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節(jié) 訓(xùn)詁的起因
訓(xùn)詁既是順釋古字古言的工作,那么,同是一國的語言文字為什么還有古今方俗的分歧而需要解說呢?這都是因為語言文字是隨時代地域而變遷的東西,時有古今,地隔南北,語文自然不能無變異,無差別。這樣,語言方面有語音、語義、語法的不同,文字方面又有體制體勢的興廢,正假的習(xí)用,再加上社會制度、人情風(fēng)俗的損益改革,于是古今方國之間,就生出種種情意交通媒介上的障礙和困難。大概古人思想粗疏事物簡質(zhì),后世文化增繁,心情細密,因此在語文表意的方法上,一詞孳乳為數(shù)語者有之,稱謂興替改易者有之;一詞音變而另造字有之,音義無殊而另造字者又有之;至于措詞之術(shù),次句之序,也都有很大的不同;加以字體屢變,假借紛紜,諸如此類,皆是讀古書治古學(xué)者的莫大困難,設(shè)無訓(xùn)詁為之注釋,何以使別國如鄉(xiāng)鄰,古今如旦暮,前后南北了無隔闔也哉?
語言文字本無雅俗之分,古之俚語,即后之雅言。《漢志》說:“《尚書》古文讀應(yīng)《爾雅》,故解古今語而可知也。”姚文燮在《通雅序》里說:“有如《盤庚》、諸《誥》,諄諄訓(xùn)民遷都,此即今之曉諭耳,其文佶曲聱牙,后世博士家窮年呫嗶尚未盡通其義,當(dāng)時閭巷編氓何以一見而即曉然于上指也?則《盤庚》之文句,后世以為艱奧,必當(dāng)時所謂通俗淺近者矣。”可見古代的白話,到后來就成為文言了。家喻戶曉的一篇商代君王的訓(xùn)話,到漢人手里就非拿《爾雅》來對照著讀不能懂得了;六國人手寫的《尚書》,到漢朝就認為古文而非孔安國不能讀以今文了。這樣一部古書既有語言的不同,又有文字的別異,自非借助訓(xùn)詁,便不能展卷了然的。戴震序其《爾雅文字考曰》:
蓋士生三古后,時之相去千百年之久,視夫地之相隔千百里之遠無以異;昔之婦孺聞而輒曉者,更經(jīng)學(xué)大師轉(zhuǎn)相講授仍留疑義,則時為之也。
固然古代語文后人不能盡悉無疑,但是懂得十分之七八者也都是藉賴著訓(xùn)詁的力量與幫助。陳澧《東塾讀書記》說:
詁者古也,古今異言,通之使人知也。蓋時有古今,猶地之有東西有南北,相隔遠則言語不同矣。地遠則有翻譯,時遠則有訓(xùn)詁;有翻譯則能使別國如鄉(xiāng)鄰,有訓(xùn)詁則能使古今如旦暮,所謂通之也。訓(xùn)詁之功大矣哉!
由此可知訓(xùn)詁的興起完全是由于古今語文不同,而古今語文不同之諸方面約可分為下列七項:
(一)由于語音之轉(zhuǎn)異者:
陳第《讀詩拙言》曰:“一郡之內(nèi)聲有不同,系乎地者也,百年之中語有遞轉(zhuǎn),系乎時者也。”時地不同,轉(zhuǎn)語生焉。故《爾雅》《方言》之作,其目的都在“釋古今之異言,通方俗之殊語”。而清人疏證小學(xué)典籍也往往好說“一音之轉(zhuǎn)”。戴東原、程瑤田、王念孫并有專書,題曰“轉(zhuǎn)語”。《爾雅》:“粵、于、爰,曰也。”“爰、粵,于也。”《詩》中曰、聿、遹三字通用。我曾作《詩三百篇于字及其語族之研究》一文(北大文學(xué)院《國文文法講義》附錄),指出《詩》中虛字“于、聿、遹、曰、越、言、爰、云、攸……”等詞為同根之語族,茲再以音轉(zhuǎn)之理之同例者證之:
(1)于、爰聲轉(zhuǎn)之例——虛字曰為于,亦為爰;於為于,亦為爰(見《釋詁》)。遙為迂,亦為遠;緩為迂,亦為爰(緩從爰聲,《詩》曰:“有兔爰爰。”)。大為于,亦為桓;故大葉實根者為芋,張弓使大為扜;大言為(為夸),又為諼;大目為盱,又為暖;大首為颙,又為愿。高平為原,首為元,大鱉為黿,大樹為杬,大火為烜。屋邊曰宇,周垣曰院。痛曰
,亦曰咺。大呼曰吁,亦曰喧。悅曰欲,亦曰愿。昧曰愚,亦曰愿。引曰揄,亦曰援。
(2)于、曰聲轉(zhuǎn)之例——虛字之于為曰,(字亦作越、粵),猶動詞之語為曰。亦猶越之為逾(迂),之為踰(《廣雅》“越,遠也”,《說文》“
逾也”)。悅(說)之為愉(娛豫),恤之為盱(憂也)。穴之為窬。越之為窬(《儀禮注》“越,瑟下孔也”)。故大為于(見前),大斧為鉞,大蔭為樾,發(fā)揚為越。
(3)于、云聲轉(zhuǎn)之例——于為云,猶語為云,迂為永,豫為容(容與),裕為容,為慍,愚為庸。故大為于,亦為夽,大水為沄,盛多為紜,眾貌為蕓,長遠為云(《廣雅》“云,遠也”,《爾雅》“永融,長也”)。常為庸,高垣為墉,大鐘為鏞,牛領(lǐng)上肉隆起為
。
(4)于、言聲轉(zhuǎn)之例——于為言,猶語為言,迂為衍(延),豫為晏,裕為裺,愉為燕。故大為于,大簫為言(見《爾雅》),崖高為巖,水大為淹,覆蓋為掩,火上為焰,豐滿為艷。
(5)于、聿聲轉(zhuǎn)之例——于為聿,猶于為以,吁為咦,迂為繹,豫為逸,逾為溢,愉為懌,虞為疑,馀為遺,予為臺,與為遺(貽),羽為翼。故大為于,又為奕,茂盛為薿,露多為浥,增加為益,山高為嶷。
(6)云、爰聲轉(zhuǎn)之例——云為爰,猶永為遠,云為遠,夽為,沄為淵,墉為垣,容為緩,縈為圓,囩為圓,云為員,庸為愿,慵為緩。
(7)云、言聲轉(zhuǎn)之例——云為言,猶云為言(曰謂義),永為延,夽為衍,郺為艷,容為顏,云為煙。
這樣相互聯(lián)系起來,便可見“于、聿、曰、言、爰、云”等字,聲義兩方,都可以互相通轉(zhuǎn)。上舉字例為義雖不一樣,而聲轉(zhuǎn)之理則是相同的。此皆古今南北語音之變也。
(二)由于語原之分化者:
劉熙《釋名序》說:“夫名之于實各有義類,百姓日稱而不知所以然之意。”普通人對于一個詞或字的解釋,往往都是知其然而不知其所以然,這樣就需要語原的尋究及解釋了。例如,《釋名·釋形體》:“尾,微也,承脊之末稍微殺也。”尾、微二字同音,《論語》微生高即《國策》之尾生高,尾之得名由于其狀微而位末。推而廣之,末標(biāo)杪秒眇妙苗藐蔑窈麫綿微尾……等字都是細小微末之意,雖然字形完全不同,而音義的源淵則一。今音尾讀如遺,《廣雅》:“裔,末也。”尾裔之轉(zhuǎn)猶委蛇、委遺、為以……之轉(zhuǎn)。
《廣雅》;“桻(峰鋒)、標(biāo)、杪、苗、裔、懱,末也。”又:“稗、細、纖、微、綿、、么、懱、杪、眇、藐、鄙,小也。”又:“
,糜,糏也。”又:“
、
、粖、粰、糜,
也。”又:“
謂之麫。”王念孫《廣雅疏證》曰:“
之言濛濛也,糜之言糜細也,米麥屑謂之糜,猶玉屑謂之靡。”又:“
之言微,粖之言末也。”又:“麫
語之轉(zhuǎn),
猶末也。”由這些字群的含義及讀音上可以知道“
之言微”和“尾,微也”是同樣的道理。這種語原語族的討論不但使我們徹底地把握住字義,而且能令我們打破漢字的形體障,進一步明了語言和文字的奧妙關(guān)系。如此,若能將《釋詁》、《釋言》、《釋訓(xùn)》以及《釋草》、《釋木》諸篇,雙方對照打成一氣,觀其會通,那么,對于訓(xùn)釋字義將要隨心所欲,游刃有馀了。例如柄秉、把欛……之別,雖分名動,柄之言秉也,而語原實是相同的。
(三)由于語義之變遷者:
語言的意義也是隨時在那里演變著,演化的方式可以分成幾十種類別,其中最顯著的要算語義范圍的擴大和縮小了。例如道字原本是實名,后來分化成道路、領(lǐng)導(dǎo)、道德、道理、說道……等等的玄名及動詞。《論語》中用了八十多個道字,就有好些種意思:
(1)“道,道路也。”(《陽貨》“道聽而途說”皇侃《疏》。)
(2)“道,導(dǎo)也。”(《顏淵》“忠告而善道之”陸德明《音義》。別本或作“導(dǎo)”。)
“道,治也。”(《學(xué)而》“道千乘之國”包咸《注》。《馬融注》云“道謂為之政教。”意同。)
(3)“道,道德。”(《學(xué)而》“就有道而正焉”孔安國《注》。)
(4)“道,謂禮樂也。”(《陽貨》“君子學(xué)道則愛人”孔《注》。)
(5)“道,猶禮也。”(《衛(wèi)靈公》“與師言之道與?”皇《疏》。)
(6)“道,猶說也。”(《季氏》“樂道人之善”劉寶楠《正義》。)
(7)其他。
這都是語義的擴大。《爾雅》中有同字異訓(xùn)而并列一處之例,如“懌、悅、愉,樂也”之下,接次“懌、悅、愉,服也”一條,“卒,已也”之下,接次“卒,終也”,“卒,死也”兩條。樂與服,已與終死,都義相近而為一語之分化,故接次一處以見意。此外語義演變中還有幾個最有趣的例子,就是由好變壞,或由壞變好,以及訓(xùn)詁上所謂“相反為訓(xùn)”的例子,如:《詩》云“君子好逑”,“公侯好仇”,逑為仇之假;《爾雅》說:“仇、偶、妃、匹,合也。”又說:“仇、讎、敵、妃,匹也。”可見仇讎的本來意思并無好壞的分別,仇敵和偶匹,都是兩相當(dāng)對,雙方配合的旨趣,夫婦是對偶,仇敵也是對偶。后來漸漸有了分別:善意的對頭謂之妃匹配偶,惡意的對偶則謂之仇讎敵對,其實再推廣一點,連酬儔二字和仇讎的語原也本相同的。不過一般人不明白古義的渾然天成,總覺得“君子好逑”的逑釋為仇匹有些不大自然,于是鄭玄箋《詩》便采用《左傳》上的說法,以為“嘉耦曰妃,怨偶曰仇”了。諸如此類語義演變之例,真是隨處皆是,如果沒有訓(xùn)詁為之解釋,怎樣可以去確切把握字義呢?至于像以臭為香,以落為始等反訓(xùn)之例,更令人大惑不解,如墜五里霧中了。
(四)由于語法之改易者:
語言的音和義固然無時無地不在變動,就是語詞結(jié)合表意的法則也都在隨時隨地改易。漢語文法最主要的地方便是詞的次序,次序前后不一,意義便不相同,例如古語中常有一種倒序的文法(以今語為主而比較,故謂之倒也):
《詩》云:“葛之覃兮,施于中谷。”毛《傳》:“中谷,谷中也。”孔氏《正義》:“中谷,谷中,倒其言者,古人之語皆然,《詩》文多此類也。”陳奐《傳疏》:“中谷,谷中,此倒句法,中谷有蓷同。凡詁訓(xùn)中多用此例。”案《詩》中此種倒句甚多,如中林、中河、中阿、中田……等都是,所以然者,當(dāng)時習(xí)慣法則如此,非為葉韻而倒,更非故意而倒。這樣看來,《小雅》所說的“瞻彼中原”,中原就是原中,和現(xiàn)在所說的中原絕不一樣,因為現(xiàn)在的中原和原中,含義有別,詞的前后次序已經(jīng)變得固定了。
又如《詩》云:“既見君子,不我遐棄。”《正義》云:“不我遐棄,猶云不遐棄我,古人之語多倒,《詩》之此類眾矣。”其實古人之語豈能隨便而倒?也有他們的自然法則,歸納起來,如《詩》中之“不我知者”、“能不我知”、“亦不女從”、“豈不爾思”、“寧莫之懲”等例,以及《論語》中的“不吾知也”、“莫己知也”、“未之有也”、“未之思也”等句,便可以得到一個定律:凡否定句中的外動的賓詞如為代名詞,在古語法里此種賓詞必置于外動之前。由這條定律上,便可看出古今語法改易的一斑了,因為現(xiàn)在說“不知道我”,絕不能倒說成“不我知道”。至于像《左傳》的“室于怒而市于色”、“私族于謀”,《墨子》的“野于飲食”……等種種怪僻的文法,就非靠著訓(xùn)詁的解釋不易明白了。文法學(xué)在從前本來是附屬于訓(xùn)詁范圍之內(nèi)的。后來因為實字易訓(xùn),虛字難釋,所以清代的訓(xùn)詁學(xué)家王引之才作了一部《經(jīng)傳釋詞》,專門來解釋語詞,獨立成為一種虛字之學(xué);其實那部《釋詞》本是從《經(jīng)義述聞》里摘出而加以擴大的。
(五)由于字體之差別者:
語言有古今的不同,文字也有古今的不同。文字的改變雖只是字體上的差別,然與音義也很有關(guān)系,有因音變而異體,有因義變而體別。漢時經(jīng)籍有今文古文的分別,讀今文尚易,讀古文就非專家不可。這里所謂字體,是指文字的體制及體勢二者而言,體制的不同與訓(xùn)詁的關(guān)系尤為重要。《爾雅》中有以今字釋古字之例,如:
《釋詁》:“于,於也。”毛《傳》、《說文》皆同。案《詩》《書》例用于字(清人如錢大昕、段玉裁等皆已察及此異),《論語》例用於字;然《論語》引《書經(jīng)》原文則仍作于,《為政篇》說:“《書》云孝乎惟孝,友于兄弟;施於有政,是亦為政。”宋翔鳳《四書釋地辨證》說:“上文引《書》作于,下文作於是夫子語,顯有于於字為區(qū)別。”東晉古文《書經(jīng)》的作偽者不明此理,遂以“施於有政”也是《書經(jīng)》原文,就完全錯誤了。于、於二字既為古今字,所以現(xiàn)在就有人利用這類的材料來考證古書的真?zhèn)渭皶r代了。
又如《釋詁》:“茲、斯,此也。”顧炎武《日知錄》說:“《尚書》多言茲,《論語》多言斯,《大學(xué)》以后之書多言此;《論語》之言斯者七十,而不言此,《檀弓》之言斯者五十有三,言此者一而已,《大學(xué)》成于曾氏之門人,而一卷之中言此者十有九。語音輕重之間,而世代之別從可知矣。”可見茲、此二字也是古今字了,此外如廼與乃(《爾雅》:“廼,乃也。”),余與予(《曲禮》鄭《注》:“余予古今字。”)等也都是以今字釋古字之例。這里所謂古今,并不是嚴格地文字的發(fā)生時代先后的問題,而是用法上的通行與否的問題,例如《爾雅》說:“誥,告也。”《說文》同,案誥為告字之分別文,以字體言,合體自較獨體者為后起,那么,這是以古字釋今字了;但是按用法上說,以言告人,古用誥字,后則習(xí)用告字,而以誥為上告下之字。然則以告釋誥,仍是以今字釋古字的原則了。段玉裁《說文注》“誼”下云:“凡讀經(jīng)傳者不可不知古今字,古今無定時,隨時異用者謂之古今字。”
又有以重文或體互訓(xùn)者,如《爾雅》之“諶誠”、“輔俌”、“嗟”等皆是。又有以分別文釋母體者,如《論語釋文》之“弟悌”、“道導(dǎo)”、“莫暮”等皆是。凡此種種,都是由于古今字體興替陳謝的緣故。
(六)由于用字之假借者:
古書多假借,本無其字者固得依聲托事而借,即本有其字者,在書寫時往往也好假借,這都是由于字形比字音難于記憶的緣故。王引之在《經(jīng)義述聞》里特別立了一個“經(jīng)文假借”的節(jié)目來闡明讀古書須識假借的重要。他說:“至于經(jīng)典古字聲近而通,則有不限于無字之假借者,往往本字見存,而古本則不用本字而用同聲之字。學(xué)者改本字讀之則怡然理順,依借字解之則以文害辭。是以漢世經(jīng)師作注有讀為之例,有當(dāng)作之例,皆由聲同聲近者以意逆之而得其本字,所謂好學(xué)深思心知其意也。”讀為之例如《論語》鄭《注》:“純讀為緇”,“厲讀為賴”;當(dāng)作之例如《周禮·醢人注》:“齊當(dāng)為齏”等,這固然都是以正字釋借字之例,就是其他不明言者也有此例,如《爾雅·釋言》的“甲,狎也”、“粲,餐也”、“履,祿也”等都是。不過這里所謂本字,并不是一定要以《說文》為準(zhǔn),只是以義之常行通用者為正耳。《詩》云“式燕且譽”、“韓姞燕譽”,這兩個譽字舊日或訓(xùn)為名譽之譽,完全錯了;王引之說譽并豫之假,《爾雅》:“豫,樂也,安也。”豫正字,譽借字。但如照《說文》所說,豫字的本義原是象之大者,并非安樂之義。或曰大物亦可曰豫,安舒與寬大義近,故樂謂之豫也;那么,這也僅是豫的引申義罷了。所以說訓(xùn)詁上的正假本借,和文字學(xué)上的不大一樣。這種用字的混亂現(xiàn)象,很容易使人望文生義而引起種種的誤會,設(shè)無順釋,何以是正?
(七)由于習(xí)俗之損益者:
古今禮制,多有損益,風(fēng)俗習(xí)尚,也很不同。就是同一事物的名稱,前后也會各異。例如:
《孟子》:“夏曰校,殷曰序,周曰庠。”
《爾雅》:“夏曰歲,商曰祀,周曰年,唐虞曰載。”
因為時代習(xí)俗的不同而生出來的語言上的差異,既非音轉(zhuǎn),又非字變,和前面所舉音轉(zhuǎn)字異的例子是不大相同的。換言之,兩個同義語詞的中間,并無父子相傳的血緣關(guān)系,只是前后二詞相當(dāng)罷了。《論語》:“必也正名乎?”鄭《注》:“正名謂正書字也。古者曰名,今世曰字。”自其有聲音言謂之名,自其孳乳浸多言則謂之字也。名與字的異稱,純由古今習(xí)俗之不同。
此外由于禮俗制度的不同而加注者,如《詩》云:“言告師氏,言告言歸。”毛《傳》:“古者女師教以婦德婦言婦容婦功;祖廟未毀,教于公宮三月;祖廟既毀,教于宗室。”此因古今禮俗不同也。《周禮》:“珍圭以征守。”杜子春《注》:“若今時征郡守以竹使符也。”此因古今制度不同也。
所以一件事或物的名稱,雖然會從古一直沿襲到現(xiàn)在,但是隨著社會的進化,事物的實質(zhì)便會各時不一。《易經(jīng)》說:“古之葬者厚衣之以薪,葬之中野,不封不樹,喪期無數(shù);后世圣人易之以棺槨。”可見古今都叫作葬,然而埋葬的方法并不一樣。古制渺茫,不可目睹,如無訓(xùn)詁為之解釋和考證,恐怕一般人都會以今測古,以己度人了。
以上七種起因,無非是因時地不同所生的語言文字之差異。古字古言后人多不知其音義,故必待訓(xùn)詁家為之作釋,釋以今字今言而后始能大明于世也。
此外,訓(xùn)詁的興起還有個間接有力的原因,就是儒家的正名主義和諸子間的辯學(xué)。語文的功用一方面可以表示自己的情意,相對的另一方面又可指出他人言行的是非善惡。孔子目擊當(dāng)時是非的混淆,名實的錯亂,想建設(shè)一個是非的標(biāo)準(zhǔn),于是就提倡正名主義,《論語》中說:“名不正則言不順,言不順則事不成,事不成則禮樂不興,禮樂不興則刑罰不中,刑罰不中則民無所措手足。”因為名是代表思想的符號,語言是由許多的名組成的,每個名每個字若沒有正確的肯定的含義,那么就會以黑為白,指鹿為馬,語言如此,名實已亂,還用什么來指示是非善惡呢?《荀子·正名篇》主張更為積極,他說:“今圣王沒,名守慢。奇辭起,名實亂,是非之形不明,則雖守法之吏,誦數(shù)之儒亦皆亂也。……異形離形交喻,異物名實互紐,貴賤不明,同異不別,如是則志必有不喻之患,而事必有困廢之禍。”可見正名的必要,名實關(guān)系確定的迫切,這種語義范圍的嚴格分別和解釋,實是語言學(xué)、訓(xùn)詁學(xué)上的事業(yè)。
儒家正名主義的具體表現(xiàn),就是一部《春秋》的編定,所以一般人認為它是道名分,寓褒貶,含有微言大義的著作。既然如此,所以一字一詞也不能輕用,對于字義的分別就得有精密的研究。分別《春秋》字義最精的書莫過于《公羊》《穀梁》二傳,例如《公羊傳》說:
“車馬曰赗,貨財曰賻,衣被曰襚。”
“天子曰崩,諸侯曰薨,大夫曰卒,士曰不祿。”
“春曰苗,秋曰蒐,冬曰狩。”
“春曰祠,夏曰礿,秋曰嘗,冬曰蒸。”
“觕者曰侵,精者曰伐。”
他們不但分別名動的詞性如此精細,就是對于文法成分——虛字也不肯輕輕放過,如:
“日有食之既。既者何?盡也。”
“及者何?與也。會、及、暨,皆與也,曷為或言會?或言及,或言暨?會猶最也,及猶汲汲也,暨猶暨暨也。及,我欲之,暨,不得已者。”
“祭公來,遂逆王后于紀。遂者何?生事也。大夫無遂事,此其言遂何?成使乎我也。”
“丁巳,葬我君定公,雨,不克葬;戊午日下昃,乃克葬。”又云“冬十月己丑,葬我小君頃熊,雨,不克葬;庚寅,日中而克葬。而者何?難也;乃者何?難也。曷為或言而或言乃?乃難乎而也。”
像這樣的例子,幾乎全書都是,舉不勝舉,因此《公》、《榖》二傳都頗帶些字典的氣味。后來研究《春秋》的名家董仲舒更進一步去分析字形,推尋語原,已經(jīng)純是訓(xùn)詁學(xué)的方法了。他們的目的都是為了達到名實相符,名正言順,言無所茍的境地,雖無明顯的提倡訓(xùn)詁的旗幟,然而正名的工作,恰好是語言學(xué)、訓(xùn)詁學(xué)、文法學(xué)等方面的事業(yè)。
諸子間的辯學(xué)也曾對字義的界說加以很大的注意,因為語言是爭辯的利器,如果那“以名舉實,以辭抒意,以說出故”的語言文字的義界漫無定則,還如何去辯論,如何去“明是非,審?fù)悾烀麑崳瑳Q嫌疑”呢?例如《墨子》上說的“盡,莫不然也。”“或也者,不盡也。”“仁,體愛也。”“義,利也。”“禮,敬也。”“,明也。”“信,言合于意也。”以及“狗,犬也。而殺狗非殺犬也可。”《莊子·天下篇》曰:“辯者曰:狗非犬。”相對的我們看到《爾雅》上說:“犬未成豪、狗。”《說文》上說:“犬,狗之有懸蹄者也。”這種訓(xùn)詁上對于名實的關(guān)系嚴加區(qū)別的空氣,未嘗不是受了辯學(xué)的影響。
訓(xùn)詁的起因已如上述,我們生在中華開國數(shù)千年后的現(xiàn)在,如不欲讀古書則已,如欲達古通今,明了我們祖先的生活——包括文學(xué)、史學(xué)、哲學(xué)等,就不得不靠著訓(xùn)詁來作讀古書入門的階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