荀灌是個開朗的姑娘,也顯得熱情健談。一路上兩人并轡,荀灌給祖陽說了不少少府工匠的事情。
熱情、健談這種形容詞自然都是好的,不過,放在這個時代的女孩兒身上,還是顯得有些特別。
畢竟,荀灌今年方才豆蔻,又不似王景風這等成熟女人,按理說是該被培養成矜持、端莊的貴族小姐才是。也不知荀家這些年是怎樣的家教,能養出她這般豪爽無忌的性子。
少府是秦漢九卿之一,魏晉相沿。
主責本是與大司農一起管理天下財貨,漢武帝改革后開始置辦官營手工業,兼管鹽鐵,并負責祭祀、軍械等器物承制。
洛陽城里要論能工巧匠,怕是絕大多數都在少府三尚方內。
皇帝司馬熾登基軟禁了先皇后羊獻容,委政事于司馬越示弱,但很快便開始親政與太傅司馬越爭權。
他最先與同樣不得志的士族如荀崧、華混結盟,在司馬越把持的禁軍體系中硬生生塞了個中護軍進去。
隨后滲透衛尉控制了武庫,通過前任北軍中候呂雍等人的影響力,施壓讓禁軍中層的諸將向他效忠,又進而控制了少府三尚方,才算是在洛陽勉強站穩了腳跟。
這也是司馬越選擇離開洛陽,出鎮許昌的重要誘因。
作為荀崧的千金,荀灌沒少利用父親的權威去少府制器。她而今背負的雕弓、羽箭、馬鞍、馬鞭連著鹿皮護手等一應物什,都是左尚方監制出品,質量優良。
少女本也是個喜歡新奇的性子,據她自己說,平日無事她除了練武、騎射外,時常就會跑去左尚方給工匠們現場提需求。一來二去也就跟那邊的匠人熟稔起來。
“郭大匠手藝最好,乃是太原郭氏偏房,現在已經任了弩射郎中,我這張弓便是他監制的。不過,他在洛陽家口眾多,該不會隨你去北邊……
“滎陽馮氏的馮匠官資歷淺了點,打造兵器在行,不過鞘制皮具的手藝卻是差了,也不太懂我的要求。他在馬上要升任主事的關鍵時期,怕也不會跟你北上……”
一路上,荀灌對左尚方的諸多匠人如數家珍,讓祖陽省下了不少時間去打探分析,可越聽他也越是心冷。
這些有名的匠人大多都是士族子弟,雖說血脈淡薄很多,可也俱是有身份的人。自己這個王國中尉顯得廟小,且常山這地方一聽就險惡,怕真是不容易招攬人才。
于是,他詢問是否有可堪一用的兵戶匠人。
荀灌聞言聳聳肩:“那我便愛莫能助了,那些兵戶們大多都是打下手的角色,字都不識得,更遑論聽懂我要些什么,我都不熟識。”
九品中正制不僅涉及朝堂內的政治職位瓜分,對于匠人這些技術型人才一樣有著重大的影響。
你是名門望族的偏房遠支,那么來做匠人自然好處多多,最好的工具、最好的場地、最好的訂單、最好的升遷路徑。
雖然無法出將入相,可成為頂尖匠人、木工大師的機會自然要比寒門、黔首多的多。
家族的蔭蔽可以給你提供更多的機會,家族的名聲可以讓你早早拜于名師。再者,誰家還不多多照顧自己人?
可若你只是個普通手藝人,祖輩無人出仕,朝中無人可以攀附,那你就老老實實去打下手吧。
除非你技藝精湛得著實厲害,又能走狗屎運般把這一身才華展露出來,否則憑什么與那些名門子弟競爭?
可這就給祖陽選拔人才造成了嚴重困難。他時間有限,目前又沒有那么多的權利去搞選拔,要怎么去挑選出合適的人選帶去北方?
若只是普通工匠,他完全不必在洛陽費心,去了北地重新培養也完全來得及。祖陽不由得沉默,思來想去最后決定,還是過去實地再看看。
沿銅駝大街北行,過東陽門、開陽門大街,一路向永和里后再折向西北,祖陽很快見到夯土高墻環繞之處。
東側與太倉僅一墻之隔,西側武庫箭樓可俯瞰工坊,少府的左尚方便在眼前。
荀灌顯然是此間常客,她進門時甚至不需要驗看憑證,守衛賠笑作禮便放了兩人入內。這讓祖陽很想吐槽一下這里的保密工作。
青灰夯墻內約有十二座工棚,露天鍛爐打鐵聲不絕于耳。有老匠人正將鍛好的刀片浸入青銅尿缸淬火,劇烈的嗤嗤聲中,缸沿凝結的褐紅泥垢簌簌剝落,也升騰出一陣刺鼻的氣味。
“噥,這里便是左尚方了,你想找什么人直說,我可以幫忙帶路。”
荀灌捂住口鼻交代了一句,便等著祖陽的決定。眼見祖陽還在思索,她索性蹲在一處工棚外的劍架前,自顧自打量起了各種半成品,津津有味也似。
祖陽想了一會兒,還是決定要從口碑最好的幾人聊起。
在魏晉這種貴族時代里,名聲確實代表不了一切,可到底也是一個重要的參考指標。更重要的是,暫時也沒有其他的數據和線索可供他來做參考。
隨后,荀灌便帶著他依次去見了她剛剛說過的郭、馮、徐、楊四位大匠。
無一例外,雖然四人對祖陽言語客氣,儀態恭敬,可對離開少府北行常山卻是堅決婉拒,毫無猶豫。即便祖陽已經給他們開出了堪稱高薪的報酬,可仍舊無濟于事。
“我就說吧,沒幾個人愿意去北邊的。”
荀灌說起這句話時頗有些少女老成之感,她手指繞著一縷鬢邊散下的頭發,道:“你若還想試試,便自己去吧,我去找郭大匠聊聊鑄劍的事,一會兒要走的時候來找我就好。”
祖陽謝別了這熱情少女,自己負手穿梭在了左尚方的工棚之間。
這些棚子并非露天的簡易結構,很多都是在房間里延伸出了一塊空間,也因此將道路切割得曲折蜿蜒。
這里既有冶鐵的熔爐,也有制陶的泥坯,還有些工棚滿地木屑一看便是做木匠手藝的地方,各種易燃物和著明火交疊。
行走期間,祖陽又不禁擔憂起這里的消防壓力。
正如荀灌所言,處處工位都是忙碌不休的狀態,每個人似都有做不完的活計。恍惚間,祖陽似又回到了后世的職場。
他一時心中也沒有確定的目標,便干脆信馬由韁邊走邊看了起來。
剛剛接連四次碰壁讓他也長了個記性,想要三兩句話鼓動一個士族子弟北上是不可能的,即便這所謂的士族子弟已經是遠支偏房,他們也一樣會自矜身份。
祖陽若想帶人離開,只能去找身份更低的寒素遠支、平民百姓。
沒辦法獲知這些人的過往履歷,那便打量打量他們做出來的成品物件。一個人的手藝、理念、技術多多少少都會從他的作品中得以彰顯。
祖陽或許沒法說出自己想要什么樣的人,但是不想要什么樣的人自然還是能做排除的。這是個笨法子,可卻是現在唯一的選擇。
“這人做的陶器壁薄厚不一,看來品控不嚴,淘汰……”
“這人木工雕花確實漂亮,可那兩個榫卯構件有明顯的縫隙,不行……”
走著看著,一個個的匠人被他拋在身后,祖陽的眉頭始終蹙緊。
不知過了多久,他忽然在一張案上看到了一架小巧的龍骨車模型,祖陽不自覺緩了腳步。
這具微縮農具以紫紅柘木為骨,精雕水槽疊榫嚴絲合縫,桑皮絲鏈串二十四片樺木刮板,切削的極薄。
最令人稱奇的是棘輪裝置——輪齒以牛角片嵌套黃楊木軸,每片厚度不過黍米,卻暗藏三重咬合機關。
除了這架模型本身小巧精致之外,更讓祖陽覺得好奇的是,它出現的位置并非木匠的操作臺旁,而是毗鄰一個陶匠的轉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