片刻之后,長信殿內。
不同于殿門外鋪天蓋地的燥熱——幾乎是才剛踏入殿內,劉恭便感覺自己走進了一座冰窖。
只大致掃一眼,便見碩大的殿室內,到處都擺滿了盛有冰塊的銅盆。
御榻后方,身形壯碩的宮人手握大扇,頗有節奏的輕輕扇動著。
而御榻之上,一婦人正襟危坐,手中兔毫半懸于空中,筆尖黑墨堪堪欲滴。
御案之上,層層疊疊的竹簡,在婦人兩手邊堆了有半人高。
婦人身上衣著并不艷麗。
一身紅黑相間的玄色曲裾深衣,將本就不怒自威的婦人——或者說是當朝太后呂雉,襯的更顯威儀。
其頭頂發束,也并非這個時代女性常梳的垂云簪,而是盤成了喪偶寡婦專屬的婦人簪。
對于劉恭父子的到來,太后呂雉似乎并無察覺,仍全神貫注的低頭皺眉,審閱著面前攤開的竹簡。
見此,原本已經在殿中央駐足止步的天子盈,也只得主動再上前兩步,稍一拱手。
“兒臣,參見母后。”
“——孫兒劉恭,參見皇祖母……”
皇帝老爹起了頭,劉恭自然是趕忙跟上。
尤其眼下,劉恭還是‘戴罪之身’,就更要懂規矩些了。
父子倆都見了禮,呂太后就算想裝聽不見,這下也不得不應和了。
只是忙著處理眼前政務,呂太后愣是頭都不抬,冷聲嘀咕起來。
“父子二人,沒一個讓人省心的。”
“皇帝沒個皇帝的樣——整日里飲酒作樂,肆意放縱。”
“皇嗣更沒個皇嗣的樣——怎說也是皇長子……”
話說一半,呂太后便滿是郁悶的深吸一口氣,怎都不愿再說了。
很顯然,這是被劉恭驚世駭俗、古今未有的輝煌事跡給整無語了。
“不嫌累便站著~”
“站夠了就走!”
“無事莫登長樂,平白礙人眼。”
班味兒十足、怨氣滿滿的一陣抱怨,這就算是招呼過父子二人了。
被如此不留情面的斥責,饒是天子盈,臉上也閃過一抹不自然。
但很快便調整了過來,淺笑著走上前,于御榻邊沿坐下身。
至于劉恭,倒是十分自覺。
——跟著皇帝老爹走到御榻邊,不等老爹招呼,便直接順勢原地跪下了身。
不管怎么說,劉恭一言不合,就把位于長樂宮內的太醫屬給炸了……
咳咳咳。
就算不是故意的、就算劉恭本意是調配火藥,這也不是能說出口的辯解理由。
與其狡辯,還不如老老實實罰跪。
倒是天子盈;
原本只是來把劉恭領走,順帶著向太后呂雉道個歉、賠個不是。
但被呂太后夾槍帶棒的一頓說,天子盈臉上,那好似刻在面皮上的溫和笑容,也隨之少了幾分真摯。
取而代之的,是肉眼可見的幾許淡漠。
“惹出再大的禍,恭兒也終歸還年幼。”
“正午艷陽天,母后便讓恭兒在殿外跪著……”
“——皇帝,是要教朕做事嗎?!”
不等天子盈話音落下,呂太后便冷冷開口,也終于第一次抬起頭,正眼看向自己的獨子:天子劉盈。
面無表情的盯著天子盈,盯了好一會兒,才將目光重新投向面前竹簡。
嘴上,仍是冷冰冰道:“昨日,平陽侯府遣人入宮,請了恩旨,由太醫令去把了脈。”
“——曹丞相,便是這幾日的事了。”
“有這閑工夫,皇帝不如走一趟尚冠里,探望探望那曹參,免得讓功臣寒心。”
…
“便是做做樣子也好。”
“不做給死人看,也好歹得做給活人看。”
到這時候,劉恭也終于察覺到不對勁了。
在這個位面‘出生’后的六年時間里,劉恭自也見過眼前這位皇祖母幾回。
皇帝老爹那更不用說——三天兩頭見。
但細想起來,今日,居然是劉恭第一次親眼目睹祖母呂雉,與皇帝老爹之間的交流、共處。
劉恭只覺得,這娘倆的相處模式、關系,十分里有十二分不對勁!
果然不出劉恭所料。
呂太后此言一出,天子盈面上淺笑也隨之一斂,徹底沒了表情。
有那么一剎,劉恭甚至覺得眼前的母子倆,從五官、容貌,到表情、氣質,都好似是一個模子里刻出來的。
同樣的不怒自威,同樣的氣質清冷;
還有那如出一轍的生人勿進、拒人于千里之外。
“不了。”
“曹丞相國之柱石,社稷重臣。”
“如此功臣、重臣,還是太后親去探視,方才妥當些。”
語氣清冷的說著,天子盈隨即從榻上起了身,站在御榻和御案前,負手眺望向殿門外。
“自先皇駕崩,兒承襲大統,至今足有六年。”
“時至今日,竟都不知我漢家的御輦——漢天子的黃屋左纛,究竟長的怎般模樣。”
“竟不知為天子駕馬、御輦的太仆,究竟何人?”
…
“便是這般,太后仍要兒登門,探望即將病故離世的曹丞相。”
“呵;”
“堂堂天子,卻要乘婢女、宦官外出采買所用的車,到尚冠里,去探望即將亡故的元勛功侯……”
說完這句話,天子盈便再不掩飾眼底自嘲,嘿嘿嗤笑著搖了搖頭。
而后自顧自側過身,拉起地上跪著的劉恭,便作勢要走。
奇怪的是:天子盈——作為兒子的天子盈,都這么同自己頂嘴了,呂太后卻仍舊是無動于衷。
既沒有大發雷霆,也沒有面若寒霜。
仍皺著眉,手中兔毫懸于半空,目光不斷掃視著眼前的竹簡。
就好像天子盈什么都沒說。
至少呂太后,似乎真的什么都沒聽到。
看著眼前這一幕——這早已發生過無數次的一幕,天子盈心中,也還是涌現出一陣新的苦澀。
呆愣片刻,終是苦笑著折過身,連拜別也顧不上,拉上劉恭便朝著殿門外走去。
直到父子二人走到殿門前,即將抬腳跨出門檻時,呂太后那極具辨識度的清冷語調,才在父子二人身后再次響起。
“無病無災到六歲,皇長子,這便是長成了。”
“既來了長樂,便取了冊立儲君的詔書再走。”
…
“給皇長子尋一位太傅。”
“——勿尋儒生。”
“旁的,不勞皇帝費心。”
不知為何,劉恭就好似感覺到什么般,本能的回過頭,望向那堆有無數竹簡的御案。
沒有任何意外。
呂太后,依舊是從始至終都沒抬頭,也沒有將目光從眼前的竹簡上移開。
哪怕片刻都沒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