血月懸在太乙門廢墟上空時，陸離正從尸骸堆里往外爬。往生殿的血水滲進骨縫，凝結成暗紅冰晶，每一步都像踩在碎玻璃上。左眼的觸須已經生根，他能透過那團蠕動的血肉看見不一樣的光景——廢墟間飄蕩著半透明的影子，全是三日內慘死的藥奴。劉嬸的影子抱著不存在的嬰兒，喉嚨斷口處不斷涌出虛影的血。

“疼嗎？“白嬰的聲音從背后傳來。少女的裙擺殘破不堪，小腿上的卍字烙痕滲著金液，像是某種封印在松動，“疼就對了，疼說明你還算個人。“

陸離的骨刃刺入掌心。疼痛如冷水潑面，右眼終于看清現實：哪有什么廢墟，分明是完好無損的太乙門丹房！藥奴們照常蜷縮在墻角，陳瘸子的鐵鉤正在捅穿王二的喉嚨。月光透過同一扇氣窗，將《太歲吞靈訣》殘頁照得慘白——時間倒流回三十七天前的初夜。

“這是青蚨給你的幻覺。“白嬰的指甲摳進他頸間黑鱗，“往生殿坍縮時，它把你拖進了記憶回廊。再不掙脫，你會永遠困在這一夜。“

陸離的復眼突然劇痛。當他把骨刃刺入左眼眶剜出觸須時，幻象如蛋殼破碎。真實的廢墟顯露：丹爐傾倒，爐底積著沸騰的血漿，數十具尸體如蠟像般融化，彼此粘連成巨大的血肉蓮臺。蓮心處坐著太乙門主，他的道袍已被腐蝕，露出爬滿咒文的青黑軀體，胸腔空蕩，一顆跳動的金丹懸在其中。

“時辰正好。“門主抬手捏訣，血漿化作觸須卷向陸離，“先天一氣丹缺了道胎精魄，終究是凡品……“

白嬰的青銅鈴碎片織成光網，卻擋不住觸須侵蝕。陸離被拖向蓮臺時，青蚨在耳道里興奮顫抖：【對，再近些！我要吞了那金丹！】

血浪淹沒口鼻的剎那，陸離看見母親的臉浮在血漿中。她的嘴被金線縫死，眼角卻淌下血淚。那些淚珠滲入黑鱗，竟讓骨刃泛起金光。當觸須纏住脖頸時，陸離突然笑了——他想起往生殿里白嬰的警告：“疼痛是你的錨。“

骨刃調轉，刺入自己心口。劇痛如火山噴發，金光自傷口迸射，凝成半頁《玄真錄》殘影。那些扭曲的篆文化作鎖鏈，將門主的金丹硬生生扯出胸腔。

“不——！“門主的哀嚎震落檐角銅鈴。他的軀體迅速干癟，咒文褪色成尸斑，“你怎敢……這是獻給血海冥君的……“

青蚨的尖嘯幾乎撕碎耳膜：【吞了它！】

陸離卻攥緊金丹，任其在掌心灼燒：“告訴我，我娘的金鈴從何而來？“

門主枯萎的嘴唇翕動，吐出帶蛆的遺言：“白蓮邪佛……偷了司命的……“

話音未落，一支骨箭貫穿他眉心。白嬰立于殘垣之上，弓弦猶在震顫：“廢話太多。“

子時三刻，血月最盛。

陸離癱坐在蓮臺邊緣，看白嬰剖開門主尸體。少女的指甲如刀，剜出一截脊椎骨，浸入金丹溢出的金液：“這是往生舟的龍骨，能載你渡過血海。“

青蚨突然安靜。

那截脊骨在金液中舒展變形，最終化作三尺長的白骨小舟。舟身刻滿與陸離項圈相同的咒文，船頭懸著枚青銅鈴——正是母親遺物。

“跳進去。“白嬰的裙擺無風自動，小腿烙痕滲出更多金液，“血海漲潮前，我們必須找到《玄真錄》第四頁。“

陸離的骨刃卻抵住她咽喉：“你究竟是誰？白蓮宗圣女？往生殿的擺渡人？還是……“

“是你娘用三十年陽壽換來的保命符。“白嬰握住骨刃，任其割破掌心。黑血滴在舟頭銅鈴上，竟發出母親的聲音：“離兒，信她。“

血海自地縫涌出時，往生舟發出嬰兒啼哭般的吱呀聲。陸離看見海面下浮沉著無數丹爐，每個爐口都探出人手，掌心攥著跳動的心臟。白嬰的裙擺浸血后愈發妖異，血色卍字紋如活物游動。

“抓緊鈴鐺。“她突然將陸離推往舟尾，“有東西在追我們。“

舟底傳來刮擦聲。陸離的復眼穿透血浪，看見青蚨的本體——那是一條橫亙血海的千足蜈蚣，每節軀殼都嵌著張人臉。最近的那張臉，赫然是往生殿里被吞噬的自己。

【回來……】萬千人面齊聲低語，【你就是我……】

青銅鈴突然自鳴。母親的虛影浮現，將陸離護在懷中。往生舟沖破血浪，撞進某具丹爐的排氣孔。

爐膛內壁刻滿臟器圖譜。心臟化作祭壇，肝臟為梁，兩片肺葉垂落成幡。陸離的復眼刺痛——這分明是放大萬倍的人體胸腔！

“這是五臟廟，太乙門真正的煉丹房。“白嬰點燃一根肋骨狀的蠟燭，“用活人臟器為引，煉出的丹藥可改命換壽。“

燭光照亮墻角鐵籠。三百具尸體以打坐姿勢堆疊，每具心口都插著玉尺。最頂端的尸體突然睜眼，腐爛的聲帶擠出字句：“陸……家……子……“

陸離的骨刃應聲而出，卻斬了個空。那尸體如煙消散，只在原地留下灘膿血，血中泡著半枚青銅鈴——與他項圈里的殘鈴嚴絲合縫。

“你娘的白蓮血鈴。“白嬰突然咳嗽，金液從指縫滲出，“當年她為保你性命，將鈴一分為二，半枚藏于你身，半枚獻祭給……“

話未說完，爐膛突然震顫。青蚨的千足穿透爐壁，人面蜈蚣的頭顱探入廟宇：【找到你了，小騙子。】

白嬰的裙擺驟然炸裂，血色卍字紋游出，化作鎖鏈纏住蜈蚣。陸離趁機將兩半銅鈴合并，清脆的撞擊聲中，母親的虛影再度顯現。

“離兒，看肺幡！“虛影指向飄蕩的幡布。

陸離的復眼滲出金血，終于看清幡上文字——哪是什么丹方，分明是母親的字跡：“快逃！煉丹的是……“

蜈蚣掙斷鎖鏈。青蚨的利齒咬住陸離右臂時，白嬰突然撲向肺幡。少女的指甲剜出自己心臟，血濺幡布的剎那，整座五臟廟開始崩塌。

“活下去！“這是白嬰最后的嘶吼。

陸離被氣浪掀往來時路，手中緊攥著合并的銅鈴。母親的虛影在消散前微笑，指尖輕觸他眉心：“疼的時候，想想娘納鞋底的錐子……“

陸離在血海邊醒來。

往生舟已成灰燼，掌心卻多出半頁《玄真錄》。那些文字如蛆蟲扭動，最終拼湊出驚悚真相：“太乙非門，丹爐為棺。修士飼神，道胎作薪。“

青蚨的嗤笑在顱骨內回響：【現在懂了？你娘用命換的，不過是多活三十七日。】

陸離的骨刃刺入復眼，劇痛讓他看清最后幻象：五臟廟廢墟中，白嬰的心臟在肺幡上跳動，每跳一次，就有一枚血色卍字烙上青蚨軀殼。

血月西沉時，他朝著廢墟方向叩首三次。頸間黑鱗已覆到鼻梁，像副量身定制的枷鎖。當第一縷陽光刺破血霧，陸離聽見遠方傳來鐘聲——是新的煉丹儀式，又有百名藥奴被送入太乙門。

他握緊銅鈴走向鐘聲來處。青蚨在耳道里躁動不安，而母親的叮囑混著白嬰的嘶吼，在骨縫間凝成新的偈語：

“丹爐不滅，輪回不止。欲斬外神，先焚己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