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論愛與生命意義:一項分析倫理學研究
- 譚杰
- 3838字
- 2025-04-07 17:43:03
一 法蘭克福的關心概念
當我們思考自身與愛相關的日常經驗時,想到的可能是與愛的深度沉溺相匹配的轟轟烈烈、驚天動地的百般情感體驗,比如親情和愛情中刻骨銘心的愛憎情仇,或者因民族和國家等集體的榮辱而產生的強烈的自豪感和羞恥感;也可能是與欲望和意志相關的欲罷不能的經驗,比如“我不能離開她!”或者“我這輩子只愛干這行!”之類的意志必然性的體驗;還可能是與理性和認知相關的經驗,比如“你干這行沒有任何意義!”“她愛我哪一點?”之類的批評和詢問。由于與愛相關的日常經驗通常與情感、意志和理性密切相關,持不同觀點的哲學家以不同的主體性為基礎建立了迥異的理論。
法蘭克福的關心概念奠基于其對于主體意志能力的理解,他對關心與愛的論述主要圍繞多階欲望(hierarchy of desires)、重要性(importance)、無利害性(disinterestedness)等幾個核心的概念展開,其主要觀點可歸納如下。法蘭克福認為,主體對于X的關心意味著X對主體具有一定程度的重要性,主體傾向于形成與X相關的欲望,并構建針對這些欲望的二階欲望(second-order desires)、三階欲望甚而更多階的欲望,以保持和統攝這些欲望。主體對X的關心主要由主體與X相關的多階欲望決定,而非由主體對X的價值判斷或與X相關的情感決定。主體對X的關心并非主體對于X價值的回應,而是以其創造性力量賦予X價值。關心本身對于主體的重要性在于關心為主體自身構建了連續而一貫的實踐生命。[1]愛是最為重要的一種關心。主體對X的愛意味著:①主體對于X的無利害的關心,主體為被愛的對象自身(for its own sake)付出,而非將其視作促進其他價值的工具;②這種關心是個人的(personal)、特殊的(specific),而非如同幫助他人之類的道德關切那樣無差別地朝向所有人;③主體與X相關的欲望并不完全受到主體的控制,與X相關的欲望對于主體而言具有某種意志必然性(volitional necessity);④主體與被愛者是同一的,亦即,主體將被愛者的利益視作其自身的利益(the lover identifies with his beloved:that is,he takes the interests of his beloved as his own)。[2]
法蘭克福的論述確實能夠與我們相當一部分的日常經驗相契合。以法蘭克福認為最具代表性的父母對嬰兒或小孩的愛(parental love for infants or small children)為例。[3]首先,父母對嬰兒或小孩的愛體現在父母照顧他們的欲望,即使父母為他們的哭鬧而感到煩心,也會構建二階欲望維持這種照顧的欲望。其次,父母對嬰兒或小孩的愛似乎確實并非源于父母對于他們價值的回應,反而是這種愛為他們創造了價值。最后,父母對嬰兒或小孩的愛也意味著父母將他們視作最終目的,對其進行無微不至的照料,并將他們的利益視作自身利益的一部分,這種付出也時常并不受到意志的直接控制。然而當我們仔細考察法蘭克福的論述時,這種奠基于意志的關心理論便可能存在以下幾方面問題。
第一,由于基本忽略了與欲望相關的判斷,法蘭克福的欲望理論無法合理解釋主體的日常決策和行動。多階欲望理論和笛卡爾的“我思”一樣面對無窮后退的難題。以我想吃冰激凌的欲望為例。依據法蘭克福的多階欲望理論,由于擔心發胖,我需要構建一個二階欲望來維持我想吃冰激凌的欲望。但是對于發胖的擔心太過強大,我不得不構建一個三階欲望來維持我想吃冰激凌的二階欲望,或許我還需要一個四階欲望維持上述三階欲望,以此類推,以至于無窮。對此法蘭克福可以回應,高階欲望并沒有必然的統治作用,當主體面臨多個欲望之間的沖突時,主體會認同可能屬于任何階層的某個決定性欲望,并據此行動。[4]這種解釋能夠避免無窮后退的難題,但無法合理解釋個體多樣化的欲望及與之相伴的日常決策和行動。此刻我站在七樓,忽然有了跳樓的欲望,并將其認同為一個決定性的欲望;我在飽餐之后仍然想吃冰激凌,并同樣將其認同為一個決定性的欲望。在跳樓之前,我似乎需要對自己解釋,我為何有跳下去的欲望,我也需要對自己(無論是第幾階的)想吃冰激凌的欲望進行三思;同樣,別人可以批評我的跳樓欲望是毫無道理的輕生念頭,也可以建議我在飽餐以后不要再吃高熱量食物以免發胖。個體與他人相關的欲望同樣如此。我不會依隨一個任意的欲望與一個陌生人小紅成為朋友,也不會根據一個任意的欲望不再關心自己的母親或戀人。小紅可能會好奇,她的哪一點特質能夠吸引我,我的母親或戀人也有理由要求我對停止愛她們的欲望這一事實做出合理的解釋,即使是我自己,也需要就我的上述兩個欲望對自己給出一個合理的說明。概言之,我和他人都能根據與特定欲望相關的判斷對這些欲望提出相應的建議或批評。由于忽略了與欲望相關的判斷,法蘭克福無法對與這些欲望相伴的日常決策和行動提供合理的解釋。[5]
第二,法蘭克福關于愛的四個特征的論述在人際之愛中可能危及被愛者的自主性,同時出于存在自相矛盾之處而可能導致自我中心的(egocentric)傾向。法蘭克福所論的愛的第四個特征表明,在人際之愛中,個體與被愛者是同一(identical)的,個體將被愛者的利益視作自身利益的一部分。被愛者的利益因而不在個體的利益之外,也是個體自身的利益。[6]如果個體將被愛者的利益視作自身利益的一部分,這一方面可能危及被愛者的自主性(autonomy)——我們通常將個體視作具有自主性的、相對獨立于彼此的存在;另一方面,既然這種愛不再是基于被愛者的考慮,而是最終基于個體自身的考慮,“個體與被愛者是同一的”這一愛的特征便可能導致自我中心的傾向[7],與法蘭克福所論愛的另一個特征,即愛的無利害性相矛盾。法蘭克福對個體之間自主性邊界的忽略或許與其將父母對嬰兒或小孩的愛視作人際之愛的典范有關。[8]在父母對嬰兒或小孩的愛中,嬰兒或小孩僅具有極為初步的、不完整的自主性,因而其欲望和需求經常需要由父母加以規范和約束。從這一意義上說,父母確實可以而且應該在某種程度上將嬰兒或小孩的利益“視作”自身利益的一部分,但這種“視作”的前提仍在于逐漸培養嬰兒或小孩的自主性,以使其能夠逐漸脫離父母的照顧獨立生活。由于成人之間的愛通常以尊重彼此的自主性為前提,父母對嬰兒或小孩便并不適合被視作人際之愛的典范。
第三,法蘭克福對人際之愛中被愛者自我的解釋具有神秘主義傾向,無法解釋個體在人際之愛中與被愛者相關的一系列情感和行動的內在動機。當論及人際之愛中因為多個個體的相似或更好的特質而引發的替代性問題(為何小明沒有因遇見與小強相似或比小強更好的男孩而移情別戀?)時,法蘭克福認為,愛的焦點并不在于被愛者的具體特質,而在于被愛者的“獨一無二的特殊性”(specific particularity),而這一特殊性“較為神秘且較難描述”(more mysterious than describability),“無論如何明顯不可定義”(in any case manifestly impossible to define)。[9]在威廉斯著名的妻子和陌生人同時落水的例子中,威廉斯認為:“她是我的妻子”這一事實已足以說明丈夫救妻子的動機,再多的想法已是“多此一舉”。[10]法蘭克福則認為,“她是我的妻子”可進一步還原為丈夫“我愛她”的動機,因為并非所有的丈夫都愛妻子,而妻子落水本身就構成了丈夫救妻子的理由,此即法蘭克福所謂“愛的理由”(reasons of love)。[11]根據法蘭克福的以上論述,當我帶生病的母親去醫院時,我的這一行動并非基于“她是我母親”這一社會關系,而是基于我對我母親的愛。“我愛我母親”則可以進一步由“她是這個人”來解釋,正是我母親神秘的、不可定義的“獨一無二的特殊性”解釋了我對我母親的愛之所在。因此,當我帶生病的母親去醫院時,我的這一行動基于以下兩個事實:“她是這個人”以及“這個人生病了”,而我母親何以是與其他人相區別的“這個人”,則“無論如何明顯不可定義”。
日常語言的表達給這里的討論造成了混亂,需要就此作稍微的澄清。一方面,在妻子落水的場景中,法蘭克福將“妻子落水”稱為愛的理由(reasons of love),這一理由所指的是人際之愛給予丈夫在這一場景中基于愛的行動理由;另一方面,“這個人”的不可定義的特殊性則將我母親與其他人區別開來,解釋了丈夫救妻子的行動理由,構成了丈夫對妻子的愛的較為一般的基礎或理由(reasons for love)。依照法蘭克福的解釋,在我帶生病的母親去醫院的場景中,“母親生病了”構成我在這一場景中行動的理由,而“她是這個人”即我母親的特殊性構成我對我母親的愛所基于的一般理由。但是愛給予主體的行動理由并非主體的行動動機,而是事件的外在原因,法蘭克福在這里混淆了主體行動的原因(cause)和理由(reason)。在我帶生病的母親去醫院的行動中,“這個人生病了”是我送母親看病的原因,“她是這個人”則是我送母親看病的理由。二者的區別在于,“這個人生病了”僅從外部推動了具體事態的發展,“她是這個人”才解釋了主體一系列相關行動的內在動機。某個陌生人生病了這一事實無法推動我帶這個陌生人看病的行動,因為這里重要的并非某人生病了這一事實,而是我母親作為生病的“這個人”這一事實。我不會因為某個陌生人的病痛而為其感到(特別地)悲傷并帶其看病,而只會為我愛的人的病痛而為其感到(特別地)悲傷并帶其看病。即使我母親沒有生病,我也因為“這個人是我母親”而為母親目前和未來的可能病痛而感到(特別地)悲傷并帶其看病,但相同的情形并不適用于某個陌生人。理由和原因對主體行動并不具有同等的解釋效力,理由更為根本,可以作為內在動機解釋個體一系列相關的復雜情感和行動(如我為母親工作上的成就感到驕傲),原因只能解釋某個特定行動(如我帶生病的母親看病)的外在推動力(如母親生病了)。由于宣稱“這個人”的特殊性是不可定義的,法蘭克福的這一解釋使得個體在人際之愛中與“這個人”相關的一系列情感和行動的內在動機變得神秘而無法理解。法蘭克福的這一神秘主義傾向在很大程度上與稍早的第一條批評相關:正因其忽略或回避討論與欲望相關的認知或判斷,法蘭克福才會最終斷言“這個人”的特殊性是較為神秘而無法定義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