛主義的基督徒,以為唯愛主義就是耶穌原來的主義,但一般的基督徒卻不以為然,因此,自羅馬王君士但丁入教以后,宗教的戰爭和殘殺,史不絕書,大戰時基督徒的參加戰爭,大家也看作一件尋常的事。所以,我們如果把基督教和唯愛主義混為一談,那是最錯誤的。
(二)
我們現在再來談一談唯愛主義的哲學。唯愛主義有三點基本的信仰:人的價值,人的可能,和手段與目的之應當一致。所謂人的價值,就是說人不是草芥,可以隨便被踐踏被毀滅;人的生命是有意義的,所以也就是有價值的。因此,一切抹煞人的價值的東西,無論它是風俗,制度,個人,團體,階級,唯愛主義者都要把它打倒。所謂人的可能,就是說,人都有向上的可能,前進的可能。一個做強盜的人,并不是生出來就要做強盜;強盜是家庭,教育,制度,種種東西的產物。改變他的環境,使他不能做強盜,不必做強盜;改變他的心境,使他在還不是理想的環境里轉變生活的方向,“放下屠刀,立地成佛,”這就是唯愛主義者的任務。所謂手段與目的應當一致,就是說,手段是目的的過程,目的是手段的終點,這二者不能截然分為兩件事,因此,目的即使是正確的,如果手段錯誤了,原來的目的就不能達到,或要受它的影響。這個道理,十分鮮明,似乎不必多所解釋。
為要使大家對于以上三點有更清澈的了解起見,我們可以拿共產主義的立場和唯愛主義的立場來比較一下。第一,這兩種主義都相信人是有價值的。耶穌詛咒財富,痛恨偽善,指斥統治者的罪惡,擁護平民的利益,這是尊重人的價值;馬克思研究社會的病因,指出改造的方向,努力喚起民眾,促進革命,這也是尊重人的價值。但是共產主義所看重的是大眾(Collective Man)的價值,而非個人(Individual)的價值,為大眾利益的原故,個人的價值,可以完全犧牲。自然,個人的價值也就在大眾的價值之中;并且,犧牲一己,以成全大眾,如果出于自動,它的自身,也就是一種價值。□□□□□唯愛主義認定個人人格的尊嚴,以為就是一個罪大惡極的人,也有他的價值,而不當抹煞,因為可惡者是他的罪,可貴者是他的人,二者似乎不能分開,而實在不當混合。這樣看來,唯愛主義與共產主義,雖然同是尊重人的價值,但因為注重點之不同,所以表現的方法也就各異。
再講到人的可能性。□□□□□唯愛主義……對人有無限的信仰;它以為人有無限的可能性;只要給他相當的機會,他便可以有意想不到的轉變;即使因為采取這種態度,似乎延誤了社會前進的速度,它也不以為過。它認為罪惡應當消滅,但人卻不必消滅,因為人同罪惡,是可以分開的;人是可以隨著環境的改變而改變的;不然,所謂改造社會,根本就不可能。
最后,論到目的與手段:在共產主義,什么手段都是對的,只要它能達到目的;換句話說,手段之正確與否,是因著目的而具有相對性,并沒有自身的絕對性。唯愛主義卻要把衡量目的之標準,同樣地拿來衡量手段,而要求二者之一致。例如暴力革命,可以推倒舊社會,建設新社會,但暴力是抹煞人的價值的一種手段,所以便與建設新社會的動機——尊重人的價值——不能一致。因此唯愛主義就反對暴力革命。它以為即使在形式上革命的目的是達到了,在實質上,它所結的果子也含著不健全的成分,要經過若干的努力,才能消除。
總起來說,在出發點方面,在目的方面,共產主義與唯愛主義差不多是完全一致的,但在哲學方面,手段方面,二者便有許多不同的地方:一是近于悲觀的,一是近于樂觀的;一是近于嚴峻刻薄的,一是近于寬厚慈祥的;一則以力服,一則以愛勝。但雖然二者有這許多的不同,唯愛主義卻沒有把共產主義看作一種不同調的主義。把共產主義看作“洪水猛獸”,把共產黨看作“匪”,我們以為是一件最不幸的事。以為共產黨可以用武力去消滅,更是一種愚拙的見解。并且,唯愛主義對共產主義的批評,也就是對其他許多別的主義的批評。許多批評共產主義的人,他們自己的主張,也犯著同樣的病,或更甚的病,所以他們實在沒有理由可以批評共產主義。
(三)
唯愛主義既然是相信人的價值,人的可能的,所以他待人的時候,就必須采取與這種信仰一致的手段——這就是愛。因為愛,所以它就反對武力,反對戰爭。它的所以反對武力,一是從動機方面著想,一是從結果方面著想。我們先從動機方面說起。用武力的時候,大多數是因為恨的;恨與愛是相反的東西,所以武力與唯愛是不能并立的。如果有人真正因為愛而用武力,這樣的武力并不悖乎唯愛的精神:一個小孩快要掉到水里,父母用力拉住他,這是愛的表示;把一頭病入膏肓,呻吟痛楚的愛犬,用槍打死了,這也是愛的表示。但是除此以外,因愛而用武力的,就絕無僅有了。拿起槍來打死一個敵人,也許是因為愛國家,愛社會的原故,但對于那個敵人,卻不能說是愛他。因愛國家,愛社會而恨敵人,在唯愛主義看來,也是錯誤的。我們再從武力的結果方面來說。假如武力是可以達到它所標榜的目的的,我們還可以原諒它,但事實并不是這樣的。比如歐洲大戰,在協約國方面,他們的托詞是“戰以止戰”,但在事實上它是第二次大戰構成的因素。我們敢大膽地說,國際的戰爭,從來沒有徹底的解決過什么問題。并且在現在這資本主義的世界,戰爭已成為資產階級和他們的爪牙——統治階級——的工具。因戰爭而得利益的是他們,為戰爭而被犧牲的是勞苦大眾。現在許多人都覺悟了,反戰的空氣也彌漫于全世界了。雖然個人的立場未必盡同,也是值得我們欣慰的。或者有人說:武力與戰爭有義與不義之分:帝國主義者的戰爭和軍閥的混戰,也許是不對的,但為抗拒強鄰,解放民族而用武力,那不但是正當的,而且終久必定會發生效力。東北義勇軍之戰,淞滬抗日之戰,所以深得民眾的同情,就是因為大家認為這是御侮的義戰。唯愛主義并非不承認這一類的戰爭的價值,但只是相對的承認。自然,抗爭而死,不失為丈夫,即無補于愛,亦無傷于義;忍辱而生,則淪為奴隸,人格不存,愛于何有。但那只是因為抗戰是弱者御敵的最高的表示。作了他所能見到的最好的事,那自然值得我們欽敬。但在唯愛主義者看來,御侮最高的方法不是武力而是唯愛。有人以為武力是強者的方法,而唯愛是弱者的方法,但事實適得其反。唯愛者不為惡所懾服,不肯以暴易暴,這正是大勇者之所為。他的所以不肯用武力,不是不敢用,是因為它不能解決問題。武力是情感的,是盲目的,所以容易把人的理智完全消滅;并且,武力發動于仇恨,彼此均以仇恨相待,則冤冤相報,永無已時。但唯愛絕不是縱容罪惡,束手待斃的。唯愛主張革命,因為不革命不能創造新社會,但它所要的是非武力的革命。非武力的革命不是和平的革命,是流血的革命,但它不肯流別人的血,卻準備流自己的血。唯愛也不反對階級斗爭,因為革命就是階級斗爭,但它的斗爭是建立于愛,而非建立于恨的。
(四)
唯愛主義既主張以非武力革命的方法去改造社會:這種方法究竟是什么,它有沒有成功的可能?
唯愛主義不是改良主義,這一點,經過上文的解釋,應當是沒有疑問的了。但唯愛主義是不是烏托邦主義呢?烏托邦主義的特色是有想象而無事實,有希望而無辦法,但唯愛主義卻不是這樣的。拿唯愛主義應用到社會問題上去,這是一種新的嘗試;因為這樣,所以它在理論方面,自然是沒有成熟,在實行方面,也缺乏經驗。不但唯愛主義如此,其他一切的主義,在最初的時候,也必定經過這個階段。但我們不能因為這樣,就把一個主義斷定是空想主義。唯愛主義所企求的社會是共勞共享共有的社會,這一個目的,和其他的社會主義是沒有分別的,但是唯愛主義實現這個目的的方法是非武力的方法。唯愛主義在這一點上恐怕要引起許多的誤會。有的人想,唯愛主義是帝國主義者的煙幕彈,標榜著好聽的口號,而內容是空洞無物的;也有的人信,唯愛主義的作用是把人民麻醉了,使他們的革命意識模糊起來。許多相信共產主義的人把唯愛主義認作比資本主義更危險的敵人,就是為這個原故。但是這些誤解,我們都不必去管它。
(原載《唯愛》,1934年,第12期)
唯愛與武力果不相容嗎
謝扶雅
自吳耀宗先生在本刊發表了《唯愛主義與社會改造》一文后,引起知我先生嚴重的抗議,現在又得讀吳先生的答辯。據我看,問題的焦點,倒不在雙方立場(一是基督教的立場,一是共產主義的立場)的異趣,而只在“愛與武力真的不能相容嗎?”的一點。唯愛主義者已經贊成資本社會制度之應根本推翻,已經贊成階級斗爭,已經贊成流血革命,所保留的,只是“不肯流別人的血,卻準備流自己的血。”換言之,他們所要的是“非武力”的流血革命,非武力的斗爭。這一點,我認為很有深入討論,不厭求詳的必要。
最近美國唯愛社主席Reinhold Niebuhr宣告脫離唯愛社及該社干事J.B.Mathews的去職,其原因便在武力的一點。他們以為生存在現社會情況之下,不容許你絲毫不用武力,所以只能挑選比較少的武力之一途。但大多數唯愛社員主張絕對不應采用任何武力;以致該社主席及干事皆不得不因公意而離去。其實一種社會學說,原不能如此呆板。在自然界縱或有準確不變的自然律(如水可還原為H2O,暴食一定會生胃病等等。)但在人事界(或社會界)則現在尚無精密得像自然律那樣的社會律(Social laws),雖然將來希望其也有。科學方法還沒有完全占領了社會領域。嚴格地說,今日還沒有所謂社會科學。
“要誠實無欺”,“不可殺人”,“愛人者人恒愛之”等等,似乎可以說是社會律。但這些定律,應容許不少的例外。非比“二加二等四”,“飲酒會臉紅”一類自然律的絕對無有例外。社會關系比物質機械復雜到不啻百千萬倍;積幾十萬年的人類經驗,對于社會現象還只能約摸地,粗枝大葉地定出幾條通則,決不夠應用于人生各種活動。所以細節上的運用如何,仍待我們臨時斟酌情形,謀相當的應付,再經過若干的嘗試和試驗,或者漸漸可望更立細則。愛,自然是文明人所公認的一條社會通則,不但基督教中人,即連最過激的波爾希維克派,也并沒有以為社會律反是“恨”,“仇視”,而不是愛的。共產黨也都深認他們所欲攻打的是資本制度自身,不是資本家個人。
“誠實”自然也是社會律之一,但母親騙小孩吃藥,醫生騙病人安靜,很不容易判定他們為不誠實。對于這種兩難問題,中國的儒家倒有一個應付的方策,叫作“通經達權”。誠實是“經”,有時不得已講句違心的話是“權”。權仍無背于經,因為它的動機原和“經”在一條路線上。這里所應當心的是:“權”決不可濫用。權原是例外,是萬不得已時的臨時應急,準此而推,“愛”是“經”,有時不得已,不能不用武力是“權”。動不動便用武力是濫,濫決不是“權”。然在萬不得已的場合,亦拘執不用武力,也未免太迂愚;愚也不能算是“經”了。所以“通經”固難,“達權”尤為不易。
大盜來強奸我的時候,我如有槍,彈發強盜斃。這種臨時應急的武力是“權”,是無背于唯物主義之“經”的。當瞥見獸兵要強奸幼女的時候,迫不及待;有石在地,即拾而擊,有槍在手,即拔而發,我對于此獸兵之死在我手,固抱十分遺憾,顧我原無殺人之意,蓄乎方寸之間;反之,若拘執于絕對不用任何武力,始終要取愛的手段以達愛的目的,則試問其時對獸兵將用何種感化的方法乎?據我所知,感化教育只適宜于平時,若在對方已發兇猛的武力時,其神經已興奮至非常變態,感化絕無可用之技。歷史上宋襄公之所以為人所詬病者在此。
臨時應急,——尤其是臨時崛起抵抗強暴時所用的武力,例如一二八我十九路軍之應戰,東北義勇軍之抵抗暴日,一九一四年比利時小國之御強德,都不能說有背于愛之原理。唯物主義著重在動機,著重在本心。“權”的武力,只從手出,不從心出,故于“經”無傷。“權”好比浮云,其來也驟,其去也消,絕不著一點痕跡。若“有所著”,便損害了愛心,便違反了唯愛主義。王陽明解釋大學中“心有所忿懥,則不得其正”一句,著眼在“有所”兩字上。他以為七情六欲,乃是人心本有,但不可有所著。如忿懥之情,人心怎能沒有?但若忿懥“著”了一分意思,便怒得過當,便不得其正。須知“愛”固是寶貴,“義憤”也是寶貴。義憤不但不和愛相沖突,或竟與愛為一家人。武力若只為在義憤時的急遽表現,決非與愛絕不相容。“武王一怒而安天下之民”:這個怒,決不是仇視,決不是恨。
讀過三國志演義的人,大概都記得諸葛亮揮淚斬馬謖的一段故事。諸葛亮當時是否貓哭老鼠,是否用譎詐之術,我們不得追問,但若諸葛亮果存著真的“揮淚”之心,而去“斬”謖我以為這把刀也是愛的。我覺得:徹底唯愛固難;而用武力的愛,則尤難之又難。雖然使用武力,而仍保有大愛的絕對,這種心境是很不容易修養到的。要能修養到這種心地,才可以談唯愛。
(原載《唯愛》,1934年,第14期)
答扶雅論唯愛與武力
吳耀宗
謝扶雅先生在最近發表了《唯愛與武力果不相容嗎》一文,特別提出“唯愛與武力”那個問題來討論,茲謹將個人對這個問題的意見寫出來,以供謝先生和讀者的參考。
謝先生那篇文章的大意說:“愛”是“經”,有時不得已不能不用武力是“權”,所以他以為唯愛與武力并不是不相容的。我大體上可以贊成謝先生的意見,但覺得謝先生的話在有些地方還應當修正。我所以贊成謝先生的意見,是因為我認為唯愛與武力并不是絕對不相容的,因為唯愛所注重的是愛的動機、愛的精神;因愛而用武力——如母親用力拉住小孩,使他不掉到井里去,或主人將病入膏肓的愛犬打死,——這都不悖于唯愛的精神。這一點,我在唯愛主義與社會改造里說得很清楚。同時我又指出來:“拿起槍來打死一個敵人,也許是因為愛國家愛社會的原故,但對于那個敵人卻不能說是愛他。因愛國家愛社會而恨敵人,在唯愛主義看來也是錯誤的。”這就是說,即使用武力的動機是愛,但如果對于用武力的那個對象的態度還是恨,這也是反乎唯愛精神的。這一點,似乎是我和謝先生意見不同的地方。我以為“愛”不能說是有“經”有“權”,——這是說不通的,因為愛就是愛,非愛就是非愛。照謝先生的主張他應當說:有時可以愛,有時可以不愛。這倒直接痛快,不必牽強的說:“權的武力,只從手出,不從心出,故于‘經’無傷。”我以為因愛而用武力,武力也是屬于謝先生的所謂“經”的。
雖然我們以為有時可以用武力,而仍不悖于唯愛精神,但大體上我們仍然是反對武力的,其理由如下:
第一,因為我們不承認所謂壞人是不可救藥的,而武力——特別是殺人的武力是抹煞了他的上進的可能的。
第二,因為用武力的時候很難避免恨,而恨與愛是相反的,——雖然純粹因愛而用武力,如上文所舉的例,我們并不反對。
第三,因為武力不能達到我們原來所企望的目的,并將引起不良的社會影響。
這些話我在《唯愛主義與社會改造》一文里已經說過。我們認為對付壞人的正當辦法,是改善他的心境和改變他的環境,而不是用武力。所以拿獸兵的強奸幼女一事來說,發出義憤是應當的,但從唯愛的立場來說,義憤的表示應當限于言語的斥責,即使用武力,也應當以阻止他的暴行為限,超過了這個限度,便不是唯愛。自然,人的心境和環境,常常不是馬上可以改變的,所以唯愛的代價必然是犧牲,——被害者犧牲自己(第三者)的犧牲;但這樣的犧牲一定比武力的犧牲小得多,并且它的作用是防止未來因崇信武力而必不能避免的更大犧牲。
謝先生還舉了幾個歷史上的例。一個是宋襄公,這大約是指宋楚戰爭的那一段事。
宋襄公并不是一個非戰者,他所主張的,只是“不重傷,不禽二毛”一類的道德。這當然是一種不徹底的主張,所以批評他的人說:“若愛重傷,則如勿傷;愛其二毛,則如服焉。”換句話說,如果不欲傷殺敵人,那就不必要戰爭了。然而宋襄公的態度未嘗沒有可取的地方,因為那就是體育場上的“Sportsmanship”梁山泊式的“道義”,中世紀騎士的任俠,——這些都有唯愛的成分在里面的。
謝先生舉的第二個例,是大戰時比利時之抗德和我國之淞滬抗日等那幾件很悲壯的事。我們對于這些抗爭,決不能否認它們的價值,因為一個民族假如還不能用唯愛的方式去抗敵,那么武力的方法,在可能的時候就是最上的方法。但我們還是相信甘地的這一段話:“如果我們所能選擇的不是懦弱,就是武力,那么我們應當選擇武力。我寧愿冒險用武力一千次,不愿使我的民族失卻丈夫之氣。但我相信,非武力高超至于無限;饒恕比懲罰更為豪俠。”關于這一個問題,我們在《唯愛雙月刊》里曾數加討論,恕不在此多談。
謝先生所舉的最后一個例,是諸葛亮揮淚斬馬謖的那一段事。我認為這是一個比較純粹的唯愛的表示,而絕不是“貓哭老鼠”一類的把戲。然而這是多么罕有的事!歷史上沒有幾個諸葛亮,然而假公義之名,行殘殺之實的,則比比皆是,并且,大規模的武力,即使以愛為出發點,也是得不償失的。謝先生說得對:“徹底的唯愛,固難;而用武力的愛,則尤難之又難。”因此,我們雖承認唯愛與武力并非絕對不相容的,但我們還是不得不反對武力。
(原載《唯愛》,1934年,第14期)
續論對日的態度與辦法
吳耀宗
雪巖先生:
承你提出對日的態度和辦法的問題,這是很值得唯愛主義者的研究的。雖然我在前幾期的《唯愛》里已經發表過一些意見,現在再為提出,分兩點答復,以供參考:
第一,對日不合作,是否一個正當的辦法,就是在唯愛主義者的當中,也還沒有一致的主張。在我個人看來,如果實行不合作的時候,并不是要拿這種辦法去“教訓”或“懲戒”我們的敵人,只是表示我們恨惡他們的暴行,而且心中并沒有存著對人仇恨的意思,這樣的行為完全是唯愛所認可的。誠然,仇恨的心理,不是容易完全除掉的。在現在一般抵制日貨者的心中,恐怕除了仇恨,沒有別的東西;但即使假定不合作是帶著仇恨的,它的害處比戰爭的害處,的確是有天淵之別,這是三尺之童所能知的。你說:抵制的辦法,“直接的影響,并不及于造禍的罪魁,——資本家和傀儡的軍閥,——吃苦的倒是無辜的小工商,和一般的日本民眾。”這是似是而非之論。國家是整個的機體,每一個國民都是這機體的一分子;日本的國民,中了軍閥的毒,盲從他們,擁護他們,這便是間接參加了軍閥的罪惡,焉能說他們是“無辜”的,此其一。不合作是要促對方的覺悟,使他們知道他們是違反公理的,如果他們執迷不悟,這是他們咎由自取;但是他們無論什么時候覺悟了,停止侵略了,不合作便可取消,一般民眾所受的害,便可停止,此其二。你說資本家和軍閥不會受害,這是違反了事實的。日本侵略中國的軍費是從哪里來的,豈不是從民眾來的么?沒有,還可以打仗么?抵制日貨,難道不會影響資本家么?此其三。至于日人利用中國的抵制,作反宣傳的資料,這一點,我們就沒有方法去限制他們了。其實日人又何必等我們有抵制才有反宣傳的資料?所謂沈陽拆毀路軌事件,中村事件等等,哪一樣不是“深文周內”,或竟是無中生有的事件?日人制造反宣傳的機會多著呢?我們不必替他們過慮;但是,如果我們的不合作是理直氣壯的,日人的反宣傳,又能奈我們何呢?此其四。
第二,我也承認不合作一類的辦法,不是徹底唯愛的辦法,我在《唯愛》第五期復檀仁梅先生的信上說:“有人打你的右臉,連你的左臉也給他打,”這才是極端的唯愛主義,至于不合作的方法,已經是唯愛的退一步的辦法了。這個主張,與你所說的“任其橫行,隨其宰割”的極端無抵抗,似乎是相同的,然而我們所以不敢作這樣的主張,乃是因為現在中國的民眾實在沒有認識唯愛主義,所以我們只能提倡不悖乎唯愛精神的不合作。極端的無抵抗,我曾說過:“除非與大勇者積極的愛的精神(如耶穌在圣殿中趕出做買賣的人)相附麗,其結果將等于阿Q式的退讓與茍安,不但對方無所感動,即身受者的人格,亦將隨之而毀滅。”現在亂紛紛,死沉沉的中國,我們只怕她不能動,不能團結。如果國民真能團結,真能動,我們寧愿他們用武力去抗日,而不愿他們俯首就死,如被宰的羊。因此十九路軍的抗日,東北義勇軍的抗日,我們都是站在客觀的地位,表示十二分的同情的。我們知道這絕不是人類的出路,我們自己也絕不肯去參加這樣的抗爭,但是兩害相衡取其輕,相信唯愛的人盡管宣傳唯愛,實行唯愛,不相信的人,只好采取他們所認為最高尚,最有效的辦法。這是唯愛主義者所應當認清楚的。
以上所說,不知尊意云何,還祈請賜教!
吳耀宗謹啟 十二月二日
(原載《唯愛》,1932年,第6期)
怎樣解決中日問題?
徐寶謙
“欲求中日問題之解決,日本必須放棄她的侵略政策,中國必須學習饒恕!我們知道日本所需要的,不外乎擴充實業的原料,和一個推銷商品的中國市場。日本如能用和平與合理的方式對付中國,我想中國是愿意供給她的需要的。從另一方面來看,中國所需要的,便是國家的統一;但所謂‘統一的中國’,其目的不在于對日持報復的心意。依我個人的見解,要使日本酷愛和平,要使中國大度包容,這兩件事不容易辦到的。世界各國的民族,其初都是愛好和平與大度包容的,后來因為謬誤惡劣的宣傳到處流行,致使一般民眾——甚至那些有智識的民眾——都被情感所激動,失去其平衡的中心。”
為求解決上項問題起見,我個人認以下各點,為緊要的步驟:
(一)使中日兩國的自由思想者歡敘一堂,使彼此之間有真正了解的機會。(余所謂“自由的思想者”,系指一般思想能超過國界,同時能以人類主義或基督徒大同主義的立場,去觀察中日問題的人們)。
(二)中日兩國的自由思想者,須平心靜氣地應付一切包藏危險性的嚴重事實,并為這些事實尋找基督教的解決方案。
(三)這兩國的自由思想者應在平時籌設一適當的教育機關,以較高的思想培養一般民眾,使他們胸有成竹,不致受宣傳和情感作用的影響和轉移。(下略)
(節譯徐君致世界基督教學生同盟的一封信)
(原載《唯愛》,1932年,第4期)
對日的態度與辦法
張雪巖
耀宗先生:
自去年九一八后,醉生夢死的基督教徒或說教會——不是基督教的本身——受了很嚴重的挑戰。熱血的青年基督徒,特別是學生,以為在這嚴重的試驗之下,應當表示態度,因此就產生了主戰與非戰兩大派別。這兩派別,無非各執一端,并好像永無調和的可能,但實際上卻不見得有什么可以悲觀的,因為他們為了鞏固自身的立場,爭相引用吾人信仰中心之基督的言行來作護符。不論其理由是圓通或是牽強,總之都是在高舉基督,若說這是基督教的復興運動,我看也不算過,因為真理的出現,只有這樣爭辯才是催生的利器,所以我并不希望兩下鳴金收軍,到愿意他們相持不下,除非最后的真理證明了。
唯愛自然是屬于非戰一派的,我自始也是這樣主張。不過宗旨雖同,意見的程度上卻總有些不一致。這就是我屢次被邀加入唯愛社而至今還沒有實行的一個大原因。我所主張的不同的地方是耶穌所講的愛,其博大原本連國際界限都沒有,換句話說:基督教所標榜的愛,乃是道地的一視同仁的大同主義。它的登峰造極處,就在我們的教主把自己的言論在最慘痛的十字架上十足的表證了,充分的實踐了,——為殺害自己的仇敵祈禱:“父呀,赦免他們,因為他們所作的,他們不明白!”
惟去年閱唯愛社對日的態度,也主張用抵制日貨的手段,并說明這樣抵制是出自愛的動機,意思是不過借此予以教訓,給以悔禍的機會。但結果卻適得其反,因為你盡管如此存心,日本卻志在眉飛色舞拿此作向國聯控告吾人挑戰的真憑實據,并以此為猛施侵略的借口!上海閘北之精華的付之一炬,恐怕就是這件事體的賜予吧!況且這種抵制,直接的影響并不及于造禍的罪魁,——資本家和傀儡的軍閥,——吃苦的倒是無辜的小工商,和一般的日本民眾。所以結果不但不能促她悔改,反倒供給了她不少向國民反宣傳的有力資料。這是擺在眼前的事實,是不容諱飾的。所以想來想去,我總覺這不是徹底的態度,更不是最后的辦法。
我以為唯一應付的辦法,還是任其橫行,隨其宰割!不過在無抵抗的當中,基督徒應當竭力作促醒政府和國民悔罪的工夫,并努力使大家真實的踏上自強的創造的新路途。還有件急要的工作,就是基督徒當多多糾合同志,將無抵抗的徹底唯愛的主張宣布出去,特別向日本,并常常為他們祈禱,這樣一來,我想總比任何抵制的手段容易得到日本基督徒和國民的同情。倘能堅持到底,我想在舉世渴望和平的當中,一定可以引起不少的同志,而把運動擴大開來。試問假使全世的基督徒都能寧死不屈的一致如此主張,還怕和平不能實現嗎?基督徒絕不應當騎墻,徹底點說:更不應當有國際,——如有人在這一點上問難,容后詳答。——總之,我的意思是主張唯愛的基督徒應當寧在不愛國的罪名下授首,為了把天國實現人間,也不該把主張犧牲!有人以為日本已具征服全亞并稱霸全球的野心,這樣示弱,完全是促使暴行和野心實現的捷徑。我敢說句人以為夢囈的預言,日本倘趕快乘機縮跡斂翼,也許還能保其存在,倘使不顧一切的向前蠻干,那就是張大眼睛向著墳墓進行了!強橫的巴比倫那里去了!自跨歐亞的羅馬帝現在何處!稱雄世界的強德何以上了呻吟的病榻!總之,橫暴的爪牙雖舞張得厲害,公理的眼睛也并沒有合閉。話很多,一時寫不完,恕暫擱筆,順頌撰安。
張雪巖上
(原載《唯愛》,1932年,第6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