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天后,又到了朝議的日子。
在絕大多數人的印象中,古代封建王朝,是每日都要舉早朝的。
但當今漢室,卻是以太祖高皇帝劉邦‘五日一朝太上皇’為依據,每隔五日舉行一次朝議。
每月初五、初十,二十、二十五,為常朝。
每月初一、十五,也就是朔、望二日,則舉朔望朝。
二者的區別在于:每五日一次的常朝,更像是內部工作會議,與會者只有在朝中擔任官職的公卿大臣。
而每十五日一次的朔望朝,則類似總結匯報會議,除了朝公大臣與會,還會有賦閑在家的功侯、貴戚參加。
今日,是天子盈六年夏五月二十,舉常朝。
既然是工作會議,那也就沒什么好討論的了。
畢竟當今漢室,自打太祖高皇帝開國,便一直奉行無為而治、休養生息的主題方針。
尤其呂太后掌政后,休養生息四個字,更是成了漢家的頭等大事。
整場朝議值得一提的,也就是繼平陽懿侯曹參之后,又先后離世的舞陽侯樊噲、齊王劉肥二人,得到了長安朝堂的蓋棺定論。
——舞陽侯樊噲,得謚:武侯。
除了這個中規中矩,名副其實的謚號外,呂太后并未像對待曹參那般,賜予妹夫樊噲更多的哀榮。
沒有賜予冥燈、冥器,且只按照定制,使樊噲以徹侯禮下葬。
樊噲本就是徹侯,許以徹侯禮下葬,等于是不賞不罰。
——齊王劉肥,得謚:悼惠王。
同樣的,齊王劉肥也沒得到額外的哀榮,只得了個符合自己一生的謚號,以及諸侯王本就應得的黃腸題奏、金縷玉衣,還有諸侯王級別的葬禮規格。
呂太后給劉恭出的考題,則是‘試述齊悼惠王劉肥之功、過’。
劉恭自然應答如流,穩穩過關。
倒是散朝后,劉恭按吩咐來到長信后殿時,卻發現殿內,不只有祖母呂太后一人……
“孫兒,參見皇祖母。”
即便才在長信殿見過,劉恭也沒忘記先向上首主位,面色陰沉的祖母呂太后見禮。
待呂太后不咸不淡‘嗯’了一聲,才又稍轉過身。
“見過建成侯。”
“侯夫人節哀。”
太子主動見禮,即便作為長輩,呂釋之、呂媭(xū)二人也是趕忙拱起手,齊身向劉恭回禮。
“建成侯臣釋之,問殿下躬安。”
“舞陽侯夫人媭,問殿下……”
“——行~了!”
“——又沒外人,裝給誰看?!”
不等二人話落,便聞呂太后稍顯不耐的話語聲,自上首御榻響起。
三人齊齊循聲望去,見呂太后一臉不愉,便又不約而同的各自低下了頭。
呂釋之、呂媭兄妹二人,再加一個年僅六歲的劉恭——儼然一幅小學生犯了錯,父母被叫到學校受批評的畫風。
“太子既然來了,便說說。”
“說說這建成侯、舞陽侯夫人——朕這兄長、女弟,是為何而來?”
原本是來打卡下班,卻被呂太后加了一道題,劉恭不由微微一愣。
卻也很快便回過了神,迅速組織好語言,旋即略帶歉意的對呂釋之、呂媭二人拱了拱手。
而后,方對上首御榻的呂太后拱手,道:“方才朝議,舞陽侯蓋棺定論。”
“而侯夫人,又乃舞陽武侯發妻。”
“許是前些時日,平陽懿侯薨,皇祖母多有恩賞,今日舞陽武侯蓋棺定論,皇祖母卻未賜予額外哀榮。”
“侯夫人或是受了委屈,便帶兄長:建成侯前來,以求皇祖母開恩。”
言罷,劉恭不忘尬笑著,再對呂釋之、呂媭二人拱手致歉。
而后稍直起腰,正身繼續道:“皇祖母面呈怒色,語帶慍意,多半是對侯夫人此舉感到不愉。”
“令孫兒試言,則是想要讓孫兒,論一論這是非曲直?”
隨著劉恭不卑不亢的話語聲,呂釋之、呂媭兄妹二人不由挺直了腰,目光也逐漸落在了劉恭身上。
及上首御榻,呂太后面上怒色也稍散了些,便默然一擺手。
“既是瞧明白了,便論上一論。”
呂太后發了令,劉恭自然不敢怠慢。
低頭稍作沉吟,便將這一道加試題的答案娓娓道來。
“舞陽武侯,雖也是豐沛元從、元勛功侯,然其功,終歸是比不上平陽懿侯。”
“且,太祖高皇帝彌留之際,更曾下令曲逆侯陳平、絳侯周勃二人:舞陽侯樊噲,意欲謀逆,即斬不赦!”
“若非太祖高皇帝隨后即崩,又陳平、周勃二人未速斬樊噲,只怕舞陽侯,等不到皇祖母懿旨特赦,便要身首異處。”
“而今,舞陽武侯能壽終正寢,以‘元勛’之身、徹侯之禮隨葬長陵,已然是皇祖母圣恩浩蕩。”
“侯夫人欲求不滿,想要讓舞陽武侯,也得到平陽懿侯那般哀榮……”
“總歸,多有不妥。”
言罷,劉恭自然的轉過身,不出意外的看到呂釋之、呂媭兄妹二人,看向自己的目光當即淡漠了些。
而上首御榻,呂太后則并沒有急于開口,而是似有感應般,等候起了劉恭的下文。
便見劉恭深吸一口氣,繼而再道:“及今日,皇祖母于舞陽武侯,恩封與否,皆可。”
“關鍵在于:眼下,皇祖母是需以倒行逆施,恩封‘罪臣’舞陽武侯,來震懾朝堂內外,借此立威?”
“還是順勢而為,許舞陽武侯應得之榮,以安朝野內外人心?”
…
“皇祖母,終選定了后者。”
“因皇祖母威儀已立,無須以這般手段立威——甚至無須再行立威。”
“反倒是功侯、宗藩接連薨逝,朝野內外人心惶惶,閑言碎語,暗流涌動。”
“如此關頭,需皇祖母以中正平和之道,與朝堂內外人心安定。”
言罷,劉恭便自覺退到一旁,將舞臺交換給了老呂家的兄妹三人。
便見御榻側前方,呂釋之、呂媭二人面呈思慮之色,顯然是被劉恭這番話給說動。
御榻之上,呂太后則是深吸一口氣,盡可能將怒火盡數壓下。
而后,才冷著臉看向兄長呂釋之,以及妹妹呂媭。
“如何?”
“太子都能明白的道理,莫非還要朕,親自來教兄長和阿媭嗎?”
“——我呂氏,已然淪落到如此地步了?”
“族親滿門,竟找不出一人,能比年僅六歲的太子,瞧的更明白、透徹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