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地方知識與自然階序:華西的植物研究與人類學(1920~1937年)
- 李如東
- 2745字
- 2025-04-03 18:46:56
序
在我認識的年輕學人當中,給我留下的印象尤為深刻的,如東是一位。他生長于“西南夷”之地,本學歷史學,2009年進入了人類學領域。在一個新的知識領地,他不可能如入無人之境,而是需一番拼搏,以求“翻身”。在這過程中,如東有過一些困惑,受過一些煎熬。從歷史學到人類學,從“過去主義”到“當下主義”,從“經驗主義”到解釋至上,從“文字主義”到“原始主義”,種種跨越,費去了如東大量心神。然而,最終,如東“熬”過了這些,在歷史人類學、學科史、區域(中國西北和內亞)社會與文化研究諸學術空間之中,下足功夫,找到了立足點,完成了幾項值得稱道的研究。
本書呈現的,是他的研究的第一項。研究的核心內容,是兩次世界大戰之間華西協合大學(West China Union University)的植物研究與人類學。
這所英美教會1904年創辦于成都華西壩上的大學,是一所在華的西式現代大學。那里,1910年代便有傳教士學者從事自然與人文研究。1920年起,在博物學和民族學的學科框架下,此類研究得以在西部(尤其是四川西部)集中開展。從這些研究中,生長出了大量博物學知識。這些博物學知識,多數關涉今日所謂的“民族地區”,由是,時常也兼有民族學的內容。無論是出于偶然還是計劃,這些知識從一個別致的角度為人文世界的研究奠定了深厚的基礎。
華西壩上的這件往事,深深吸引了我。
如東在學之時,國外人類學“先進”國家的一些學者們,有的正致力于賦予人類學自然與人文的雙重屬性,有的正試圖開拓全新的人倫-宇宙論視野,以之破除啟蒙以來支配思想和科學的自然-文化、物質-精神、客觀-主觀二元對立主義。在缺乏“天人合一”思想的國度中生活和工作,這些學者們刻苦努力,取得了重要成就:一方面有包含生物人類學、博物館學在內的人類學院系在英國這個重社會人類學的國度中建成,另一方面則有“本體論人類學”(ontological anthropology)的流行。
洋人學界好標新立異,這有時讓人受益,有時卻并不如此,尤其是這些有關自然-人文“雙系”人類學、“本體論人類學”的敘述,樣樣都讓我想起數十年前人類學的情狀。華西壩上的人類學家在學術機構和田野地點之間的活動,便構成這類情狀的樣本。
在1930年代末之前,華西壩上那些被我們今天稱作“人類學家”的學者,即使不是出身博物學,也是在大學里頻繁與博物學家打交道。在所謂“田野”里,他們中的民族學家們,不只是要觀察“土著人”的生活、習俗,探知他們的觀念;面對圍繞人文世界的大山大川,他們還自覺或不自覺地考察“田野”周邊的萬物萬靈。作為傳教士學者,他們不可能沒有帶著基督教現代主義的自然與人文觀點來看待華西的草木與風俗。不過,其求索,卻早已有了不同于自然-文化二元對立主義的“本體論人類學”因素。可以認為,他們早已在賦予博物學和人類學某種優越的“模糊性格”。
當時的飯桌聊天間,我多次跟如東談及這個印象。
對學科史有濃厚興趣的如東,欣然接受了研究華西壩上人類學的這一“模糊性格”的任務,從碩士研究生階段,他便開始了相關研究工作。他整理了關于1920~1937年華西協合大學傳教士學者博物學活動的文獻,選擇以植物研究為焦點,追溯華西人類學與其之間的密切關系,借此考察一個歷史時期人文科學中的博物學因素及其蛻變。
無論是博物學還是民族學(人類學),無疑都是近代西方知識帝國雄心的內在組成部分。然而,反復揭示這些學派與西式“帝統”之間的話語糾葛,易于使我們忽視這些學科的內在理路和“微觀社會學紋理”。為了避免批判的負面效應,如東將注意力集中在知識觀念與其他各種社會要素之間的關系上,著重分析觀念生成和傳播的社會語境。在其論著中,他指出,傳教士在華西建立起來的社會網絡,是其博物學活動得以展開的情境,故而,若說當年這些博物學活動有什么“路線圖”,那么,這些“路線圖”之格局,便與傳教士社會活動網絡大致疊合。另外,當年從事植物研究的傳教士學者,始終與華西的人文-自然世界保持著頻繁互動,這使這個階段的“自然科學”和“人文科學”形成難解難分的關系。在各種關系互動中展開的華西協合大學人類學(民族學)研究,凸顯出了其以博物學為底色的特征。
本書是如東基于其碩士論文修訂而來的。
書分五章,在導論之后(第二章),如東呈現了作為區域的華西之自然-人文地理特征、區域權力網絡特征(尤其是紳士、軍閥、袍哥、傳教士并存互動的面貌),及在這個大背景下出現的教會大學和華西邊疆研究學會的概貌。在第三章,如東把焦點放在植物研究的知識社會學分析上,考察了基督教宇宙觀下傳教士博物學活動的展開、其與傳教網絡的關系,以及當時留下的有關植物采集之旅的遭遇與見聞的記錄。在該章中,如東還考察了華西壩上植物學家對植物分類、“本土知識”、植物功用、作物引進與培植、園藝等方面的研究與討論;進而,他又集中考察了這些研究的人文科學傾向,尤其是其對于自然與宗教、自然與文化之間關系的論述。在第四章中,如東在知識與不同思想傳統、政治勢力、“身份政治”之間的動態關系中,考察了華西傳教士植物研究慢慢讓位于“民族主義植物學”的歷程,尤其揭示了在這個階段中,傳教士植物學在遭遇邊疆研究“中央化”的過程中式微的結局。
本書核心部分,帶有學術史的濃厚特征。然而,書的導論和結論,卻賦予了這部學術史人類學意涵。在導論中,如東梳理了有關人文視野的自然視野基礎的論述;在結論中,他則對華西人類學的博物學底色進行了闡釋。
1930年代悄然發生著人類學的現代社會科學化之轉變,對于這場轉變,如東也特別重視。在第四章中,如東已概述了這場轉變的因由與途徑。為了對之加以進一步說明,他在附論中收錄其所作《華西的社會學與人類學(1942~1945年)——以〈學思〉雜志為例》一文。該文是基于《學思》雜志的個案研究,分析了抗戰期間匯聚于華西壩上的中國學者之學術研究。該文指出,此時,這些研究重在考察邊疆和社會問題,在“抗日救亡”的時局下,形成了以“中國史”為主線的學術敘述風格。正是在這個過程中,那種以相對散漫的方式跨越自然與人文的植物學和民族學,讓位于社會科學化的“社會學”。
近些年,因緣際會,如東轉入中國西北與內亞民族研究。在這個專業方向轉換的過程中,如東須暫時放下其在學術史、歷史人類學、“自然”人類學諸領域的研究工作。幾個月前,如東來京,告知他已修訂完成了這本有關華西協合大學植物學與人類學之關系的研究著作,這讓我喜出望外。
我相信,這部著作對于那些在西南從事人類學研究的學者有參考價值。直接而言,它有助于我們重新理解該區域人類學研究的學術史,有助于我們在實地考察和文獻研究工作中撿起被不慎扔進“歷史垃圾箱”的寶貝,借之還原西南生活世界的自然-人文雙重屬性;間接而言,它也有助于我們以一個更為冷峻的態度,觀察學科轉變的時局與問題,更為切實地“在田野中”領悟人文世界的“模糊性格”。
我認為,這點對于如東新開展的“西北民族研究”也一樣重要。
王銘銘
2018年7月23日寫于五道口寓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