昭陽殿內,日光透過窗紙便顯得清冷,龍涎香混著秋陽的燥意浮沉。
皇帝司馬熾揮揮手讓內侍將奏疏呈給荀崧,他自己的指尖輕輕摩挲著青玉鎮紙,“荀卿以為,朕這位堂弟是何打算?這祖陽,今年可還尚未及冠……”
司馬珩遞來的這封奏疏其實已在案頭足足五天,但一直未被皇帝批復。祖陽未得消息暗自焦急,司馬珩同樣摸不到頭腦。
按理說,王國官乃為諸侯自辟,朝廷任命大多走個形式。
祖陽也好,司馬珩也好,其實都沒想到過中尉任命會出現什么問題。這不怪他們不謹慎,只是司馬熾這位皇帝太過不尋常。
這位精通《左傳》的帝王,既不像漢獻帝般軟弱,也不似曹髦般剛烈。自奪位伊始,他就在惠皇后羊獻容、東海王司馬越的連番壓制下,展現出驚人的政治韌性。
原本朝廷對王國官的任命不過只是走走過場,但司馬熾卻事必親覽,硬生生將自己的觸角插進了諸侯列國的人事安排當中。
譬如這一次,雖然司馬珩乃是皇帝一系,可司馬熾仍舊按下了他的奏疏,隨后再小幅度釋放出了消息,謹慎地試探著不同群體反應。
荀崧捧著奏疏,眸光微不可察地一顫。
常山王司馬珩竟舉薦祖陽任王國中尉?
御前奏疏并非等閑,肯此時呈交上來,必是祖陽、司馬珩二人私下已達成了一致。那祖陽不肯接受禁軍的職司,卻愿意去做常山的王國官?
荀崧一時有些摸不著頭腦。
自那日祖約舉薦后,他便暗查過這少年底細,祖陽獻策解寧州之圍后他更是安排人復查了一番,可結論仍舊未曾變動——
祖逖的侄兒,洛陽城外十頃薄田的主事者,在家中守喪三年并無太多名聲的平凡人物,對西域史料有所鉆研的偏才。
此刻皇帝眼中跳動的精光,讓他想起那日少年在偏廳侃侃而談的模樣,總覺得查證后的傳言與他所見所觀有太多不同。
“常山王閑居洛陽已久,此番卻愿做事倒也新奇……”荀崧開了口,垂首掩住眼底思量,袖口云紋隨著抬臂動作輕晃,“祖陽其人臣曾見過,并不似尋常紈绔,確有才干?!?
見皇帝聽得認真,荀崧繼續道:“前番發交州兵向寧州之計,便是此人所獻?!?
“哦?”余光瞥見皇帝坐直了身子,荀崧心中一定,他覺得玉成此事并無不妥,于是斟酌道:“常山王乃陛下親眷,其人張勢,對陛下有利,對大晉有利?!?
司馬熾起身踱至鎏金博山爐前,爐內香灰隨著空氣擾動撲簌落下。他忽然憶起月前司馬珩向自己獻策“遠交近攻”時的模樣。這般看來,那時起祖陽便也已站在了司馬珩的身后。
此事竟是一個弱冠少年所謀劃?他竟同時策動了荀崧和司馬珩?
范陽祖氏……
“卿覺得此子可用?”
荀崧沒有正面回答這個問題,反而道:“陛下,前次提及恢復鄴城之人,昨日太傅已回信首肯了——尚書右仆射和郁。不過……”
“講!”
“和公處,不太情愿。”鄴城剛遭兵災,幾近荒棄,和郁還只是不太情愿,之前選定的其他幾個人選則是干脆稱病,果斷推拒。
這些事司馬熾都是清楚的,他也明白了荀崧的言外之意——而今,愿意主動去北地的臣子,已是鳳毛麟角。
皇帝忽然輕笑,震得九旒冕珠簾輕晃:“就他,竟還不情愿?”
區區汝南和氏,其人并無干才,與兄長和嶠關系不睦,靠蔭庇累升的庸才,賈后余孽……他這等人,竟還不情愿?
若非無人可用,自己又豈會想到他?
看看荀崧的表情,司馬熾吐了口氣,再度想到了遠在官渡的司馬越、與他貌合神離的北軍……
“呂雍那里,也還無表示?”
見荀崧點頭,司馬熾臉色漸漸陰沉,對于這件事已有了決斷。
窗欞外有枯葉翻飛而過,祖家塢里,祖逖沉默了許久,忽然冷笑一聲:“去北地常山,你打算怎么做?想效班定遠,你可有先賢的那等本事?”
沒有直接斥責、反對,莫不是賭對了?
祖陽心頭閃念,但來不及深思。祖逖已走到他的近前,進一步釋放起了壓力:“再說說看,十頃荒地你打算賣給誰?換得多少錢帛糧草?”
果然……
祖陽頭皮微麻,只覺得自己在祖逖面前已無所遁形。
他干脆也不再猶豫,果斷道:“仲父明鑒,小侄欲將田地售給司空子侄王昱,換得布帛至少四千五百匹。至常山恢復兵甲屯田,東銜幽州王浚,西接并州劉公。三鎮互為犄角,鎖住太行燕云——”
既然已經被人扒光了偽裝,還不如坦然示之以真誠。
祖陽將自己規劃中的策略簡明扼要,一一敘說,同時觀察著祖逖的反應。然而祖逖始終保持著一張撲克臉,讓祖陽難以探知到任何反饋。
好一會兒,祖陽停了話頭,心中忐忑等待著祖逖的決斷。
若是祖逖不同意,這位家主有數不清的辦法可以讓祖陽錯失這次機會,即便他此刻不過一介白身。
可他當真會如此做么?
祖逖走到祖陽的身前,沒說話,而是將祖陽的右手抓了起來,細細打量。
少年的這雙手背部的皮膚還很細嫩,但虎口、手心都已結了厚厚一層繭。尤其手心的位置,舊繭被磨破后又結了新繭,黑紫青紅諸色混雜,正是短時間內連續磨練的結果。
石三對他說過,這孩子正在練刀。
祖逖望著少年的手掌,恍惚看見二十年前在司州院里與劉越石一起舞劍的自己。
那時他尚不知,八王之亂的烽火會將整個北地點燃,燒得華夏神州如此狼藉。
重整山河么?
祖逖松開祖陽的手掌,呢喃道:“此非惡聲也……”
“什么?”祖陽有些疑惑。
祖逖定定看著他,許久,他嗓音依舊淡然道:“若要北行,你必須要有一支護衛。
“祖家門客多不服你,你要自己安排人手,可以從你那些流民中想想辦法。此事且需盡快……”
祖陽初還怔愣,隨后便即驚喜。
但不等祖陽高興,祖逖忽而對他冷冷道:“方才說的似頭頭是道,可到底不解世情。若北行,你且需牢記——
“王浚其人,斷不可信!”
祖逖寥寥幾語描述,祖陽臉色立時便凝重無比。
二叔說的對,他確實是不解世情,歷史知識沒涉及到的地方,他難免有些想當然——
他將王浚想得太好了。
本以為只是一方尾大不掉的軍閥,還在可以談判、利用的范疇之列。
實際上,這是個道德底線極低的人,為達目的不擇手段的人,引胡亂華的發起者,屠戮百姓的劊子手。
為了讓鮮卑雇傭兵劫掠鄴城婦女,他主動襄助,斬殺膽敢私藏者,最后鄴城死者枕籍超過八千余人……
二叔對他的評語是兩個字——兇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