滿是篤定的說著,王陵便再次伸手沾水,在案上的‘外戚’二字上畫了個圈。
“如果有必要,殿下甚至可以在承襲大統后,由呂氏女入主椒房。”
先前的一番話,再加上這畫龍點睛的一句補充,王陵對呂氏外戚的態度,也可謂展露無疑。
——王陵建議劉恭,一定要無所不用其極的,將呂氏外戚綁上自己的馬車!
且這么做,還有一個好處,是王陵沒有直接說出口的。
劉恭拉攏呂氏,不單可以使呂氏一族,成為劉恭安身立命的助力,也同樣可以討東宮呂太后的歡心。
因劉恭能看清呂氏的重要性,而感到欣慰也好;因劉恭親近自己的母族,而感到喜悅也罷——總歸是會讓呂太后,對劉恭更加滿意。
“學生,謹受教?!?
劉恭起身一禮,王陵卻只唯一點頭,頭也不抬間,又指了指案上的元勛、諸侯字樣。
“朝中元勛大臣,也并非沆瀣一氣。”
“——朝公群臣中,有開國之功傍身的,便看不起開國后入仕的?!?
“元勛功侯中,有徹侯之爵的,又看不上那些關內侯、封君?!?
“徹侯之中,自發追隨高皇帝的,看不起敗投的降將,如陳平之流。”
“自隨高皇帝的,又是豐沛元從看不起后來者。”
“豐沛元從,也分樊噲、周勃那樣的‘高皇帝心腹’,以及老臣這樣出身豪族,故而‘不配稱豐沛元從’者?!?
“甚至于,那些真正的‘高皇帝心腹’,也分‘呂黨’樊噲、‘皇黨’蕭何曹參,或是自得其樂的夏侯嬰,以及,與降將陳平同流合污的周勃……”
一股腦將朝中元勛、大臣們的陣營分布道出,王陵也是一陣苦笑搖頭不止。
滿共幾百號人,恨不能分出百八十個陣營、圈子,甚至還組成了一條環環相扣的完整鄙視鏈!
而在這條鄙視鏈當中,哪怕是當朝右丞相,兼太子太傅的王陵,都只能算是決賽圈:豐沛元從集團的邊緣人物……
“元勛大臣派別林立,各有各的圖謀,殿下便可分而待之?!?
“——豐沛元從凋敝,僅存的幾人,周勃是殿下要萬萬小心的!”
“還有陳平?!?
“此二人,于高皇帝尚未駕崩之時,敢悖逆天子詔諭,私留樊噲性命,以獻媚于太后?!?
“來日,也未必不會為了其他圖謀,而做出背主逆詔之舉?!?
“若將來,果真如殿下所言——元勛大臣作亂于長安、宗親諸侯舉兵于關外,那在長安作亂的元勛大臣,便必然是以此二人為先!”
“尤其眼下,此二人一為丞相,一為太尉,就更是……”
王陵說到此處,同坐案前的劉恭,只滿是驚疑的瞳孔一縮!
下意識側頭,看向王陵那布滿溝壑,此刻卻又散發出無盡莊嚴的側顏,劉恭只霎時肅然起敬。
——預言家??!
劉恭正驚疑,王陵接下來的幾句話,卻更是讓劉恭佩服的五體投地。
“夏侯嬰,殿下要小心對待。”
“——早些年,此人對高皇帝忠心耿耿,又對陛下、魯元公主有大恩?!?
“但自高皇帝駕崩,夏侯嬰所駕馭的黃屋左纛(dào),便再也沒有侍奉過陛下,而是常年停在長樂宮,以供太后驅使?!?
“由此觀之,每事有不遂,此人或皆會明哲保身,而不顧忠、義為何物?!?
“且此人現下,乃太后之臣,殿下不便拉攏;待太后宮車晏駕,此人又大抵是個禍害?!?
“所以此人,殿下當小心留意——太后尚在時不可得罪、不宜拉攏,太后駕崩后亦不可輕信、重用?!?
話音落下,劉恭免不得又一陣瞠目結舌。
這看人,看的也太準了……
只是片刻后,劉恭又不由一愣,旋即頗有些疑慮的看向王陵。
“如此說來,凡豐沛元從,學生除老師之外,便無可信之人了?”
卻見王陵聞言,滿是苦澀的搖頭一笑。
“殿下可以信重的豐沛元從,都已不在世了?!?
“僅存寥寥數人,卻盡是蠅營狗茍之輩。”
…
“嗯……”
“倒是元勛功侯中,周呂令武侯…呃,悼武王呂澤的幾個部舊,或可為殿下所用。”
“——郎中令馮無擇,身九卿;阿陵侯郭亭、東武侯郭蒙,為將軍;”
“曲城侯蟲達、陽都侯丁復,更位開國十八侯之列,于軍中威望甚高。”
“此五人……”
說到此處,王陵也不由話頭一滯,當即愣了愣。
而后,才面色古怪,似笑非笑的看向劉恭。
“難怪今日,太后追尊呂澤為悼武王,殿下會是那般作態……”
“莫不是此五人,已入殿下之眼?”
聞言,劉恭遲疑片刻,終是靦腆一笑,再對王陵一拱手。
“學生,小兒之智,僥幸與老師不謀而合……”
卻見王陵搖頭一笑,旋即又發出一嘆。
只是這聲嘆息,不知比先前輕松、愉悅了不知多少。
“能想到這一層——能想到拉攏呂澤部舊,殿下,也無需老臣再行多言了。”
“只老臣先前之言,殿下當謹記?!?
“某人,或某一群人,是否忠誠可靠,絕不能以他們所表現出來的想法為準?!?
“只要他們具備了作亂犯上的能力,那就必須做出決斷!”
…
“譬如呂氏,在殿下暗弱的當下,自然是能成為殿下的助力?!?
“但這,是以太后能鎮壓呂氏、呂氏根本無力作亂為先決條件?!?
“一俟太后宮車晏駕,呂氏一族不再為太后所鎮壓,便也同樣會成禍患?!?
“屆時,殿下若是能接替太后,繼續鎮壓呂氏,固然最好?!?
“可若是不能,便一定要在威權穩固,朝堂安定之后,于呂氏……”
最后的結論,王陵沒明說。
只以掌為刀,輕輕往下一壓。
劉恭也只是微一點頭。
一切,盡在不言中。
“至于諸侯~”
便見王陵沉默片刻,再度開口,卻是先拖了個長音,而后又是一聲長嘆。
“唉……”
“今日,太后追尊呂宣王,悼武王——封王呂氏的口子,這便是開了?!?
“將來,或許真如殿下所說的那樣,待太后宮車晏駕,我漢家的宗藩諸劉,便要不剩幾人?!?
“故而對宗親諸侯,殿下只需稍留意‘大義’二字。”
“——有大義在身,如‘尊劉攘呂’之類,宗親諸侯才能順利舉兵?!?
“若無大義,那即便舉兵,也不過謀逆而已——冒天下之大不韙,不足為慮?!?/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