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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 早期楚文化研究的辨析

為了解決楚都“丹陽”與早期楚文化的問題,20世紀70年代末,在蘇秉琦、俞偉超、鄒衡等學者的關懷、指導與參與下,考古學界在沮漳河流域開展了楚都丹陽與早期楚文化的考古工作。1979年,考古工作者對當陽季家湖城址進行了試掘,得知此城遺址早于江陵紀南城遺址,但始建年代為春秋晚期。[21]1980年,北京大學考古專業、武漢大學考古專業、湖北省博物館、宜昌地區文物工作隊等單位組成聯合考古隊,對沮漳河流域進行了考古調查,發現了大量的東周時期的楚文化遺存。[22]其后,宜昌地區博物館發現了西周晚期的當陽磨盤山遺址。[23]后來又陸續發現了一些周代遺址,但都超不過西周晚期。從《當陽趙家湖楚墓》的發掘報告來看,其中日用陶器的時代上限,也只能到西周晚期。[24]

在早期楚文化的探索中,早期楚文化的性質、面貌學界一直難以把握。20世紀80年代,多數學者將江漢流域西周、春秋早期的文化遺存與早期楚文化對應起來。如高應勤從楚族史、墓葬、遺址及地貌四個方面論證了沮漳河流域是探索早期楚文化的中心區域;[25]王光鎬則提出了“江漢土著鬲文化”和“羋姓公族集團文化”的相關概念,認為“典型楚文化早期主要是以鼎簠對偶的早期青銅文化”。[26]張劍通過對淅川楚墓青銅器的分析,認為“楚文化是在中原文化的基礎上發展起來的”。[27]裴安平則通過對鄂西地區新石器晚期以來考古學文化的梳理,認為“西周楚文化不是原始土著文化直接發展的結果,很可能是周文化影響基礎上的一種變異”。[28]隨著考古工作的進一步開展,2000年以后學術界對于早期楚文化的性質、面貌等又有了新的認識。俞偉超認為“商周之際形成的楚文化,正是長江中游地區的本地文化結合了大量周文化因素形成的”。[29]楊亞長、王昌富對丹江上游的西周遺存進行了研究,認為“這一區域的西周中、晚期遺存屬于楚文化的分布區域”。[30]王力之則認為“鄂西北區以廣肩束頸罐等器類為中心的文化遺存就是早期楚文化”。[31]如今,南水北調工程的開展,鄂西北、豫西南、陜東南這一區域的大量西周時期的文化遺存被揭示,應該說為早期楚文化的研究提供了一個契機。

可見,早期楚文化的探索是隨著考古工作的進展而逐步加深的,但也出現一些新的問題。首先,從大的區域系統來看,目前在漢水流域中游地區及江漢地區發現的西周時期的遺存在文化面貌上都比較接近,如果僅從文化特征上來判斷,都可以納入早期楚文化的范疇,這將會導致早期楚文化是江漢流域各族群文化的觀念,使早期楚文化的空間范圍無限延伸。其次,早期楚文化受到周文化和江漢地區土著文化的交互影響是顯然的,但究竟是周文化的因素多一點,還是江漢土著文化因素多一點?若以漢水上游、中游地區為考察,則持周文化因素為主,甚至會出現將周文化指認為早期楚文化的研究現象;若以江漢地區為考察,會持本地文化為主,產生早期楚文化誕生于新石器以來的文化中的研究現象,將早期楚文化的時間無限延長。第三,在江漢地區楚滅國甚多,其所滅之國文化最后都成為楚文化的重要組成部分,而其所滅國之前的國屬文化顯然不屬于楚文化的范疇,不能將其文化遺存指認為早期楚文化。對于這些情況,學術界也對早期楚文化的探索進行了一些反思。[32]

其實,早期楚文化既不是周文化,也不是江漢的土著文化。楚人在形成及發展過程中,由于蠻夷族群的融入,其文化特征不可避免地帶有土著文化的因素。同時,楚人受周分封以及周王朝對其南土的控制,早期楚文化也必然受到周文化的影響。因此,早期楚文化形成的政治環境與西周時期的周代南土諸侯和荊蠻等江漢土著蠻族的政治環境具有相似性,故而此一區域的西周時期的考古學文化面貌比較接近,但我們并不能說它們都是早期楚文化。為了將早期楚文化從中剝離出來,我們應根據傳世與出土文獻的記載來確定楚人的活動區域和楚國的地域范圍,應根據春秋楚人的典型器物與器物組合來考察其最早的形成,以確定早期楚文化的文化特征和時間節點。只有這樣,我們才能將早期楚文化定位為西周時期的楚人所創造的文化,既不會將其時間無限延長,也不會將其空間無限放大。

由于“丹陽”丹淅說的巨大影響,在目前的南水北調工程的考古工作中,有一些學者將此區域內的西周早期的文化遺存指認為早期楚文化。[33]淅川下王崗遺址是此區域內為數不多的西周時期遺存未間斷發展的遺址,位于豫鄂陜三省交界之地,遺址東、北、南三面被丹江環繞。該遺址早年曾被發掘,出土了一批周代遺存。[34]近年來進行了第二次發掘,出土了大量的周代遺存,發掘者在簡報中稱:“下王崗遺址西周中、晚期遺存已是較為典型的楚文化遺存,而其西周早期遺存應是最早的楚文化遺存。”[35]

從目前考古學界對楚文化的認識來看,楚文化的典型特征形成于春秋中期前后,而早于春秋中期的楚式青銅器尚未見到,因此,與這些青銅器伴出的陶器就成了尋找楚文化淵源的重要依據。有學者就以楚陶器中的典型器“楚式鬲”的演變進行了分析,認為“早期楚文化遺存最早出現于夏商時期的盤龍城遺址,以鼎式鬲為代表;晚商至西周早期漢水東北地區出現柱足鬲遺存,西周中晚期時早期楚文化正式形成,出現早期楚式鬲和完整的早期楚文化陶器組合”。同時,還認為“夏商時期的早期楚文化與楚國無關,西周時期的楚國也只是早期楚文化中的一支”。[36]對此,我們完全贊同其對于“楚式鬲”的追根溯源的探析,但對于其關于早期楚文化的認識則持反對意見。從其文的論述來看,顯然作者的“早期楚文化”是一個寬泛的文化概念,而與嚴格意義上考古學上的早期楚文化概念差別甚大,因此才會得出“夏商時期的早期楚文化與楚國無關”等結論。確實,夏商時期的楚人與楚國還未形成,但是楚人與楚國還未形成,又何來的“早期楚文化”之說呢?難道“早期楚文化”是研究楚文化之前的江漢地區的文化?從考古學意義上來講,俞偉超認為“楚文化就是中國古代楚人所創造的一種有自身特征的文化遺存”,并且“這種文化遺存在一定的時間范圍、一定的空間范圍、一定的族屬范圍、一定的文化特征內涵。在這四方面中,一定的文化特征內涵是最重要的”。[37]可見,楚文化是受到時間、空間、族屬和文化特征規定的,不能將其時間無限延長、空間無限擴大和族群無限融入。楚文化只能是楚人與楚國所創立的文化。當然,楚人與楚國是有一個歷時性的變化過程,早期的楚人是以“楚”稱的族群,其受封而建立楚國,這時期的楚文化就只能是這個族群的文化,而不是其他族群與地域的文化;后來隨著楚人勢力的擴張,楚國空間的變大,許多蠻夷族群與地域被納入楚人與楚國之中,這時期的楚文化不僅包括楚族群的文化,而且也包括楚人各個族群的文化。一種文化的產生并不是憑空而來,其來源也是多元的。從楚式器物的文化因素來看,其既有中原文化因素的影響,也有江漢地方文化因素的存在,如果將這種楚文化來源當作早期楚文化看待,那么楚文化之前的江漢地區的所有文化遺存都可以稱為早期楚文化,因為江漢地區全部納入了楚國疆域,其各個族群的文化都是楚文化的重要組成部分,故而稱為“楚人”之前的各個族群的各個時期的文化就都應稱為早期楚文化。這樣一來,江漢地區的大溪文化、屈家嶺文化、石家河文化、白廟文化、路家河文化以及盤龍城類型商文化都是早期楚文化。因此,早期楚文化只能是西周時期的楚人與楚國所創造的文化,是典型楚文化的發育時期。

由于楚式青銅器出現較晚,因此以陶器文化為主流去追溯楚文化因素的來源具有更為實際的意義。在楚式陶器中,標志性器物莫過于楚式鬲。“楚式鬲”這一名稱是蘇秉琦先生提出的,[38]在其號召下,學術界展開了對楚式鬲形態演變的研究。俞偉超對江漢地區的各時代陶鬲進行了縱向比較研究后,認為這種高腿小口紅陶鬲(楚式鬲)是長江中游原始文明中的一種紅陶錐足罐形鼎同商式陶器的結合。[39]楊權喜則按照功能將楚式鬲分為日用炊器類、日用盛器類和明器類,建議分區研究楚式鬲。[40]隨著楚文化遺址及墓葬材料的大量發表,在楚式鬲的類型學基礎上,逐漸建立起了楚式鬲的形態演變序列。何介鈞分析了東周時期楚式鬲的特點,追溯了楚式鬲的淵源。[41]楊寶成對鄂東、鄂西兩區西周時期考古學文化進行了對比,認為楚式鬲的最早形態乃脫胎于漢東地區的西周時期的柱足鬲。[42]張昌平則對不同功能、不同類型和不同來源的楚式鬲進行了系統的研究,認為楚式鬲的文化因素主要承襲于西周中晚期姬周文化傳統。[43]近年來,隨著南水北調工程的開展,鄂豫陜交界區域的考古發掘在一定程度上填補了商末西周時期陶鬲研究的不足,完整地體現了楚式鬲的流變歷程。遼瓦店子遺址發掘者認為西周灰坑中的陶鬲,在器物的口部、肩部、襠部從形態到紋飾都屬于典型的周文化風格,而襠部以下的高柱足則和遺址中典型東周楚式鬲有直接的發展演變關系,可以視作楚文化接受周文化在早期階段表現出的一種典型特征。[44]淅川下王崗遺址的發掘者從鬲足形態進行分析,認為由尖錐形足、經截尖錐形足或縱剖而呈倒梯形的柱形足,至較高的柱足以及略呈蹄足的演變脈絡較為清楚,而后者是楚式鬲的特點。[45]可見,隨著考古材料的日漸豐富,學術界對楚式鬲的研究和認識越來越充分。目前,比較一致的意見是楚式鬲是在中原文化的鬲與江漢地區的鼎并存而逐漸融合形成的,在江漢地區南北由于受到不同文化影響的比重不一,體現出來的文化因素就會有一些區別。[46]但是,我們不能將楚式鬲的不同文化因素來源當作早期楚文化來看待,更不能將其來源文化視為早期楚文化。因為一支考古學文化的發展都是沿著縱向和橫向兩方面進行的,既受著自身演變規律的制約,同時也受著其他文化的影響,當其他文化影響占主導地位的時候,其自身的文化演變就會被打破,產生文化突變現象。楚式鬲最早的形態無疑來源于中原文化的鬲,在江漢地理環境和文化因素的作用下,其鬲的尖錐足演變為江漢地區鼎的柱足,形成了上部為鬲下部為鼎的結合物,在楚人接受并使用后,成為楚文化陶器中的典型器物。

根據陶器器物形制演變的規律,目前能夠確認的最早楚文化遺存是在西周中期。在襄陽真武山遺址出土了典型的楚式柱足陶鬲以及楚式盂等器物,時代為西周中期至晚期,柱足鬲雖然還保留有周鬲的癟襠作風,但已具備楚式鬲的基本特征,與春秋中期以后典型楚式鬲有直接的演變關系。[47]此外,鐘祥六合遺址也有少量的西周時期遺存,其陶鬲形制與真武山西周中期陶鬲接近。[48]西周中期以后,楚文化遺存已遍布襄宜平原。宜城郭家崗遺址[49]是一處比較典型的以楚文化為主的遺址,時代從西周晚期一直延續到戰國晚期;桐樹園、肖家嶺等遺址[50]發現了由西周楚文化系統直接發展而來的春秋時期的楚文化遺存,并且面積較大,堆積較厚,內涵豐富。與此同時,沮漳河流域也出現早期楚文化的蹤影。2012年在湖北宜昌萬福垴發現了西周中晚期的楚文化遺存,[51]出土了11件編鐘和1件鼎,以及鬲、簋、尊、甕、粗柄豆等陶器。特別是一件編鐘上有銘文,明確是楚國器物。[52]從出土的陶鬲來看,明顯比當陽趙家湖早,應為西周中期,與當陽趙家湖等沮漳河兩岸發現的西周楚文化遺存有一脈相承的演變關系。在宜昌上磨垴遺址第六層出土的A組陶器,時代為西周中期,為早期楚文化遺存。[53]在當陽趙家湖楚墓的分類與分期中,第一期為西周晚期,第二期的上限也到了西周晚期的后葉,出土的器物中,以鬲、盂、罐、豆為典型楚文化的基本組合。[54]江陵荊南寺遺址[55]也出土了鬲、盂、罐、豆的典型楚文化基本組合,年代在西周晚期。可見,在西周中、晚期,早期楚文化已基本形成,楚人的活動區域從襄宜平原上擴展到沮漳河流域。

至于鄂豫陜交匯地區的西周早中期文化遺存能否被指認為早期楚文化?從遼瓦店子遺址、淅川下王崗遺址、過鳳樓遺址等出土的西周早期的文化遺物來看,其明顯是周文化的遺存,與關中地區西周早、中期的文化遺物接近。有學者通過對此區域的西周考古學文化研究后,認為在西周早期,遼瓦店子遺址、淅川下王崗遺址、過鳳樓遺址等文化面貌存在共性;到了西周中、晚期,遼瓦店子遺址、淅川下王崗遺址逐漸趨同,并向典型楚文化方向發展,而過鳳樓遺址則與楚文化相去甚遠。[56]因此,此區域在西周早、中期應是周文化的分布區,不能將其文化遺存指認為早期楚文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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