終究還是沒躲過這道送命題,劉恭一時間,也不由陷入了兩難之中。
——遍封諸呂。
對于絕大多數后世人而言,這是高后呂雉在掌政期間,任人唯親、禍亂朝綱最直接的鐵證。
如果沒有穿越,劉恭也必定會在相關話題下,留下這樣一番鍵政評論:勾八呂雉,純粹就是以權謀私,仗著自己執掌大權,毫無顧忌的給自家人撈好處!
但眼下,劉恭是以太子儲君的身份,站在祖母呂太后面前。
眾所周知:呂太后,是個心胸狹隘,報復心極強的人……
“孫兒認為,太祖高皇帝白馬誓盟:非劉氏,不得王,其實并非是字面意思。”
心下有了決斷,劉恭也不再遲疑,當即開始作答。
“自太祖高皇帝開漢國祚,凡太祖一朝,我漢家便飽受異姓諸侯之禍。”
“楚王韓信、梁王彭越,燕王臧荼、淮南王英布——凡異姓諸侯,幾乎無一不反。”
“到太祖皇帝十二年,淮南王英布之亂得以平定,最后一個異姓叛王授首,太祖皇帝,也終于意識到異姓諸侯不可信、旁姓外人不可信。”
“——于是,便與公侯大臣斬白馬而誓盟:非劉氏,不得王。”
“只是這誓言,說是‘非劉勿王’,然實則,卻是非自家人、非可信之人不可王的意思。”
言罷,劉恭便淡然上前一步,稍躬著腰、低著頭,等候起祖母呂太后的下文。
——原主前少帝的前車之鑒,劉恭不可能不吸取教訓。
什么‘忠言逆耳’之類,在呂太后這里從來都行不通。
而高后呂雉,在心胸狹隘、報復心強的同時,又是個極度自負的人!
凡呂太后經手之事,旁人非但不能去抨擊,甚至還要在恭維、奉承時,一五一十說清楚:太后此番作為,妙在哪里、好在哪里。
至于呂太后心里,是真的覺得自己很高明?
還是明知自己錯了,卻依舊只能接受旁人的阿諛、奉承?
劉恭不得而知。
但劉恭很清楚:現在的自己,在面對呂太后‘瞧我這事兒做得怎么樣’之類的提問時,唯一的選擇就是夸。
而且還不能是歌功頌德、無腦跪舔的夸。
得是有理有據、邏輯自洽的夸……
“哦?”
“非劉氏,不得王,竟然是這個意思嗎?”
便見御榻之上,呂太后饒有興致的側過頭,耐人尋味的看向劉恭。
在劉恭身上注視許久,尤其凝望向劉恭目光深處良久,呂太后,才終是似笑非笑著移開目光,端起茶碗又抿了一口。
“如此說來,我漢家后世之君,除了可以分封劉氏宗親為王,也同樣可以分封可靠、可信,卻非劉氏的外姓為諸侯?”
“比如朕,將自家外戚遍封為王、侯,也算不得違背高皇帝的誓言了?”
聞言,劉恭只不假思索的拱手一禮:“確實如此。”
“至少在孫兒看來,是這樣的。”
“只是將來,皇祖母究竟是否要分封諸呂,也當酌情而為。”
“——便如方才,孫兒與侯夫人所言:舞陽武侯是否得到額外哀榮,取決于皇祖母是否需要這么做。”
“同樣的道理,皇祖母是否遍封諸呂,也同樣取決于是否有必要。”
劉恭話音落下,原本還云淡風輕,一臉淡然的呂太后,便不由稍挺直了身。
望向劉恭的目光中,也隱約閃過一抹別樣的光彩。
而劉恭接下來的一番話,也沒有讓呂太后失望。
“皇祖母臨朝掌政,呂氏外戚,自便是我漢家的‘自家人’。”
“劉氏、呂氏,皆非異姓。”
“裂土以王呂氏,便如分封劉氏——自無不可。”
“只是孫兒認為,凡涉及分封之事,都應當秉承‘能不封,則不封;非必要,絕不封’的原則。”
“好比太祖高皇帝分封異姓,而后又以宗親代之,是因為相較于異姓,宗室終歸是血脈相連的自家人,更可信。”
“——而自家人再可信,也終歸沒有臣下可信;”
“宗親諸侯再可信,也終歸沒有郡縣官員可信。”
…
“故而,孫兒愚見:秦王政廢分封而行郡縣,并非不可,而乃不得天時。”
“正如皇祖母方才所言——在對的時機,壞事也能有好結果;而在錯的時機,好事也會有壞結果。”
“秦王政廢分封、行郡縣,便是在錯誤的時機,做了一件原本正確的事,故而引發了不好的后果。”
“太祖高皇帝撥亂反正,恢復分封,卻又飽受異姓諸侯叛亂,遂以劉氏宗親代之。”
“但我漢家將來,終歸是要在正確的時機,如秦王嬴政那般,盡廢分封、遍行郡縣的。”
“只是這需要過程,需要徐徐圖之,需要好的契機……”
劉恭話音落下,殿內,便陷入了一陣極為漫長的沉寂。
便是呂太后,都在聽到劉恭這番話之后,陷入沉思之中。
良久,呂太后終是深吸一口氣,旋即悵然長嘆一氣。
“朕當年,曾同太祖高皇帝,再三談論過此事。”
“終,我夫妻二人皆以為:速廢分封,乃秦二世而亡之根源。”
“——蓋因秦新滅六國,根基不穩,無力盡以郡縣治天下。”
“秦如此,今我漢家,亦然……”
…
“這世間的事務,無不是一柄兩面開刃的劍。”
“劈,則傷敵,提,則傷己。”
“便如這分封之制——既有好的一面,能為中央朝堂省去治理的精力,也有壞的一面,會出現尾大不掉、威脅中央的隱患。”
“如何取舍,就要看中央朝堂,能有多少精力、多少能力。”
“——能管的過來、治理的好的,便行郡縣;管不過來、治理不過來的,便行分封,交給諸侯王去治理。”
“秦王嬴政自命不凡,以為秦廷有能力治理天下,遂使嬴秦二世而亡。”
“而我漢家,則量力而行,以分封、郡縣并行,使天下得安。”
說到此處,呂太后緩緩側過頭,目光再度落在了劉恭身上。
只是這一次,呂太后面上,也終于前所未有的,出現了一抹贊賞之色。
“太子說的沒錯。”
“總有一天,我漢家也要像秦王嬴政那樣,盡廢分封、遍行郡縣。”
“但這么做的前提,是我漢家朝堂中央,有能力、有精力治理全天下,不再需要借助諸侯藩王來治理地方。”
“——只是這一天,還很遙遠。”
“我漢家如今,還遠沒有這樣的能力,和精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