馮保葫蘆里賣的什么藥，張居正并不知道。

一行人用過午膳，朱翊鈞小身板坐上梨花大椅，研磨下筆，寫起書帖。

一副給張居正，另一副給母親。

書貼的內容也是講究，給張居正寫的，是《尚書》說命篇，給母親的是一卷佛經。

一儒一道，兩碗水端平。

印象里母妃李氏對他的嚴厲不亞于張居正，而且動不動就責罵罰跪。

儼然沒有半點太子的顏面。

而馮保膽敢陷害他也是因為的緣故。

時節到了下午，講學時辰快結束的時候。

外面傳來了馮保大呼小叫的聲音。

“祥瑞！天大的祥瑞！”

而后便看到馮?？觳阶邅恚话压蛟谥祚粹x面前道：“太子爺，你猜臣剛剛在外頭看見了什么？”

朱翊鈞停下筆，瞇著眼望著馮保。

張居正也側目看過來。

“天大的喜事，臣剛剛看見文華殿角門的柱礎上，冒出了‘天下太平’四個大字，怎么擦都擦不掉，奴婢想，這一定是天上的神仙保佑，賜下祥瑞?！?

話音一落，房里幾個太監跟著跪下道喜，好像真的碰上了天大的喜事。

報祥瑞對宮里人來說，是一個比吃飯睡覺更熟絡的活兒。

畢竟，無論是嘉靖還是隆慶，都是出了名的喜歡祥瑞。

尤其是嘉靖帝。

都說吳王好劍客，百姓多創瘢；楚王好細腰，宮中多餓死。

上有所好，下必爭相仿效。

嘉靖對祥瑞的癡迷程度，要說嚴嵩徐階精心制造的假祥瑞哄騙他也就罷了，結果一兩個太監宮女隨便掏出來兩個桃子，冒充祥瑞，嘉靖帝也樂呵呵地認了。

如此下來，大家都爭先恐后地報祥瑞。

朱翊鈞轉頭看向張居正，見老師沒有反應，隨后反應過來，自己這位老師在做首輔之前，也是個和光同塵的主。

大伙報祥瑞，他也跟著報，正如大家拍嚴嵩馬屁的時候，他也跟著拍。

不做格格不入的官員。

大明朝格格不入的官員只有一個，已經被發配到地方做官去了。

“大伴當真厲害，宮里這么多巡值太監都沒看到這祥瑞，卻被大伴看到了”

“莫不是大伴都不許這些人說話，特地到跟前才說？”

“太子爺可冤枉臣了”，馮保連忙解釋：“這祥瑞本是天降之事，奴婢跟著太子爺，沾了喜氣，這才發現的。”

說罷，他還看了張居正一眼。

我說的沒錯吧，太子果然刻薄了不少，而且還是專對我一人的。

“那便去看看。”朱翊鈞邀請張居正：“先生可否一同前去？”

張居正此刻心中恍然，馮保是要耍這個小花招，可瞧太子殿下，似乎不是吃這一套的人。

兩人在馮保帶路下，來到祥瑞發生的地方。

只見確實明晃晃“天下太平”四個大字印在柱礎上。

“太子爺請看，臣本來以為是誰耍的小花招，結果發現怎么都擦不掉，這才反應過來，一定是天書傳遞，來傳我大明太平來了。”馮保喜滋滋說道。

“太子爺看完，咱家待會兒還要把喜事告訴皇上和貴妃，一起高興高興。”

朱翊鈞臉色不見半點喜色，只掃了兩眼搖頭道：“甚么天書，分明是偽造的?！?

“字中所展，分明是現人所寫，不帶半點古風，怎么能算得上是天書?！?

“這等祥瑞報給父皇，與欺君何異。”

馮保喜色僵在了臉，支吾說不出話。

祥瑞這玩意，主要就是看上位者信不信。

上位者不信，那么自己咬牙反駁，就不禮貌了。

馮保求助的目光看向張居正。

張居正心里嘆氣，道：“興許是底下人想討個喜頭，殿下英明天縱，更敦大優容，這件小事何必打擾皇上，派人將這‘祥瑞’擦去便是?！?

朱翊鈞點頭：“先生所言甚是?！?

他又看向馮保，道：“大伴乃是司禮監秉筆太監兼提督東廠，眼睛需得擦亮些，不要再如此輕易被蠱惑了?！?

馮保心里一陣發涼，太子爺這才十歲的年紀，話語間除了揶揄，竟還有如此明顯敲打的意味。

這是十歲的孩童應該說的話嗎？

朱翊鈞的確是有敲打馮保的想法。

無他，這家伙最近一直在找存在感，

張居正就在面前，他弄一個祥瑞的把戲，這是要做什么？

自己遵規守矩，和張居正打好關系，不就是要塑造賢太子，未來好圣君的形象。

師徒相宜，下一步就是進一步塑造賢明人設，共創大業。

整這么個祥瑞，這不是把我當嘉靖一樣糊弄？

兩人走后，馮保兀自望著“天下太平”四字怔怔出神。

太子爺對我的偏見竟然到了這種地步，這個孟沖到底是灌了什么迷魂湯。

“沒眼力見的東西，快將這字樣擦了?！?

馮保尖聲呵斥著，心里盤算著下一步該怎么辦。

……

另一頭，師徒二人回到講學堂。

張居正突然問道：“殿下不喜祥瑞？”

“先生喜歡？”朱翊鈞反問。

張居正啞然失笑，搖頭道：“不是這般簡單，殿下心中有數便是?！?

“父皇喜歡祥瑞，做兒子的要盡孝道，應該親自去報喜，可祥瑞必須是真祥瑞，尋常的小把戲泛濫只會使得風氣變壞?！?

“風氣壞了，人心就壞了，人心壞了，國家就壞了?！?

張居正愣了一下，隨后說道：“你這番話倒比方才課上所說的更符合皋陶謨篇原文的真諦?！?

大明后繼有人啊。

張居正與朱翊鈞告別，經過祥瑞這么一檔子事后，正好也到了講學結束的時辰。

他一轉頭到了隔壁。

大明朝權力中樞——文淵閣就在文華殿旁邊。

雖然是快休沐的時辰了，但是到了他這個級別，下班的時間就不那么重要。

果不其然，內閣值房里，所有的大學士通通都在，包括剛上任不到一個月的高儀。

高拱，高儀兩人正喝茶歇息，見張居正進門，高儀招呼道：“叔大快來，皇上賞糕點，講學這般久，定然口渴，快喝些熱茶。”

張居正笑道：“托元輔的福，我們倒是常能吃到御膳房的糕點?！?

嘉靖使喚內閣成員，布滿心計，這個賜座，那個賞飯，來回拉攏，好不自在。

而隆慶則是將所有的恩典都給了高拱，幾乎將之認為“半父”，其他內閣成員也跟著“享?！?。

高拱面帶倦容，但雙目有神，問張居正道：“方才老夫聽到文華殿有喧鬧聲，莫不是太子頑劣造成？”

文華殿和文淵閣再近，都不可能聽得到發生了什么。

應該是有人通知了高拱。

張居正：“底下人弄了祥瑞，不算甚么大事?！?

高拱還沒說話，高儀略帶埋怨說道：“元輔可是冤枉了太子，出閣兩月有余，太子未曾貪睡偷懶，就連之前那調皮性子都收斂了不少。”

高拱：“子象這是再說太子已非吳下阿蒙，我該刮目相看耶？”

老好人高儀想了想，重重點頭。

高拱嗤笑道：“老夫倒也希望太子改邪歸正，可本性難移?！?

張居正在內閣察言觀色，一向以高拱馬首是瞻。

這是他在為官多年總結下來的生存經驗，平日里極少反駁高拱。

腦海回憶起今早與太子師徒相宜的畫面，忍不住開口為其辯解道：“今日太子所表現，無論是功課，亦或是談吐，著實無可挑剔?！?

“祥瑞一事，乃是內宮中人蓄意偽造，”

這話說出來，高拱高儀臉上都有異色。

無他，他們也沒少制造祥瑞，也比任何人都清楚這祥瑞到底是什么東西。

“太子不為所動，直言戳破，更有假祥瑞亂真人心之言，如此表現，都該稱得上是徇齊岐嶷。”

張居正描述了今天的場景，說得高拱一時無言。

半晌之后，才聽到高拱悶聲道：“早慧又有何用，他再聰明，莫非還能超過世宗不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