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陽浮橋北,流民們生生死死、來來去去,可仍舊維持了差不多千余人的數量。南郊到底還有些野菜生長,靠著挖掘、采集,這些日子還能勉強吊命。
在這片地方是無人理會他們死活的。
畢竟,皇帝陛下名義上已經將南郊舍了,專門用來救濟流民,仁至義盡矣。還要皇帝如何?要朝廷如何做?
至于這南郊有沒有足夠食物,流民們是不是真活得下去,那又與皇帝何干,與朝堂上下袞袞諸公何干?
大家每日還要去談玄論道、曲水流觴,忙碌家族布局、封妻蔭子,很忙的。
一路走過浮橋,有設卡的祖家門客認出了祖陽,猶豫一番還是派人護送,只是祖陽謝絕了安排車馬。
他穿著士人常見的便服大袖衫,看了看橋北散居滿地的流民們,信步走了過去。
鞋履踏在散布石子的空地上踩斷了枯枝,有人哼哼唧唧叫著餓,向祖陽兜售子女妻子的聲音也還在,卻不如他乘車時那般響亮。
也有些眼眶深陷的年輕人揣著手,在遠遠跟著祖陽的身影移動,只是懾于祖家門客的跟隨,行不多遠便又徑自放棄。
祖陽走著看著,隨意放開了思緒。
安頓流民是一個系統工程,既包括安置地的設施營建、糧食水源的賑濟分配,也包括人員轉移、災后重建、心理疏導、衛生防疫……只是想想便讓人掉頭發。
而今,晉朝廷在流民一事上基本已經擺爛,任其自生自滅。卻沒人考慮這樣干會給今后造成多大的麻煩。
不說別的,進入七月后洛陽雨水增多,高溫濕熱之下再沒有安置,這堆流民之中大概率就要有流行病出現。屆時只是防疫就得洛陽上下忙碌許久,要死掉不少人。
那些達官顯貴們覺得自己能置身事外?
正踟躕間,他忽然瞥見有官員自北向南而來,似還押著兩輛糧車。仔細一看,發現來的人竟還認得——高陽王的庶子司馬坤,現任河南尹丞,也是王昱小圈子中的一員。
垂裙覆帶、白帽便服的司馬坤遠遠看到了祖陽,頗高興的甩開隨從,打馬湊近打了聲招呼。
“賢弟多日不見,這是往何處去?聽聞有恙,而今可好些了?”
“勞兄長掛懷,今已大好,現下在操持家中田地,正要去忙。兄長這是?”
“哦哦,侍中荀公諫言需安置流民,陛下于是下了命令,從府庫撥調糧食引流民南下,莫讓其再聚于司隸。
“唉,這事情層層交待,最后便落在我這八品小官的頭上,苦也……”
聽著司馬坤的抱怨,祖陽卻是驚訝了一分。這晉朝廷里倒也不全是尸位素餐之輩,還是有人在做事的。只不過……
祖陽瞥了眼司馬坤帶來的糧食,心中暗暗搖頭。
這點糧定也是要施粥的方式下發,分到每個流民手里怕也就稀粥一碗,哄不走多少人。即便流民勉強能動,走不出偃師地界又得停下,屆時還是個大問題。
不過,不在其位不謀其政,祖陽也懶得多操閑心。現在,他自己的麻煩還沒解決呢。
但念頭一動,他又與司馬坤問起了時局政事,他現在比較好奇各地造反的情況。
司馬坤四下看看,對祖陽道:“我所知有限,只知道陳敏已被斬于建業,公師藩亦已死了……”
祖陽有些失望,這八品官確實所知有限,高陽王現下也是洛陽的閑散王爺,沒什么實權。他們所知沒比二叔強上多少。
寒暄幾句約定改日談玄,祖陽告辭向西而行,在祖家部曲的護送下行向目的地。
臨行前,祖陽有些羨慕的回頭看看司馬坤,一時也在猶豫,要不要擇機也去買匹馬來?
六月的午后天空晴朗,雖然已是盛夏卻不甚酷熱,加上近幾日惠風和暢,是跑馬郊游的好天氣。
祖家地塊的北面,一白一棕兩匹馬先后馳過昔日的麥地,踏倒大片荒草。
夏風兜得大袖衫衣袂飄飄,顯得騎士氣度非凡。
騎白馬的青年二十出頭,著絳衫、褲褶。他縱馬馳騁時向南看了看,對于祖家地塊有人在耕作頗為驚奇。
他勒馬停步,站定后回身喊了一句。棕馬的騎士看起來比他老成,也湊過來詢問著緣由。
“李兄有所不知,那片地與我家麥田相鄰,都是自張方之亂時荒棄多年。卻不想,竟組織了這般多人重新開墾。”
武鳴扶了下綸巾,左腳踩著單馬鐙,右腿跪于馬鞍直起身子打量,興致盎然。
相比之下,線條剛硬的李釗則并無多少興趣,他緊了緊兩襠,搖頭道:“有何稀奇?田地總歸是人家產業,戰亂暫息,復耕也是應然之意。”
“不不不,那可不同!”武鳴手中衣袖翻舞,直如孔雀開屏,他有些興奮道:“李兄看仔細,那在耕作的是何種人?流民,他敢招募如此之多,竟還能讓其如此聽話?你要知道,這北地流民可不比你們南疆,要剽悍得多。
“掠搶鄉鎮、洗劫村落都只是尋常,這些家伙如那張方一般,可都是敢吃人的。嘖嘖,這操持之人頗有手腕。”
見李釗不信,武鳴“嘿”了一聲道:“賢兄可曾見過太行群狼逐鹿?當年某隨長沙王在太行狩獵,三千流民眨眼變成群寇,如狼群聚集竟敢突襲王駕!長沙王那等英武,見此情形亦是大驚失色,連連派人求援!”
“嘶——”李釗倒吸一口冷氣,北地流民竟還敢刺王駕?雖然覺得離奇,可還是忍不住問道:“后來呢?”
“后來?某單騎持槊沖陣,連挑了十六個流民悍將,這才護得長沙王突圍!不然,我武家如何得長沙王如此看重?”
李釗對突圍一事將信將疑,可卻已下意識認可了北方流民剽悍。經武鳴這一說,能安排這么多流民耕作之人,好像當真很了不起。
正說著,有毛驢載著隨從將將湊了過來,聽著武鳴的話臉露尷尬。公子這說辭變了好幾番,群寇都從三十變成了三千,再等兩年怕不是要到三萬?再說,長沙王打獵都是叫著老家主,何時叫過他?
武鳴咳了咳,瞪了隨從一眼,吩咐他去打聽,看那地塊是誰家在操持,安排拜訪。
隨從心底腹誹,這地塊屬于范陽祖氏他第一天就稟報過,公子還反復問過許多次,想著與祖氏結交卻苦沒有契機,怎地現在卻如第一天買地時似的?
腹誹歸腹誹,隨從還是領命而去。
武鳴張開胸襟,迎著午后的微風只感愜意,馬蹄下大片荒草迎風倒伏,劃出一層層的波浪。
他對李釗叨念著:“我那妹子前番又來了信函,又勸我盡早發賣了洛陽產業回常山國。可她也不想想,這司隸之地寸土寸金,何時這般便宜過?
“不趁此時多收購些田產,將來哪還有富貴的機會?呵,我父生前總與我說:‘妹妹聰明,今后該多聽她的安排’。老頭子卻不想想,誰才是家中梁柱?當年若不是我機謀百變,武家早隨著長沙王一起沒了。
“這次,我偏讓她看看,我這做兄長的是如何振興門楣。”
李釗蹙了蹙眉頭,問道:“你待怎地?”
武鳴勾了勾嘴角,道:“廣交人脈,耕讀傳家,這是家業興盛的必由之路。
“我先前買下這些地塊必是賺的,愁得無非是人手不足,難以開墾。現在高鄰能雇得流民勞作,我們去結交一番,再予他些錢財,請他遣人襄助,豈不兩全?
“等荒田變作熟田,人情變人脈,這就是我常山武氏今后的立家之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