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魏晉南北朝詩歌通論
- 田彩仙
- 12字
- 2025-04-08 14:17:56
第一章 建安詩歌的情感內涵
第一節 建安詩歌中的“悲歌”意象
建安時期是中國文學史上文人詩創作的第一個高潮期。漢代的詩歌以民間創作為主,文人詩除班固、秦嘉、辛延年等詩人的少數作品外,成就最高的是無名氏的《古詩十九首》,其有溫和敦厚的文風、悲涼幽遠的意境,且以淺顯的語言表現了深刻的思想內涵,是漢代文人詩的典范之作。但對這些詩歌的作者,我們則無從知曉。到了曹魏時期,由于曹氏父子的倡導與創作,文人詩的創作呈現一片繁榮的景象。“詩的主導地位又正是通過了建安時代才建立起來的,而其間的中心人物就是曹氏父子。”[1]建安時期的文人詩不僅數量眾多,而且題材豐富,既包括戰爭、婚姻愛情、行役思鄉、民生疾苦等題材,又涵蓋抒發理想、諷頌時世、感懷生命、游仙、宴飲等方面的內容。在這眾多題材的詩歌中,意象描寫是重要的一個方面。漢末詩人往往借音樂描寫來感慨知音難遇,寄托憂思情懷。建安時期距《古詩十九首》創作的時代不遠,這一時期的詩人繼承了漢末詩歌以音樂描寫來寄托情懷的傳統,對音樂意象的運用較之漢末更加頻繁,也更加豐富多彩。
首先,音樂活動是建安文人宴游活動的一個重要內容,音樂描寫也便成為宴游詩必不可少的一個組成部分。宴游詩是建安文人詩創作的一個重要題材。曹植、王粲、阮瑀、劉楨、應玚均有《公?詩》,陳琳有《宴會詩》,其他沒有標明“宴會”“公?”字樣而寫同樣內容的詩歌有曹操《短歌行》,劉楨《贈五官中郎將》(其一),應玚《侍五官中郎將建章臺集詩》,曹丕《善哉行》(朝游高臺觀)、《于譙作詩》、《孟津詩》、《芙蓉池作》、《于玄武陂陣詩》、《夏日詩》等,曹植《野田黃雀行》(又名《箜篌引》)、《當車已駕行》、《侍太子坐》、《斗雞詩》、《贈丁翼》等,數量確實不少。建安宴游詩主要寫交游宴會時的情形。建安宴游詩的代表人物是曹丕、曹植,曹氏兄弟也是建安時期文人宴游活動的組織者。曹操攻下鄴城后,曹丕被任命為五官中郎將,后又被立為太子,便成為當時鄴下文人集團的實際領導者。當時很多著名的文人如王粲、劉楨、陳琳、阮瑀、應玚、楊修、吳質、邯鄲淳以及曹植等都追隨曹丕左右。同樣,曹植的周圍也有許多文士,除上面提到的應玚、王粲、吳質、楊修之外,還有丁儀、丁廙、徐幹等人。
他們在一起宴飲游樂,詩賦唱和,品評文學,縱論學術,“既娛情而可貴,故求御而不忘”(曹植《車渠椀賦》),“不醉無歸來,明燈以繼夕”(曹植《當車已駕行》)。曹丕在《與吳質書》中曰:
昔日游處,行則連輿,止則接席,何曾須臾相失。每至觴酌流行,絲竹并奏,酒酣耳熱,仰而賦詩。當此之時,忽然不自知樂也。
可見,建安時期鄴下文人集團曾經有一段令人難以忘懷的游宴歲月,所以才留下了眾多的宴游詩。中國古代宴飲與音樂密不可分,故而宴游詩中的音樂描寫,便成為建安詩歌的一類重要內容。
宴游時的歌舞享樂是宴游詩的一個重要方面。劉楨贈予曹丕的詩中描述文人宴飲之時“清歌制妙聲,萬舞在中堂”(《贈五官中郎將》其一)。曹植也有同樣的描述,“齊人進奇樂,歌者出西秦”(《侍太子坐》)。曹植的兩首詩更詳盡地描寫了他主持的文士聚會中的熱鬧情景:
置酒高殿上,親友從我游。中廚辦豐膳,烹羊宰肥牛。秦箏何慷慨,齊瑟和且柔。陽阿奏奇舞,京洛出名謳。樂飲過三爵,緩帶傾庶羞。主稱千金壽,賓奉萬年酬。
——《箜篌引》
嘉賓填城闕,豐膳出中廚。吾與二三子,曲宴此城隅。秦箏發西氣,齊瑟揚東謳。肴來不虛歸,觴至反無余。
——《贈丁翼》
在與親友相聚的宴會上,食物豐盛,歌舞齊發。有慷慨之秦箏、和柔之齊瑟、京洛之名謳、奇妙之樂舞。主賓舉酒祝壽,大家都沉浸在一派歡樂的氣氛之中。曹丕、曹植常常作為主人召集眾文士,宴集過程中,一般都是歌、樂、舞同時或先后交叉表演,由于其中很多文士懂音樂,所以他們對清歌妙曲的欣賞都有高雅獨特的情趣。曹丕有許多宴游詩表現了對“齊瑟秦箏”所奏之“新曲”的欣賞,如“清歌發妙曲,樂正奏笙竽”(《孟津詩》),“比坐高閣下,延賓作名倡。弦歌隨風厲,吐羽含徵商”(《夏日詩》)。《于譙作詩》中寫道:
清夜延賓客,明燭發高光。豐膳漫星陳,旨酒盈玉觴。弦歌奏新曲,游響拂丹梁。余音赴迅節,慷慨時激揚。獻酬紛交錯,雅舞何鏘鏘。羅纓從風飛,長劍自低昂。穆穆眾君子,和合同樂康。
譙地是曹丕的故鄉,建安年間,曹操擊敗袁紹之后駐軍譙縣,曹丕隨軍而至作此詩。詩寫清夜延賓,豐膳旨酒,弦歌新曲,雅舞和樂。敘事細致而有層次,從中還可以看出在戰亂之余,社會經濟有所發展,文人生活也有穩定而和樂的一面。
建安宴游詩寫音樂,另一方面則體現了建安文人對悲憂之樂的欣賞以及對生命價值的思考。生活在動蕩不安社會中的建安文人,在經歷了太多的苦難之后,他們內心始終不能擺脫人生苦短的生命悲哀。曹操便在慶功宴會上發出了“對酒當歌,人生幾何”的慨嘆,認為人的生命如朝露般易逝,即使是暫時的歡樂,也排除不了“去日苦多”的憂慮。宴游詩中有很多悲怨之音。漢魏六朝時期文學普遍以悲慨之情感為主調,漢末這一特定的社會環境更加深了文學尚悲的情感分量,創作主體往往以悲怨之音與自然生命的慷慨之嘆共鳴,發出時代特有的慷慨悲涼之音。“管弦發徽音,曲度清且悲”(王粲《公?詩》),“笙磬既設,箏瑟俱張。悲歌厲響,咀嚼清商”(曹植《正會詩》)。“清商”為具有悲憂情感色彩而且感人至深的音樂,漢末魏晉時期是清商樂發展的一個重要時期,這一尚悲之樂受到了建安文人的歡迎。曹丕的兩首《善哉行》是這一方面的代表作:
朝游高臺觀,夕宴華池陰。大酋奉甘醪,狩人獻嘉禽。齊倡發東舞,秦箏奏西音。有客從南來,為我彈清琴。五音紛繁會,拊者激微吟。淫魚乘波聽,踴躍自浮沉。飛鳥翻翔舞,悲鳴集北林。樂極哀情來,寥亮摧肝心。清角豈不妙,德薄所不任。大哉子野言,弭弦且自禁。
朝日樂相樂,酣飲不知醉。悲弦激新聲,長笛吐清氣。弦歌感人腸,四坐皆歡悅。寥寥高堂上,涼風入我室。
前一首描寫了盛大的表演場面,由于悲樂感人,游弋的魚兒乘著波浪傾聽,飛翔的鳥兒隨著旋律翻飛起舞。悲音嘹亮清澈,使心肝為之摧裂。后一首則寫“悲弦”之感人至深,給人帶來了欣賞音樂的歡娛。兩首詩均寫宴會時悲音的效果,但視角不同,前者曰“樂極哀情來,寥亮摧肝心”,音樂奏到歡樂至極時出現摧裂人心的哀音;后者曰“弦歌感人腸,四坐皆歡悅”,感人之悲音使人愉悅。看似截然不同的音樂效果,其實是相同的。漢魏“悲音為美”的藝術理論觀點認為,至悲之樂由于能感動人所以成為至美之樂,美的音樂會給人帶來美的享受,所以才會“四坐皆歡悅”。漢代王充《論衡》中認為“悲音不共聲,皆快于耳”“文音者皆欲為悲”,悲音能使人產生快感,所以當時許多文人把欣賞悲音視為一種精神的享受。
建安時期文人詩中關于朝會禮儀的音樂描寫較少。曹植有《舞歌》五首,其中第三“大魏篇”敘朝廷燕饗儀式,歌頌國泰民安,豐年之樂。其中寫到燕饗儀式中的歌舞表演:“騏驥躡足舞,鳳皇拊翼歌”,可能是人裝扮成“駿馬”“鳳凰”來踏足歌舞;“式宴不違禮,君臣歌《鹿鳴》。樂人舞鼙鼓,百官雷抃贊若驚”,《鹿鳴》為《詩經》中《小雅》首篇,是古代君王燕饗群臣的詩歌,所以在燕饗儀式上,同歌《鹿鳴》,以示君臣和樂。正如后人所言,從中可“見時和年豐,諸祥畢至,君臣康樂,欲至萬年”(朱乾《樂府正義》卷十四)。曹植另一首詩《正會詩》中寫道:
初歲元祚,吉日惟良。乃為嘉會,?此高堂。尊卑列敘,典而有章。衣裳鮮潔,黼黻玄黃。清酤盈爵,中坐騰光。珍膳雜沓,充溢圓方。笙磬既設,箏瑟俱張。悲歌厲響,咀嚼清商。俯視文軒,仰瞻華梁。愿保慈善,千載為常。歡笑盡娛,樂哉未央。皇室榮貴,壽若東王。
按照先秦時的慣例,宮廷朝會儀式上應該表演雅樂舞。但曹植詩中的音樂,從樂器來看,既有宮廷樂器笙、磬,又有民間樂器箏、瑟,從音樂類型而言,則演奏悲慨的清商之樂,從中可以看出曹魏時雅俗音樂的融合以及從帝王到文人士大夫崇尚俗樂的風尚。
抒情述志類詩歌,是建安詩歌主要的類型,這類詩歌中的音樂意象往往是詩人借以抒發自己獨特的人生感受的載體。曹丕的《燕歌行》兩首是言情的名篇,詩寫一女子在初秋的月夜,遙望一河相隔的牽牛、織女,思念久別的丈夫的痛苦心情。王夫之評價為“傾情,傾度,傾色,傾聲,古今無兩”(《船山古詩評選》卷一)。兩首皆寫音樂。第一首中“賤妾煢煢守空房,憂來思君不敢忘,不覺淚下沾衣裳。援琴鳴弦發清商,短歌微吟不能長”,孤獨的思婦以“援琴鳴弦”來排解憂傷,古人常常以長歌表現慷慨激昂的感情,以短歌表現幽怨低細的心緒。清商樂曲是一種節拍短促、聲音纖微的短歌。思婦由于心中哀傷,彈琴唱歌抒懷,不覺發出了短促纖微的聲音,表達了她的憂思哀愁。這里,借助音樂將思婦的思念之情表達得淋漓盡致。第二首中“耿耿伏枕不能眠,披衣出戶步東西。展詩清歌聊自寬,樂往哀來摧心肝”,思婦由于思念遠方的丈夫而無法入眠,本想通過自吟自唱聊以自寬,卻沒想到唱到悲傷之處更添憂愁。曹丕另一首詩《于清河作》也寫閨中相思之情,“弦歌發中流,悲響有余音。音聲入君懷,凄愴傷人心”,旨意與情感和《燕歌行》十分接近。
敘懷述志類詩歌描寫音樂,往往以悲音慷慨為主。曹植可以說是這方面的代表詩人,如《棄婦篇》:“搴帷更攝帶,撫弦調鳴箏。慷慨有余音,要妙悲且清。”雖有美妙的箏樂、過人的才藝,卻無人欣賞,心中充滿慷慨悲情。《雜詩》其六:“弦急悲聲發,聆我慷慨言。”《朔風》:“弦歌蕩思,誰與銷憂。”《怨歌行》:“吾欲竟此曲,此曲悲且長。”《遠游篇》:“鼓翼舞時風,長嘯激清歌。”眾所周知,曹植后期生活備受壓抑,悲怨之情充溢詩中。明代李夢陽在評價曹植的作品時說:“其音宛,其情危,其言憤切而有余悲。”的確,曹植很多詩文,不管是感懷賦別,還是抒發理想,對人生苦短的悲嘆,對生命價值的思考,都是其主流情感。曹植善于在詩文中渲染和營造悲涼的氣氛,如多用秋風、落日、棄婦、孤雁、朝露等意象構成凄厲哀婉的意境,而悲音營造出了一種慷慨悲怨的氛圍,使詩歌充分體現了建安詩歌“慷慨悲涼”的時代特征。劉志偉先生認為:“漢末建安作家往往賦予‘清聲’‘清音’以悲慨的性質,并普遍認同以悲為主的‘清商’之曲、‘慷慨’之音,使自然、音樂與人的悲聲異質同構,互相感發,匯合為慷慨不平的漢末建安時代之音,真實準確地表現了漢末建安作家追求建功立業,實現個體生命價值的呼聲和由此而生發的各種悲哀痛苦。”[2]
建安詩歌中的音樂描寫,有時還具有比喻象征意義。曹植詩歌中的美女、神仙、棄婦均有象征意義,如《美女篇》寫美女因不遇理想配偶而盛年不嫁,用以象征志士有才能而不遇明主,不得伸其才志。《棄婦篇》則以被丈夫拋棄的婦女比作不被君主信任的“逐臣”,是作者生存現狀的真實寫照。《棄婦篇》中以棄婦音樂才能的出眾來比喻作者品德高尚,是非常確切的比喻。《閨情》一詩寫道:“有美一人,被服纖羅,妖姿艷麗,蓊若春華。紅顏曄,云髻嵯峨。彈琴撫節,為我弦歌。清濁齊均,既亮且和。”這里的美女與曹植《洛神賦》《美女篇》中的美女形象出于同一機杼,是詩人刻意追求的審美理想的象征。如前文所言,《古詩十九首》中孤獨彈琴的美女形象便是一種高出塵表、曲高和寡的形象,是當時文人懷才不遇心境的寫照。愈是美麗高雅而不可得見的女子愈是象征詩人理想境界的思而不得。另外,“琴瑟和鳴”在中國傳統文化中歷來象征夫妻和諧,《詩經·小雅·常棣》中有“妻子好合,如鼓瑟琴”。在曹植的詩歌中,也有這一類的比喻象征。《浮萍篇》中有“和樂如瑟琴”,《種葛篇》中有“好樂如瑟琴”,這種琴瑟般的和樂之情是詩人理想中的君臣關系,也是詩人政治理想得以實現的現實基礎,所以在詩中反復提及。
建安詩人中,曹操父子都是喜好音樂的文學家,他們對音樂的愛好可以說超過了很多朝代的統治者,他們不講求“威重”的帝王風范而偏好“韶夏之鄭曲”,即流行俗樂。在征戰之余,不忘創作歌詩,被之管弦,作為樂歌來演唱,他們以自己的倡導和實踐培育了一個時代的社會風尚,除三曹外當時知名的文人阮瑀、劉楨、蔡琰都好音律,而且阮瑀、蔡琰還是彈琴高手。正是統治者對音樂的重視,才導致了此一時期文人詩中音樂意象的不斷豐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