祖智站穩了身子,夸張地晃著大袖,滿臉不可置信:“阿兄怎可如此說?那是王祭酒,太原王氏……”
“哦,所以呢?他姓王所以他有理?”祖陽笑著看向自家堂弟,捕捉著他臉上驚訝和快意交雜的微表情。
祖智確實沒料到祖陽會這般講話,印象中自己這位堂兄一貫循規蹈矩,連和長輩講話都講不利落,怎會如此出言不遜?
祖智左右快速看看,沉聲對祖陽急切道:“阿兄,這些話可萬萬不敢去別處講,你這般說到底是在詆毀先賢,這……這可是《南華真經》!莊子乃是圣人!”
西晉時,士人階層的信仰崩塌,儒學地位早已被動搖。
道家思想合著五斗米道的傳播和談玄興盛漸成顯學,時人取名多以“之”字為尾,便是天師道信徒的標志。以至于,太學當中尊奉老莊為圣之人不在少數。
祖陽將狗尾草穗子揉碎在掌心,青汁碎屑順著掌紋簌簌而下:“我問你,神農嘗百草前,先民食何物?“
“自是采野果、獵走獸......“
“那燧人氏鉆木前,先民如何御寒?”
“這……”
“因狩獵發明弓矢,為飽腹育種栽苗,求御寒鉆木取炎,這不都是機械、機心?若無這些,別說什么大道,你我如今也還在茹毛飲血。”
“……”
祖陽指尖沾著草汁,在道旁青石上畫了個火堆,“極西之地以火代指文明,有神話傳言這火乃是天神私竊了神力授予凡人,這也是在放屁。
“文明乃是一代代普羅大眾不斷摸索、嘗試、總結、反思、累積而成。那些百姓黔首才是文明的創造者,這些機械、機心才是文明進步的推動力。”
祖智下意識呢喃道:“可圣人說……”
“所謂圣人,亦不過能自圓其說之人,究其觀點也無非一家之言耳。”
祖陽走上前,拍了拍少年肩膀,“若你能將千萬人摸索的經驗集其大成,自論天下萬物之理,你亦可成圣人。”
秋風掠過田壟,吹動祖智腰間玉佩的絲絳,少年下意識按住晃動的玉飾,愣愣出神。
今天兄長講的話,未免太過顛覆了些。
“智,過來!”祖陽走到田地邊,系起衣袍下擺攔下了一行扶犁的農人。祖智走來,有些茫然站在他身旁。
“你看這犁鏵。”
祖陽蹲下身叩擊農人的鐵犁、耒耜,鐵器與硬木結合處發出沉悶聲響。
“商時用石犁,周人鑄青銅,春秋始見鐵器。機械機心每進一步,便能多養數成丁口。你說這是圣人教化之功,還是萬千匠戶敲打出來的生機?”
祖智下意識想要反駁,可耳畔鐵器的悶響漸漸,在他腦海里蕩開漣漪。
“武王伐紂,八百諸侯會孟津。你以為靠的是仁義?若無西岐之粟、荊楚之銅,周人拿什么殺進朝歌?”
“你可知,秦直道為何百年不壞?三合土里摻了多少黔首的血髓……”
祖陽抓起把泥土,轉身一指北方,任土壤從指縫流瀉,“等邙山王氣散盡,那些冠蓋華章都要化作塵土,倒是這些犁痕——”
祖智渾身一顫,似田里被驚起的蚱蜢,耳畔祖陽的聲音如魔似魅。
“這些田壟會記得,是誰用繭手刨出第一粒粟種,是誰創造了千年文明。”
農人抽打著耕牛繼續前進,遠處有人在呼喊著號子,數十莊戶正在挖渠清淤,古銅色的脊背在秋陽下泛著油光。
話題似乎在機械、機心的基礎上又進了一步,變得更加敏感。
“所以,阿兄是孟學子弟?是覺得……”少年喉結滾動,緊了攥住衣袂的手指,“民貴君輕?”
祖陽正要解釋,身后忽然傳來了聲音喊他,來時的路上,祖家塢的仆役招手喊道:“陽公子,家主召你速速回去!”
祖逖此時召我?九月種麥的事?
祖陽眉頭微蹙,旋即舒展。他笑著拍拍祖智肩膀,道:“改日再聊,我先回去一趟。”祖智點點頭,一時間不知該說些什么。
他看著遠去的堂兄又看看扶犁遠去的農人,意識里有某些東西開始發生變化。
祖家塢,祖逖的宅邸。
祖逖負手立在宅邸正廳的檻窗前,秋陽將他的影子烙在青磚上,像一柄斜插的劍。祖陽跨過門檻時,恰好踩碎這道暗影,細塵在光柱里驚慌四散。
“好個常山國中尉。”
祖逖摩挲著窗欞雕花,指尖在蟠螭紋的眼珠處反復描摹,“你年紀不大,幾時學得暗度陳倉?”
祖陽呼吸一滯,腦后寒毛發緊。
消息竟是泄露了?二叔從哪里知道的詳情?司馬珩?他怎會把消息告知給自家二叔?
自己與司馬珩特意叮囑過,若旁人問起他來祖家莊的目的,就說他打算征辟祖陽為“常侍”去應付遮掩,他分明已經答應了。
“想瞞我到幾時?”祖逖的語調不快,所說仍是慢條斯理。祖陽額頭卻滲出了些許細汗。
這幾日與堂兄交談,他是清楚祖逖命令的——不準家人在此時謀求出仕。若只是王國常侍,二叔不會太過在意,畢竟那是沒什么實權的清貴官。
可常山國的中尉……
祖陽原本的打算是等征辟底定、田產售出,屆時再和祖逖通知一聲,那時先斬后奏,即便叔父再怎么惱怒他大不了一走了之。
現在怎么辦?
祖逖轉過身,直視著祖陽,語氣依舊平靜道:“是想等著生米煮成熟飯,最后在臨走前再來通知我這個家主么?
“看不出來,你小子不知不覺倒是練出了一副好膽子……”
祖陽閉了閉眼。
呵,這位二叔還真是了得,竟是都被他看穿了……
窗外,蟬鳴突然尖銳起來。
祖陽心底苦笑,眸光盯著地磚上的影子。他思緒清晰得很,知道二叔是在等一個解釋。只是他不確定,得到解釋之后這位二叔到底會作何決策?
嚴厲訓斥之后斷了他的念想,禁了他的足?還是……
院里,叔母養的雞發出了陣陣叫聲,忽讓祖陽靈光一閃。
聞雞起舞、中流擊楫……來不及多去思考,他決定賭一把。
“侄兒是欲效班超故事。”
祖陽抱拳作禮,語調堅定,“流民、胡人、亂匪肆虐河北,北地糜爛,常山乃并冀咽喉,控扼井陘……侄兒,愿回北方,重整山河。”
“重整山河……”祖逖咀嚼著這幾個字,目光漸漸幽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