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節 訓詁的效用
上節所說的八種起因,也可以說是訓詁的功用。不過訓詁學的用處還不止此,總起來說:不外(一)研讀古書,(二)探討語言兩大方面。
(一)研讀古書
我們為了了解我國古代的思想、歷史、文學、美術、工業、農學……等種種的學術起見,不得不去鉆研典籍。古昔賢哲的音容已渺,不可睹聞,所賴者唯有文字的記載,文字之不明,義理何由而知?清儒戴東原說得好:
士生千載之后,求道于典章制度,而遺文垂絕,今古懸隔,時之相去,殆無異地之相遠,廑廑賴夫經師故訓乃通。……后之論漢儒者,輒曰故訓之學云爾,未與于理精而義明;則試詰以求理義于古經之外乎?若猶存古經中也,則鑿空者得乎?烏乎!經之至者道也,所以明道者其詞也,所以成詞者,未有能外小學文字者也;由文字以通乎語言,由語言以通乎古圣賢之心志,譬之適堂壇之必循其階而不可以躐等。(《古經解鉤沉序》)
胡適之在給章太炎兄弟論墨學的信里也曾說訓詁是治古書的第一步工夫。他說:
至于治古書之法,無論治經治子,要皆當以校勘訓詁之法為初步。校勘已審,然后本子可讀;本子可讀,然后訓詁可明;訓詁明,然后義理可定。(《文存》二集卷一《論墨學》)
可見訓詁是治古學的唯一門徑。訓詁譬諸翻譯,古今語言的不同就像兩國語文的不同一樣,欲想了解他一個國家民族的一切,就非得通曉其語文不可。那么,要想明白本國古代的一切,就非得知道古代的語文不可。雙方的道理是一樣的。古書難讀的原因約有六個:(1)多古音,(2)多古義,(3)多古字,(4)多古語,(5)多借字,(6)多誤字。我在《中國文字學概論》的“緒言”(第三節)里已經說得很詳細,讀者可以參看,這里不再重贅了。
或者要有人說:“古書誠然該讀,也誠然難讀;但是應讀的古書都已有了詳細甚至重復的注解,例如一部《詩經》,有毛公的《故訓傳》,有鄭康成的《箋》,有齊、魯、韓三家的遺說,有魏晉人的舊訓,又有唐人的注疏和音義,再加上宋元人的新義,清人的經解,幾乎汗牛充棟,何止千百部?還不夠入門的讀本嗎?還研究什么訓詁學?”我說這話似是而非,請問你要想讀《詩經》,是讀毛《傳》呢?朱《傳》呢?還是注疏呢?經解呢?恐怕立刻就感到束手無策的。所以有不少學者都想給《詩經》另作一部新解。學問是時時進步的,舊日的訓詁雖多,可是錯誤也不少,正因為眾說紛紜,莫知何適,所以需要給它們一個是非評判的標準,給他們另作一個合理的新解。換言之,設無訓詁學的知識,專憑舊訓古注去治古書,仍是不十分可信的。舊日訓詁的通病約有五端:
(1)守訛傳謬——古書典冊,鈔刊屢易,錯字訛文。層出不鮮。清以前的訓詁家多不注意校勘的工作,雖然劉向校書,間舉訛謬,如以立為齊,以肖為趙之類,但終因學派的關系,經師都死守己說,不肯改己從人。后來束晢、王劭、顏師古等人也曾匡正過諸書的訛謬,陸德明也曾“搜訪異同,校之《蒼》《雅》”。不過他們的動機大多偏重于字體,與校勘很少關系。以致舊日的訓詁家大多以訛傳訛,曲意傅會,如《史記·酷吏列傳》:“罪常釋聞即奏事,上善之。”《集解》不知聞為閒字之誤,乃斷“罪常釋聞”為句,引徐廣曰:“詔答聞也,如今制曰聞矣。”
(2)妄改古書——清人校勘之學固然遠勝前人而有很大的成就,但是過猶不及,一般訓詁家就不免有些濫施權威,私以意改了。故有本不誤而誤改的,即以精博見稱于時的王氏父子也不能免。例如《墨子·經說上》曰:“今久古今旦莫,宇東西家南北。”王念孫《讀書雜志》謂上今字因下今字而衍,當為“久,古今旦莫”。因此為了對偶的關系,下句又刪家字,即成“宇,東西南北”。案家為冢之訛,冢者蒙也。今為合之訛,原文應作:“久合古今旦莫,宇冢東西南北。”孫詒讓《札迻序》曰:“……及其蔽也,則或穿穴形聲,捃摭新異,憑臆改易,以是為非。”這都是訓詁校勘者的通病。
(3)望文生訓——前人不明白歸納的方法,往往緣詞生訓,隨文立解。如《詩》云:“維葉莫莫,是刈是濩。”“莫莫葛藟,施于條枚。”毛《傳》因有刈濩及施于字樣,就說莫莫是“成就之貌”,又是“施貌”。不知莫莫原是茂密之意,殊有失《詩》旨。又如《詩》云“終風且暴”,毛《傳》以終風為“終日風”,《韓詩》又以為“西風”,實際上都完全錯了。終既一語之轉,終風且暴,猶既風且暴。《詩》云“終和且平”,又曰“既和且平”可證。
(4)章句不一——漢人有章句之學,也是訓詁的一支,因必須先明文義而后始可分章斷句也。古書簡策,數經錯亂;經師傳授,復不一致;故同是一書而章句頗有不同。例如《毛詩鄭箋·周南篇》首題云:“關雎五章,章四句。故言三章,其一章四句,二章八句。”《釋文》曰:“五章是鄭所分,故言以下是毛公本意,后放此。”俞曲園《古書疑義舉例》又謂應該分成四章,每章皆有“窈窕淑女”句。又如《論語》:“廄焚,子退朝,曰傷人乎?不問馬。”《釋文》:“曰傷人乎絕句,一讀至不字絕句。”武億《經讀考異》又謂:“證之揚雄《太仆箴》:廄焚問人,仲尼深丑。若依箴言問人為丑,則不徒問人矣。漢時近古,授讀必有所自,是不宜作一讀,問馬又作一讀。依文推義,尤于圣人仁民愛物,義得兩盡,從古讀為正。”這樣一來,就可有三個讀法。何去何從,那就看讀者的評選了。
(5)訓釋互異——同是一書,諸家所立訓解,便各不同。《衛風·芄蘭》:“雖則佩觿,能不我知?”毛公于能字無傳,僅謂“不自謂無知以驕慢人也”。鄭箋則以能為才能之能,云“其才能實不如我眾臣之所知為也”。毛鄭于此開口便錯,可笑得很。清儒已攻其誤,王引之《經義述聞》說:“能乃語之轉,非才能之能也。能當讀為而,言童子雖則佩觿,而實不與我相知。”俞曲園《群經平議》又謂能當訓曾,其言曰:“《正月》篇寧或滅之,《漢書·谷永傳》引作能或滅之,是能與寧通。《日月》篇寧不我顧,《箋》云寧猶曾也,能不我知與寧不我顧同。言此幼稚之君雖則佩觿,而曾不我知也。”案王氏謂能為虛字,實是一大發現,但釋為乃為而,也不大妥。俞氏又謂能寧曾三字通而知比類其句法,固然很是,但釋曾為肯定語氣,亦非詩人原意。我前在《詩三百篇詢問詞之地域性》一文(《北大文院國文法參考資料本》)里考究的結果,知道《詩》中的詢問副詞計有:何、曷、害、遐、胡、盍、豈、榦、安、寧、能、曾、憯……等十馀字,其中安、寧、能、曾、豈、憯六詞并為一語之轉,現代國語中的哪、怎、恁等語便是從此中變來的。《詩·十月之交》的“故憯莫懲?”《節南山》的“憯莫懲嗟,”《沔水》、《正月》的“寧莫之懲?”三句語義全同,胡憯猶“胡寧忍予?”之胡寧,并是復語。《說文》:“朁、曾也。”鄭《箋》:“寧,曾也。”(《日月》、《小弁》、《四月》)《方言》:“曾,何也。”可知“胡憯”“胡寧”猶《孟子》之“何曾”,都是詢問副詞。能既然和寧相通,而且音也相近,那么“能不我知”的句法,和“寧不我顧?”“寧莫我聽?”“曾莫惠我師?”“曾不知其玷?”“憯不畏明?”……等可以說是完全相同的,是“能不我知”即“怎不知我”也。不過《詩》中問語,多為反言加重之詞,如“豈不爾思?”之類皆是。此處依上下文義看來,蓋為頌美之意,言童子雖則佩觿而貴,安有忘我之理,贊其不忘故人也。
以上所舉五種踳錯訛誤的現象,如果不用訓詁學的知識去衡量,怎樣可以評判是非?改正謬說,自下新解呢?王引之為《經籍纂詁》作的序說得很對:
后之覽是書者,去鑿空妄談之病而稽于古,取古人之傳注而得其聲音之理,以知其所以然;而傳注之未安者,又能博考前訓以正之,庶可傳古圣賢著書本旨。
這種不僅“知其所以然”,而且“正傳注之未安”的工作,恐怕不是一個普通的讀書人所能擔當的了的。所以說訓詁學的效用,不但可以直接去研讀古書,還可以批判古書傳注的錯誤,為古書重作個合理的新的訓解。
(二)探討語言
訓釋古語固然得靠著訓詁的法術,就是探討現代方言也得借重于訓詁的技巧,因為語言不是孤立的東西,古今音轉語變常是有跡可尋的。今語有僅知其音而不知其究應為何字者,有知其字而不識其為古語之遺或流變者,故欲考音問字,探原溯流,搜羅方言,證以古籍,舍訓詁學之外,是沒有旁的捷徑的。這里且先舉一個元曲俗語的考證來作例子吧。元曲中常見到“曲律”的形容詞,字的寫法和詞的單復不大一樣:
(1)(《酷寒亭》)丑扮店小二上。詩云:“曲律”竿頭懸草稕,綠楊影里撥琵琶;……
(2)(《黃粱夢》)不爭夫人死呵,枉“乞兩”的兩個小冤家不快。
(3)(《殺狗記》)將這雙“乞量曲律”的肐膝兒罰他去直僵僵的跪。
(4)(《魔合羅》)你看他吸留忽刺水流“乞留曲律”路。
(5)(《李逵負荊》)那老兒一會家便怒吽吽在那柴門外哭道:我那滿堂嬌兒也!他這般“乞留曲律”的氣。
(6)(《魯齋郎》)我一時間不認的人,您兩個忒做的出,空教我“乞留乞良”,迷留沒亂,放聲啼哭。
(7)(《望江亭》)這樁事你只睜眼兒覷者,看怎生的發付他賴骨頑皮。……你休得便“乞留乞良”捶跌自傷悲。
這七個例子里面,單言“乞兩”、“曲律”,和復語“乞量曲律”、“乞留乞良”的意思是一樣的,都是屈曲不伸,冤郁不舒的意味。如以音義求諸古語,則為“傴僂”、“稽留”、“蛙律”……等語之遺存于今日者。如追溯其語族,將見其子孫繩繩繁衍之狀如下:
(1)考老——考老轉注,二字義同音轉,蓋因老翁背駝而得名。語轉作耇老(《國語》)、耆老(《孟子》)、黎老(《書經》)。物名則為栲栳,元曲《漁樵記》量米器具有栲栳,《玉鏡臺》等曲中又有栲栳圈銀交椅之名。推廣言之,物之空甲曰殼,洞穴曰窩,曰坎,曰科,曰竅,曰坑,曰孔,曰窟窿。都是圓曲之意。
(2)傴僂——《通俗文》曰“曲脊謂之傴僂”,傴僂猶曲律也。字亦作偊旅(《漢書》),偊僂(《文選》)。而背駝之病則書作痀瘺(《莊子》),亦作曲僂(《莊子》),傴僂(《淮南》),可見其為一詞之異寫。勞苦則背駝,故曰劬勞(《詩經》),亦作拘錄(《荀子》),劬祿(《淮南》)。以言動作則為拘摟(《爾雅注》),語轉作搜牢(《后漢書》),搜略(《方言》)。以言物名則為籧筐(《月令》),筥筐(《淮南》),籧筥一音之轉。木之柔曲者名柳,或作柜柳(《后漢書》),櫸柳;柳之性狀均有櫸聊之意,故可以為桮棬。寇宗奭《本草衍義》說:“櫸木今人呼為櫸柳,……嫩枝取以緣栲栳箕唇。”《詩》中有樛木,《爾雅》謂下句曰朻,故束物纏繞曰糾繚,又曰綢繆、繾綣。
(3)坑閬——單言曰坑(阬)曰漮(《爾雅》),復語則為漮(《方言》),
(《說文》),閌閬(揚賦)。語轉作窐寥(宋玉賦),亦作巧老,馬融《長笛賦》:“窙窌巧老,港洞坑谷。”巧老猶考老也。語轉作角落,亦作矻落(《圖書集成》),閣落(《元曲選》)。牛馬圈則曰廄牢,或曰欄牢(《墨子》);囚所則曰牢獄,語轉為囹圄(《月令》),字亦作囹圉(《史記》),又轉作岸獄(《詩》)。遮欄曰干闌(《北史》),鉤欄(《水經注》),句攔(《廣韻》),俗謂院落籬藩曰格欄,宋元俗語謂教坊曰勾闌。以言動作,則曰拘留(《漢書》),稽留(《淮南》),拘攣(《后漢書》)。疑軌范(《禮記》),軌范(《書序》),規范等與此并為一語之轉。
(4)詰詘——屈曲不申為詰詘,字亦作詰,詰屈,詰曲,結曲。又為
朏(《廣雅·釋親》)。轉為卻曲(《莊子》),
曲(《廣雅》);曲木曰枳枸(《毛傳》),枝拘(《淮南》),枳椇(《禮記》),
、
(《說文》)。道路高低屈曲曰踦
(《漢書》),踦
(《文選》);邪坐不直曰箕踞(《史記》),箕倨(《淮南》),踑踞(《文選》);蟲之屈曲者曰蝍且(《莊子》),蝍蛆(《爾雅》);心情憂迫曰切促(《后漢書》),戚促,亦曰戚戚(《論語》),慼慼(《廣雅》);方圓準繩曰規矩。以言動作則為執拘,縶拘,語轉作鳩聚、遒聚。曲局亦詰詘之轉,屋隅曰區隅(《論衡》),陬隅(《呂覽》),區陬(《文選》);疆域或區宇(《后漢書》);草木鉤萌曰權輿,灌渝(《說文》),語轉為蛙律(《方言》),蛙
(《廣雅》),又轉為規率,法律。
上面列舉“乞兩曲律”的連語之最明顯易知者,已經不勝其多,假如再將它們的單字重言也收集到一塊兒,恐怕尚不止此,這里不過略舉大概以見一斑罷了。研討俗語固有待于訓詁學的幫助,而訓釋古言也頗有借重于方言的地方,揚子云作《方言》,就是想在方俗習語中尋求五經訓詁的證驗,因為古音古義的存遺也和禮失而求諸野的道理是一樣的。宋元曲本話本中有不少的當時方言俗語,近來頗有人注意考釋,但是如果不從訓詁學語言學文法學等方面著眼,恐怕所得的成績仍是靠不住的。
又如現代國語中“打盹”“打水”“打油”“打傘”……等語的打字,由來已久,宋歐陽修《歸田錄》已經就說當時的人,上自士子,下至走卒,幾乎無語不打,人人皆然。究竟這個打字是什么意思,一般人都是習而不覺。章太炎在《新方言》里解釋道:“(打)自訓撞擊而外,有所作為,無不言打,如打坐,打躬,打招呼,此猶有所作為者。……從某處過曰打某處過,此打即是丁字,《爾雅》:丁,當也。其以聲假借者:如言打飯,打酒,此打乃借為盛,說文:盛,黍稷在器中也。占卜謂之打卦,此打乃借為貞,《說文》:貞,卜問也。廉察謂之打聽,此打乃借為偵。……”章氏所說,仍嫌繁而不要,而以打為盛貞偵等字之聲借,尤為牽強巧合,我前曾作《釋打》一文(未發表),證說較詳,惜限于篇幅,不能多加引錄。
此外對于民俗學的研究,與訓詁學也很有關系,日本的《言語志叢刊》的《發刊趣旨》里曾說:“在言語的發達與變遷里反映出民族生活。”這正可說明語言學和民俗學的關系。周知堂在《古音系研究序》里說:
又如《爾雅》云科斗活東,北京稱蝦蟆骨突兒,吾鄉云蝦蟆溫,科斗與活東似即一語,骨突與科斗亦不無關系,至蝦蟆溫之溫是怎么一回事我還不能知道。蝦蟆骨突兒這幾個字的語感我很喜歡,覺得很能表現出那小動物的印象;一方面又聯想到夜叉們手里的骨朵,我們平常吃的醬疙瘩和疙瘩湯,不倫不類的牽連出許多東西來。不過要弄這一類的學問也是很不容易,不但是對于民俗的興趣,還得有言語學智識,這才能夠求其轉變流衍,從里邊看出民國生活的反映。……
這種由“語感”的興趣而引發的一大串聯想,無形中是以“印象”來作線索的,假如我們再就音義雙方的關系上求之,將發現更大一串圓形的物事:
(1)科斗——科斗亦作蝌蚪,《本草》說“蝌蚪狀如河豚,頭圓,青黑色,始出有尾無足”。漢人以漆書古文,渴筆形似科斗,故名科斗文,王隱《晉書》曰:“其文頭粗尾細似科斗之蟲,故俗名之焉。”蓋科斗之得名因其頭圓故也。今科斗音轉為骨突,所以京中呼為蝦蟆骨突兒。
(2)活東——亦科斗之轉音,字或作顆東,蛞。顆字有圓意,圓物每以顆計。活東亦為活師(《山海經》),師音蓋讀如
(堆),活師猶骨堆骨剁骨突也。
(3)骨突——科斗之轉音。《詩》云“徹彼桑土”,土一作杜,《方言》“荄杜,根也。”今謂樹根曰樹骨突。楚人謂乳曰榖,今曰奶頭骨突兒。此外凡圓形之物如蒜頭,花苞,……等無一不可叫骨突兒。光棍曰鰥,夫亡曰寡,伶仃曰孤獨,孤特,惸獨,焭獨,介獨,介特;疑亦一語之轉。蓋就其形言為鼓,為凸(突),為禿,就其勢言則為孤,為獨也。骨突亦作骨都,都有聚集團止之意。
(4)骨朵——即骨突之異寫。兵器之于棍棒端以鐵或堅木為首如錘者曰骨朵錘,《宋史·儀衛志》云:“執擎骨朵充禁衛。”宋祁《筆記》說:“國朝有骨朵子,值衛士之親近者。余嘗修日歷,曾究其義,關中人以腹大者為胍(音孤都),俗因謂杖頭大者亦為胍
,后誤為骨朵(平聲)。”案《說文》云:“
,箠也。”字亦作
。花曰朵,禾堆土堆曰垛。
(5)疙瘩——亦科斗之音轉,字從病旁,如酒刺疙瘩,雞皮疙瘩之類,然圓形之物亦稱之,如咸菜疙瘩,疙瘩湯等。石土頑結則寫作矻或圪塔。語轉為疙疸,清人頂戴俗曰琉璃疙疸,屎蜣螂推車俗呼為滾疙疸,疸亦作蛋,與卵團膽等音義都相近。卵音轉為瘤,《釋名》:“疣,丘也。”疣丘球亦圓狀物之名。
山西有種面食似北京之活絡而粗短,俗名疙豆,豆痘頭首,也都是圓狀物,疑疙豆即科斗音之僅存者。
(6)骨堆——骨朵音轉為骨堆,《楚辭》書作魁堆。開州城南有土跺數十,大者曰霸王骨堆,韓信骨堆,野老相傳項羽與韓信曾于此對敵,筑骨堆以大小分勝負(見《考信錄》)。俗謂蹲踞曰骨堆,或曰骨就,《越語肯綮錄》說“呆坐候人曰”,連語曰堆堆。今謂呆坐曰骨都都的坐,不語曰嘴骨都。語轉為敦,為蹲,木制坐墊似蒲團而高曰骨塾。骨堆單言曰堆,骨朵亦名錘,字亦作槌,作椎,《方言》:“椎,齊謂之終葵。”
(7)塊壘——骨堆音轉為塊壘,堆積曰壘,累亦曰贅。土聚曰塊,石貌曰磈,不平曰
,積石曰磊磊,累累;病腫曰瘰疬,胸中不平曰磈磊,阮籍云:“胸中隗磊,須以酒澆之。”晉冀之交食物中有以菜塊拌面蒸之者曰塊壘,因其為塊狀也。木偶象人而圓小,故曰傀儡,或名窟
子。凡物之圓全者謂囫圇。
(8)蓓蕾——魁儡之轉音,花苞含葩未放之名也,字或作碚礌,亦取圓形之意。小丘曰培螻,亦曰附婁。瓶形橢圓,故亦名瓿。
(9)果嬴——瓜瓠曰果蓏。括樓曰果臝,字亦作,分甜苦二種,可入藥。細腰蜂名蜾臝,又名蒲盧。蚌蛤之屬亦名蒲盧,紫螺曰芘蠃,蝸牛曰蚹蠃;而蜣螂、螳螂等名也都取圓形之意。木實曰果,包袱曰裹,頭曰顆顱,頊顱,髑髏。葫蘆亦瓜蓏之類,瓜曰瓠,茶具曰壺,火具曰爐,葦曰蘆,瓢曰蠡,鞋曰履,杯落又名豆筥。
(10)骨碌——滾轉曰骨碌,因而圓形之物都緣此孳乳,車輪曰轂輪,車名轂,即骨碌之倒,猶言滾戾輾轢也。《方言》:“車、枸簍,宋魏陳楚之間謂之
(音幗),或謂之
籠;秦晉之間自關而西謂之枸簍,南楚之外或謂之隆屈。”車的異名雖多,然總不離乎骨碌之音。車又名輦,碓磨曰碾,壓路車曰輾,追人曰趕,輦趕并轂音之轉。汲水桔槔曰轆轤,亦曰
轆;兵器
車曰
轆。石滾用以平田或壓禾者曰磟碡,碌碡,俗音如流周,流扭。霹靂之聲如車,故名忽雷,古代雷字即象車輪由此至彼之狀,至漢人則圖雷如連鼓矣。雷聲曰隆隆,殷殷,車聲曰鄰鄰,轆轆,碌碌。玩具圓轉不息者曰陀螺,又名地雷公。因而勞轉忙碌謂之碌碌,凡庸謂之錄錄,他如流離,離離,歷歷,累累,屢屢,羅縷,淋漓,淋漉,滴瀝……等都是圓轉不絕之意。
這樣看來,科斗疙瘩這一族的語詞,語根似乎原于模仿圓轉物的聲音,因而以為圓狀物之名及形容詞之詞。若言其音,則不出下列數式:g-g-或k-k-;g-l-或k-l-;b-l-或p-l-;g-t-或k-t-;d-l-或t-l-;d-d-或t-t-;l-l-。這里限于篇幅,單詞復語,別體或寫,不能暢所欲言,實是憾事。周先生又說:“理論與應用相得而益彰,致力于聲明,愿仍無忘風物之檢討。將來再由音說到科斗(魏建功已有《科斗說音》一文),則于文字學民俗學二者同受其惠施矣。”五年前讀此文,即躍然欲試,曾為《科斗骨都》小文以記之,現在略為端緒如上,愿同道共勉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