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陽緩緩落下。
撒入宣室殿內的夕陽越來越窄,殿內的光線也越來越暗。
直到一隊宮人輕手輕腳走入殿內,將一盞盞油燈點亮,昏暗的殿室內,才重新明亮起來。
那隊宮人也如來時般,輕手輕腳退出殿門外,似是完全沒有發覺御榻之上,正坐著當今天下最尊貴的一對姊弟。
“那又如何呢?”
又一陣漫長的沉默后,又是劉樂主動開口,打破了殿內的詭異沉寂。
見天子盈仍一副間歇性搖頭苦笑,習慣性愣神發呆的模樣,劉樂又下意識將身子轉了轉。
原本正對著殿門,和天子盈并排而坐的身姿,也轉成幾乎直面天子盈的角度。
“難道恭兒,不是在顧念自己的父親、關心我漢家的天子?”
“無論是為人臣,還是為人子,恭兒所為,又有何不妥?”
“——君父整日宿醉,見天的作踐自己,難道不該勸諫嗎?”
“發現阿盈聽不進,便找來阿盈更為尊重的長者,又有什么不對的呢?”
劉樂如機關槍般,突突突接連發出數問,只惹得天子盈面上自嘲之色更甚。
一陣長吁短嘆,惹得劉樂愈發急躁起來,天子盈終于再次開了口。
卻并沒有直面姐姐劉樂的反問,而是答非所問般,自顧自道:“當年,彭城一戰。”
“父皇大軍潰散,自彭城狼狽而逃。”
“逃亡路上,父皇再三將我姊、弟二人踢下馬車,又被滕公夏侯嬰撿回。”
“——那一戰后,母后、太公皆為項籍所囚,足一年又四月,方得釋而歸。”
“阿姊還記得吧?”
“得釋回到洛陽時,母親是個什么模樣——阿姊,當還記得吧?”
…
“在楚營受盡屈辱和折磨,母后渾身上下,竟找不出巴掌大小、沒污到發黑的全布!”
“一回到洛陽,母后更不曾先見到父皇,而是見到了如意和…和戚夫人……”
“戚夫人……”
說起這個人名,天子盈的面色陡然一陣扭曲,瞳孔更是極不自然的一縮!
緩了足足好一會兒,才深吸一口氣,神情哀沉的轉頭望向劉樂。
“阿姊可知,母后回來后,對弟說的第一句話是什么?”
“——母后說:無論有多大怨氣,都千萬不要記恨你父皇。”
“并非是因父皇沒錯。”
“而是為人臣、子,唯以‘恭’字事君而已。”
說到此處,天子盈噙著淚、含著笑,目光直勾勾看向身旁的姐姐劉樂,手臂卻緩緩抬起,朝殿門外伸出食指。
“恭。”
“公子恭。”
“太子恭。”
“將來,還會是天子恭。”
“就連名諱,弟都給自己的長子——給我漢家現在的儲君、未來的天子,起了個‘恭’字。”
“阿姊可知為何?”
如是一問,天子盈悠悠再一聲長嘆。
低下頭,將腰間掛著的一枚玉佩,用手指自系帶輕提了提。
嘴上,則極盡落寞道:“因為是母后教的。”
“母后教的,弟,便記著、學著。”
“——母后說,要找來那四位大儒,做弟的老師;”
“——母后說,要修身養性,待人平和,要像這枚玉佩一樣溫潤,莫讓人不喜;”
“母后還說,要恭順……”
…
“結果如何?”
“——凡是母后教的,弟只要沒學會,便是愚鈍、便是朽木不可雕也。”
“可弟,并非什么都沒學會啊?”
“弟學會的,為何又成了弟‘儒弱不強,無以自立,難堪宗廟’呢?”
這一番話,天子盈說的無比平靜。
可分明就是這一番平心靜氣,不帶半點咄咄逼人的話語,卻噎的劉樂半天說不出來話。
劉樂很確定這不對!
這話有問題!
但再怎么飛速運轉大腦,劉樂,也始終找不到反駁的切入點。
卻見天子盈緩緩站起身,繞過面前的御案,來到御階前。
將雙手背負于身后,透過燈光,眺望向殿門外漆黑的天空。
“從不曾有人,將弟視作天子。
“——母后不曾,阿姊不曾;”
“如今,便是連恭兒……”
此言一出,劉樂當下便一急,趕忙從榻上彈起身!
還沒來得及開口,便見天子盈譏笑著側過身,用眼角看向自己。
“阿姊方才說,好似誰住這未央宮,都會變成那副無所事事、怡然自得的模樣。”
“可當年,母后分明是說:并非住進長樂宮里,就能成為天子;”
“長樂宮,并非本就是帝宮,而是因天子住在其中,所以才被稱為帝宮。”
“天子住在哪里,哪里,就是帝宮……”
不知怎的。
在過去,無論天子盈說什么,都能第一時間開口反駁,又或指出錯誤的劉樂,今天卻好似吃了啞藥般,每每都被噎的說不出話來。
若劉樂確實認同天子盈所言,那倒也罷了;
偏偏天子盈說出的每一句話,劉樂都本能的想要反駁,卻又根本無從反駁。
尤其這一句‘天子住在哪里,哪里就是帝宮’說出口后,天子盈并沒有像先前那般,自顧自往下說。
而是將話題徹底停下,目光復雜的看向劉樂。
似乎是在等一個答案;
又或者,是一句勉強說得過去的敷衍。
只是最終,天子盈并沒有等到自己期望的答復。
于是,一場狂風暴雨,便毫無征兆的降臨在了宣室殿……
“阿姊是為恭兒而來。”
“弟在這人世間,本就只剩下阿姊一人,能每每為弟思慮;”
“而今,就連阿姊……”
“——恭兒莫非皇帝子?!”
終于,接連開不了口、說不出話的憋悶感,被劉樂含怒宣泄而出。
大壩即有了缺口,接下來,自然是一發不可收拾。
“若非是汝子,誰管他劉恭是何人?!”
“我是在幫皇太子嗎!”
“我需要幫皇太子,來逼自己的弟弟莫自尋死路嗎!”
“——那是我侄,不是我兒!!!”
“有爾這做弟弟的,我才有的那個侄!!!”
毫無征兆,宛若火山噴發般疾風驟雨的怒喝,總算是將縈繞于宣室殿的沉悶氛圍盡數驅散。
便見劉樂怒目圓睜,鼻息粗重如牛,胸膛更是一上一下劇烈起伏著。
許是仍不解氣,當即快步繞過御案,走到天子盈面前,怒火沖天的昂起頭。
“當年被丟下馬車的,難道只有皇帝陛下嗎!”
“每每都這幅自怨自艾的模樣,比我一介婦人都不如!”
“——尚非丈夫,何以王天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