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兒臣,請仍王代地。”
沒有遲疑太久,代王劉恒便給出了自己的答案。
話音落下,御榻之上的代王后呂氏,當即就沉下了臉。
——若非身處長信家宴,長輩呂太后又在身旁,怕是便要當場發作!
而東席首座的王太后薄氏,次席的天子盈,以及末席的薄昭、宋昌等人,則是不約而同的暗松了口氣。
便見代王劉恒面色稍一正,旋即解釋道:“北墻三藩,燕國雖苦寒,然少有兵戈。”
“趙國雖亦處北墻左近,卻非戰地。”
“且趙、梁、淮南,皆為震懾不軌而存,少有戰事。”
“——唯有代國,即得北境苦寒,又與草原接壤,直面匈奴兵鋒所指、歲歲侵擾不休。”
說著,代王劉恒自嘲一笑,再正色拱起手:“兒臣,出身卑微,又無甚德、才,不敢據趙、梁、淮南等社稷重地。”
“及燕、代二國——燕更寒,代更險。”
“而高皇帝諸子宗藩,齊悼惠王、趙隱王皆故,兒臣,已為先帝諸子宗藩之長。”
“不敢讓年幼的弟弟們,去經受代地的苦寒、艱險。”
“愿世王代地,為國戍邊。”
言罷,代王劉恒更當即跪下身,就勢沉沉一叩首:“萬望母后,恩允。”
劉恒這邊頭剛磕下去,便見御榻之上,代王后呂氏急不可耐的應聲站起,哭喪著臉跪倒在呂太后身前。
“姑母~!”
“便莫再問了,只管頒詔,讓王上直移封趙地就是……”
“——胡鬧!”
卻是不等王后呂氏哭出聲,呂太后便一聲輕斥,將代王后還沒來得及流出眼眶的淚水,又都給堵了回去。
便見呂太后沉下臉來,瞥了眼殿內跪著的代王劉恒,遂再斥道:“國家大事,哪容得你一介婦道人家插嘴?!”
“嫁去代國才幾年吶?”
“瞧這模樣,都被代王嬌慣成什么了!”
“哪還有點賢妻良母、宗藩王后的儀態?!”
毫無征兆的呵斥聲,自是讓殿內眾人嘩啦啦從座上起身,又朝御榻方向齊齊跪倒在地。
唯獨天子盈,好似神游方外般,仍跪坐于餐案前,將一樽酒水灌下肚。
過了好一會兒,呂太后才深吸一口氣,又嘆息間搖搖頭。
“都起來吧。”
“好端端一場家宴,搞得像個什么樣子。”
呂太后發了令,眾人這才依序起身,各自落座。
倒是跪在御榻前的代王后呂氏,即便是起了身,也不敢坐回呂太后身旁了,只委屈巴巴低著頭,站在了御榻旁。
如此又過了好一會兒,呂太后清冷低沉的嗓音,才于殿內再度響起。
“代王不愿移封趙國,朕,很為難吶……”
便見劉恒應聲而起,又是拱手一禮:“未能為母后分憂,兒臣,罪該萬死。”
又是一陣沉默,呂太后終是無奈的搖了搖頭。
而后便稍昂起首,望向代王劉恒斜前方,同座于一方案幾前的淮南王劉長。
“老七呢?”
“可愿王趙地?”
豈料呂太后話音剛落,劉長便當即從地上彈起身,喜形于色道:“兒愿為代王!”
“燕王也成!”
“——只要能和匈奴人打仗,燕、代都行,兒不嫌北境苦寒!”
聞言,呂太后面色應聲又是一沉:“朕沒問燕、代。”
“朕問的是愿不愿移封為趙王。”
“便是愿,朕也還要再頭疼老七移封后,空出來的淮南國。”
卻見劉長聞言,直將腦袋搖的像撥浪鼓:“不去。”
“與其去邯鄲城,看著四兄、八弟在前線浴血奮戰,兒卻只能縮在后方心癢難耐,還不如就去淮南。”
“隔得遠遠的,眼不見為凈。”
劉長滿不在乎的嘟囔間,劉恭也終于反應過來,呂太后轉頭問起劉長‘愿不愿移封趙地’,多半不是真要讓劉長移封。
而是想要借此,來向此刻的殿內眾人表明:朕不是在為難代王劉恒,而是真被趙國的事兒,給搞的頭疼不已。
想明白這一點,又感受到殿內愈發沉悶的氛圍,劉恭便也不再猶豫,含笑起身望向王叔劉長。
“王叔,未嘗不能三思。”
“——趙國雖不直面草原,少與匈奴人交鋒,但也終歸地處北墻。”
“去了趙國,王叔就算不能縱馬征戰,也總能離邊墻近些。”
如是說著,劉恭又正過身,含笑對上首御榻方向一拱手,而后再道:“且皇祖母對淮南,可是期望甚高。”
“王叔于淮南,西,要為長沙援應;南,要戒嶺南百越。”
“東要鎮吳、北要扼楚,同時還要顧看淮陽、梁國。”
“——一俟淮南有疑,當即便是關東大震,天下大亂吶?”
…
“與其背負如此重擔,王叔還真不如去做趙王。”
“雖也肩負重擔,但總歸是比淮南王輕松些,也能離匈奴人更近……”
聞言,劉長仍是不為所動,又是一陣猛搖頭。
“不去!”
“我兄弟八人當中,就屬寡人最壯、氣力最大!”
“淮南國的重擔,若連寡人都扛不起,那就沒人能扛得起來!”
“能去燕、代,為國戍邊,自然是最好。”
“若不能去邊墻,那寡人就該做淮南王,肩負起最重的擔子。”
丟下如是一番話,劉長便也不等呂太后下文,朝呂太后匆匆一拱手,便自顧自坐了回去。
卻見御榻之上,呂太后先是一臉疲憊的抬起手,揉了揉酸澀的額角。
而后又無奈搖頭一笑,遠遠對劉恒、劉長二人嘆息道:“既如此,代王、淮南王,便皆不做變動。”
“至于趙國……”
“唉~”
“朕,再另想辦法。”
這話一出,呂釋之、呂媭兄妹當即一對視,面色一陣風云變幻。
劉恭也不著痕跡的坐回座位,借著舉樽輕抿的功夫,瞧瞧瞥了皇帝老爹一眼。
今日這場家宴,看似尋常。
唯一值得提起的戲肉,似乎也只是呂太后以趙王之位,試探入朝覲見的代王劉恒。
但劉恭、天子盈父子二人心里很清楚:今日這場家宴,究竟為日后的漢家,埋下了怎樣一顆雷。
——先帝八子,今可為王關東者五人。
這五人,逐一對應北墻戍邊三藩:燕、代、趙,以及關中門戶梁國、南方要地淮南。
換而言之:這五人當中,隨便哪一個出點差錯,漢家的關東,就會空出來一個關乎國家戰略安全,必須以宗親坐鎮的重要諸侯國。
而當今天子盈的兒子們——最年長的太子劉恭,也才剛滿六歲而已。
“趙王叔,梁王叔……”
“唉……”
暗下搖搖頭,劉恭終是舉起酒樽,一飲而盡。
而在案幾對側,天子盈眼神迷離間,也只一陣怪笑連連。
“呵;”
“宗親凋敝。”
“宗親,凋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