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引言

所謂“六朝學”,當然指的是研究六朝的學問,包括對六朝時期的文學、歷史、學術、文化等方面的研究。這個名詞雖然并不多見,甚至可以說前人沒有提過,但這并非刻意求偏求新,更非嘩眾取寵。因為研究某一特定歷史時期的文化,名之為一種“學”,是非常容易理解的,這如同“宋學”“清學”等名詞一樣,其內涵是比較明確的,甚至無須解釋而自明。當然,如果非要溯源,尋求什么歷史依據,也可以從章太炎的《五朝學》那里得到啟示。因為《五朝學》所欲闡明的便是東晉至南朝四朝的社會文化(以學術文化為主),又因為要追溯淵源,實際闡釋的包括后漢與魏及西晉,相當于前人所謂的“八代”。

本書開始是以清末民初時期的六朝文學研究的學術史為主線的,但在實際工作的開展中,很難把六朝文學的研究與六朝文化的研究區別開來。這首先與六朝文學自身的特點有關。雖然說學術界至今仍然大多認同魏晉時期的文學自覺說,但研究六朝文學的學者們深深地了解,六朝時期的歷史文化與學術文化,如玄學與文學的關系,家族文化與文學的關系,宗教信仰與文學的關系,思想文化與文學的關系,一直是剪不斷、理還亂的。盡管這些在其他朝代似乎也存在,而六朝時期似乎更為特殊。事實上,一些在六朝文學和學術研究方面卓有成就的大家,如章太炎、劉師培、黃侃、魯迅、陳寅恪、王瑤等人,他們的學術成果往往也體現在對整個六朝之“學”的把握與研究之上。當然,我們所要關注的“六朝學”主要是“現代學術視野下的”,而非傳統路數的研究。之所以作出這樣的限定,一方面是為了行文操作上的方便,另一方面更是將其與傳統的研究思維剝離開來。因而,我們以“學術視野”為依歸,而不是糾結于語言形式的文言或白話。所以,盡管章太炎、劉師培等人的行文多以文言文為之,但由于他們的眼光是現代性的,顛覆了傳統的學術模式,仍可視作現代性的學術視野。劉夢溪先生在主編《中國現代學術經典》時對如何判別傳統學術與現代學術作了詳細的考察,他寫了一長篇“總序”,其中認為:“中國傳統學術向現代學術轉變,有一學術理念上的分別,即傳統學術重通人之學,現代學術重專家之學。”并且說:“中國現代學術這個概念,主要指學者對學術本身的價值已經有所認定,產生了學術獨立的自覺要求,并且在方法上吸收了世界上流行的新觀念,中西學術開始交流對話。如果這樣界定大體上可以為大家所接受,就可以看出,清中葉的乾嘉漢學里面已經根藏有現代學術的一些因子,而發端應該是在清末民初這段時期。”劉夢溪:《中國現代學術經典·總序》,河北教育出版社,1996年,第44、48頁。這個判斷大致是可以接受的。事實上,我們在探究現代學術視野下的六朝學時,也正是從清末民初的章太炎與劉師培那里開始的。也可以說,章太炎與劉師培在現代“六朝學”研究上有著開創性的學術史意義。這種意義一方面體現在對于六朝學術文化“翻案式”的價值判斷,另一方面也是由于他們的相關論述與研究方式具有啟發性,可以金針度人,具有可操作性,從而能夠引領學術潮流,使得二十世紀上半葉的“六朝學”成為一時顯學。

當然,“六朝學”能夠成為二十世紀上半葉一時的顯學,也有其自身的原因。因為六朝時期的文學、學術、歷史、文化等,在不同的歷史時期往往有著不同甚至截然相反的評價。整個六朝時期,朝代更替頻繁,每個朝代存在的時間都較短,社會總是處于動蕩不安之中。從社會發展的角度而言,與前后的漢唐盛世相比,六朝無疑是衰世與亂世。但社會歷史的發展與文學藝術以及學術文化的水平高度未必總是成正比的,也不一定是完全同步的,甚至在中國文學理論史上有所謂“詩窮而后工”的說法。將“窮而后工”這種針對個人遭際與創作關系的理論移之于整個社會,其實也是適合的。所以,我們看到,由于六朝的“衰世”與“亂世”,個人的心靈得以極大的解放,思想的自由,精神的無拘無束,正是學術思想和文學藝術可以自由發展的基礎,正好符合審美超功利的美學原則,也在無形中成就了“國家不幸詩家幸”的主題。這便可以理解宗白華在1941年抗戰時期兩次刊發其《論〈世說新語〉和晉人的美》一文了。因為在他看來,“魏晉六朝的中國,史書上向來處于劣勢地位。鄙人此論希望給予一新的評價。秦漢以來,一種廣泛的‘鄉愿主義’支配著中國精神和文壇已兩千年。這次抗戰中所表現的偉大熱情和英雄主義,當能替民族靈魂一新面目。在精神生活上發揚人格底真解放,真道德,以啟發民眾創造的心靈,樸儉的感情,建立深厚高闊、強健自由的生活,是這篇小文的用意。環視全世界,只有抗戰中的中國民族精神是自由而美的了!”《論〈世說新語〉和晉人的美》編者注,《宗白華全集》第二卷,安徽教育出版社,1994年,第267頁。我們看他在這篇文章中,極力謳歌晉人“自由而美”的精神,認為晉人表面看起來空靈灑脫,有時候又似乎不拘禮法,但他們卻是具有真道德的人,內心淳至,是以自己的真性情、真血性來掘發人生的真正意義。如此高揚魏晉名士的“真道德”與“人格的優美”,實是對魏晉傳統學術資源的現代利用。事實上,這也是六朝學術文化在二十世紀上半葉備受關注的重要原因。從章太炎的《五朝學》和劉師培的《論古今學風變遷與政俗之關系》等文章,到魯迅《魏晉風度及文章與藥及酒之關系》,再到馮友蘭《論風流》與宗白華的《論〈世說新語〉和晉人的美》等,這一歷史時期的“六朝學”研究雖然都是實實在在的客觀論述,沒有刻意地歪曲學術史實,但又是與當時的現實緊密聯系在一起的。一切歷史都是解釋史,文學史如此,學術史也是如此。即使是堅定信奉“獨立之精神,自由之思想”學術理念的陳寅恪先生,他所撰寫的一系列六朝學術文化的研究文章,往往也是有其現實目的的。但他的“現實目的”當然不是純粹為了個人的私利,而是堅守自己的學術原則,以學術研究追尋真理的精神來為當時社會的現實而服務。所以,本書專辟一章,論述陳寅恪先生的“六朝學”系列論文及其意義,他對支愍度學說的看法及其不斷引述所謂的“江東舊義”,他何以表彰東晉的王導,他對陶淵明“新自然說”的掘發,他對庾信《哀江南賦》的理解,他的“中國文化本位論”的情結及其現實的文化關懷。可以說,以“六朝學”作為研究對象,從傳統的學術資源中闡發自己的學術理念與學術思想,在吸收傳統學術方法與西方學術方法的同時,既能做到堅持“獨立之精神,自由之思想”,又能夠歸之于經世致用,陳寅恪的人格、品行及其研究成就可以作為一個經典范型。

有鑒于此,為了更加明晰地展現清末民初以來直到新中國成立之前的六朝學研究成就,我們采用縱橫交叉的研究方式,一方面以主題論述為綱,另一方面在同一主題的論述中又略以時間為序。但總體來說,我們更加關注的是學人們學術研究的“現代性”,亦即“現代視野”。巧合的是,陳平原教授在論及“現代學術之建立”時,也是以章太炎與胡適為中心的,并且認為:“倘若從事學術史研究,章太炎或許是最佳入口處。”陳平原:《中國現代學術之建立——以章太炎、胡適之為中心》,北京大學出版社,1998年,第1頁。對于本課題的研究來說,章太炎不僅是新舊學術轉型的關捩,也正好是現代“六朝學”的奠基人物。他處于西學東漸的文化背景下,又處于晚清民國時期,既深于“中”學,也不拒“西”學,與新舊派的各類人物皆有交集,其文章,其學術,其思想觀念,其人格品行,雖然充滿爭議,卻是不得不面對而又無法繞行的。尤其是他對八代文學的認識,對六朝學的體認,如果要了解現代學術視野下的六朝學,章太炎其人其學確實是個“最佳入口處”。

另外,對于“六朝”這個詞,需要加以說明的是:它指的是魏晉南北朝,但在具體行文時,特別是在舉例論述時,往往未必能夠把整個魏晉南北朝都包含進來。從魏晉南北朝文學和學術文化的角度而言,我們往往偏重于魏晉南朝,所以在使用“六朝學”指涉對象時,文中或用“魏晉”,或用“魏晉南朝”,或用“魏晉六朝”,或用“魏晉南北朝”,有時候甚至使用“東晉南朝”等字樣,未必處處都使用“六朝”這樣統一的稱呼,但實際論述對象不會超越這個范圍,而是為了在具體文章論述時的行文之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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