風是鐵銹味的，混雜著煤灰與工坊煙囪里飄出的、未經處理的金屬粉塵，沉甸甸地壓在明都的每一寸街石之上。

霍雨浩裹緊了身上那件并不算厚實的粗布外套，將自己半張臉埋入豎起的領口，只露出一雙深邃的、早已褪去了少年青澀的暗藍色眼眸，平靜地注視著眼前這座運轉不休的鋼鐵巨獸。

他抵達這座日月帝國的權力心臟，已有十幾天了。

這十幾天里，他未曾去拜會任何舊識，也未曾試圖聯系任何一方勢力。

他就像一滴匯入鐵水洪流的、毫不起眼的水珠，悄無聲息地，用雙腳丈量著這座城市的每一條血管，用那雙早已能洞察世事本源的眼睛，觀察著帝國脈搏的每一次搏動。

魂導器之都，果然名不虛傳。

這是他最直觀的感受。

高聳入云的建筑之間，不再是單純的磚石與木梁，而是由閃爍著金屬光澤的巨大合金骨架所支撐。

一條條離地十余米的魂導軌道如同蛛網般縱橫交錯，將城市的各個區域連接成一個高效而冰冷的整體。

造型各異的魂導車在軌道上悄無聲息地穿梭，車身上鐫刻的家族徽記與魂導核心的等級，如同最是直白的語言，昭示著車內主人那不容置疑的社會階層。

空氣中，彌漫著一股奇異的、混合了魂力核心運轉時特有的“嗡嗡”聲與金屬摩擦時刺耳的“嘎吱”聲的交響樂。

偶爾，還能從那些專為貴族開設的高檔店鋪之中，飄出一縷縷由珍稀材料驅動的高階魂導器所散發出的、令人心曠神怡的能量芳香。

這一切，都與他曾經所熟知的、無論是古典與威嚴的星羅城，還是那如同象牙塔般的史萊克城，截然不同。

這里沒有那么多虛偽的禮節與繁瑣的規矩，只有最純粹的、以金錢與效率為唯一準則的、赤裸裸的叢林法則。

霍雨浩對這一切都感到新奇，甚至有幾分著迷。他曾在史萊克學院，跟隨帆羽老師，系統地學習過魂導器的制作原理。

他親手打磨過核心法陣的每一個細微的紋路，也曾為了某個能量回路的連接方式而徹夜不眠。

他甚至憑借著自身那遠超常人的精神力天賦，以及對極致之冰的精準掌控，在魂導器的制作與操控方面，展現出了驚人的才華，年紀輕輕便已是貨真價實的二級魂導師。

他本以為，自己對魂導器的理解，已然算得上是初窺門徑?？僧斔嬲驹谶@座代表著大陸魂導科技最高成就的城市之中時，他才發現，自己那點微末的道行還差得遠。

只是，就在他以為自己即將要被這份充滿了未知與挑戰的“魂導器之美”所徹底征服，準備尋一處可以深入學習的所在，沉下心來，好好地鉆研一番之時，一股更加新奇、也更加充滿了顛覆性的力量，毫無征兆地，闖入了他的視線，將他那剛剛才建立起來的、對魂導器的濃厚興趣，沖擊得支離破碎。

電器。

顧名思義，魂導器，是以魂師自身的魂力為驅動能源的器械。而電器，則是以一種名為“電能”的、全新的能源所驅動的器械。

最初，霍雨浩只是在一些販賣新奇玩意兒的街邊小攤上，看到了一些結構簡單、造型粗糙的“電器”雛形——有能夠發出穩定光芒，卻無需魂力注入的照明燈；有能夠通過簡單的機械結構，吹出陣陣涼風的小風扇；甚至還有一種能夠將水加熱沸騰的、名為“電熱水壺”的奇特造物。

這些東西，在他這個二級魂導師看來，其技術含量，簡直低得可笑。它們所采用的能量回路，比他制作過的最是一級的魂導器還要更加的簡陋。

它們所能實現的功能，也同樣能被那些最是基礎的、一二級的民用魂導器，輕易地取代。

可漸漸地，他發現了不對勁。

這些在他看來充滿了“粗制濫造”意味的“玩具”，竟然在以一種肉眼可見的速度，瘋狂地，在這座城市的每一個角落，尤其是那些屬于平民的、最是底層的區域，普及開來！

他看到，那些居住在棚戶區里的貧苦民眾，他們或許買不起一個需要持續注入魂力才能維持運轉的魂導照明燈，卻會毫不猶豫地，花上幾個銅魂幣，去購買一個只需要兩節小小的、如同“奶瓶”般的“電池”，便能持續亮上一整晚的“電燈”。

他看到，那些在碼頭區揮汗如雨的苦力們，他們或許舍不得花錢去購買一杯價格昂貴的冰鎮酸梅湯（日月帝國不適合大規模種植酸梅，需要進口），卻會三五成群地，湊錢買上一臺能夠吹出陣陣涼風的“電風扇”，在那簡陋的工棚之中，享受著那份廉價的、卻也同樣充滿了愜意的清涼。

他甚至還看到，一些頭腦精明的、同樣是出身平民的小商販，他們用幾輛由大型蓄電池驅動的、雖然速度緩慢卻也同樣能夠載貨的“電動三輪車”，便輕易地，搶走了那些依舊在使用著傳統人力板車的老一輩同行的生意。

這背后所代表的意義，讓霍雨浩那顆早已被無數次生死考驗淬煉得如同磐石般堅韌的心，也不由自主地，猛地一跳！

他終于明白了。

魂導器，無論其技術如何發展，其本質，依舊是屬于少數人的、充滿了“特權”意味的工具。

它所服務的，從來都只是那些生來便擁有魂力，能夠輕易地將其驅動的魂師，以及那些雖然沒有魂力，卻也同樣擁有著足夠財富，能夠購買得起那些內嵌了“魂力奶瓶”的高檔魂導器的富人。

而電器，它所代表的，卻是一種更加普適，也更加“公平”的力量。

電能，這種全新的能源，它最大的優勢，便在于它的“易于儲存”與“易于轉化”。

無論是大型的蓄電池，還是那些小巧的、可以隨身攜帶的干電池，其單位體積的能量利用率，都要遠遠地，高出那些結構復雜、造價昂貴的“魂力奶瓶”。

這意味著，電器的使用門檻，被無限地拉低了。

它不再需要使用者擁有那萬里無一的魂力天賦，也不再需要使用者擁有足以讓普通人望而卻步的雄厚財力。

它所需要的，僅僅只是幾個，甚至幾十個普通的銅魂幣。

這對于那些占據了整個大陸百分之九十九以上人口基數的、龐大的無魂力平民階層而言，無異于一場足以改變他們整個生活方式的、充滿了希望與機遇的變革！

日月帝國，這個充滿了勃勃生機與無限可能的龐大帝國，它所圖謀的，早已不僅僅只是用那些充滿了毀滅性力量的強大魂導器，去征服另外三大帝國的土地。

它更是在用這種“潤物細無聲”的方式，從最是底層的、民生的領域，去徹底地，顛覆這個早已被“魂師至上”的腐朽傳統，統治了萬年之久的舊世界！

想通了這一切，霍雨浩只覺得一股說不上來的震撼，從腳底板直沖天靈蓋！

他看著那些依舊在為自己身上那件鐫刻著魂導核心法陣的華美衣袍而沾沾自喜的貴族魂師們，看著那些依舊沉浸在“一環魂師便足以改變命運”的虛假幻想之中的平民，那雙深邃的暗藍色眼眸之中，第一次，流露出了真正的、充滿了悲憫的憐憫。

他們根本就不知道，一場足以將他們所有人，連同他們所珍視的一切，都徹底碾得粉碎的時代洪流，已然在他們看不見的角落，悄然地，匯聚成形。

而他，霍雨浩，這個同樣是出身于最是底層的、充滿了不公與壓迫的舊世界的“野種”，在親眼見證了這兩種截然不同的、充滿了“代差”的力量之后，他那顆早已被仇恨與毀滅欲望所占據的心，在這一刻，不受控制地，狂跳起來！

他不想再將自己的目光，局限于那些早已充滿了腐朽與沒落氣息的、所謂的“魂師界”了。

他要跳出去！

他要站在一個更高的、足以俯瞰整個時代變遷的維度，去親眼看一看，這個即將要被徹底顛覆的世界，究竟會走向何方！

而想要做到這一點，他首先需要做的，便是去了解，去掌控，那份代表著未來的、全新的力量！

反正最近也沒什么明確的目標，不如就此沉淀一段時間，學一些新的東西，更好地面對世界的變化。

一個大膽的、甚至可以說是充滿了瘋狂與冒險意味的想法，在他的腦海之中，漸漸成型。

天譴元年二月十日，當新年的第一縷春風，將那屬于凜冬的最后一絲寒意，從明都那充滿了鋼鐵與煤灰氣息的空氣之中，徹底吹散之時，一座規模宏大、氣勢非凡的全新學院，在城南那片早已被規劃為“電能產業示范園區”的開闊土地之上，悄然地，宣告了它的誕生。

明都工業學院。

這個名字，充滿了最是樸實，也最是充滿了力量感的實用主義風格。

它沒有“皇家”二字的加持，也沒有“魂師”或“魂導師”的后綴，仿佛是在用一種最是直白的方式，向整個世界宣告，它所要傳授的，并非是那些早已被神化的、屬于少數天才的“屠龍之術”，而是更加基礎、也更加普適的、足以讓任何一個普通人，都能掌握的“工業”之基。

學院落成的當日，便在帝國各大官方媒體的宣傳之下，開始了第一屆的招生。

而其所設立的專業，更是五花八門，充滿了這個時代特有的、充滿了違和感與探索意味的氣息。

有傳統的“魂導器設計與制造”專業，有新興的“電力”專業，甚至還有一些更加前衛的、在普通人看來充滿了“離經叛道”意味的“材料學”與“能源工程”專業。

霍雨浩幾乎是沒有絲毫的猶豫，便在那充滿了嘈雜與期盼的報名處，填下了自己的名字——古陽。

以及，他所選擇的專業——電力。

負責招生的老師，是一個看上去約莫四十出頭、戴著一副金絲眼鏡、氣質儒雅的中年男子。

他在看到霍雨浩那張雖然清秀、卻也同樣是充滿了風霜之色的臉龐，以及那身樸素的粗布衣衫之后，眼中閃過了一絲不驚訝。

“同學，你確定，要報這個專業？”他的聲音溫和，卻也同樣，帶著一絲善意的提醒，“這個專業，是我們學院今年新開設的，其未來的就業前景，尚不明朗。而且，其所涉及的知識，也大多是些理論計算、枯燥乏味的東西。相比之下，隔壁的魂導器專業，無論是從未來的發展，還是從收入上來看，都要更加的穩妥一些。”

“我確定。”霍雨浩的聲音平靜，不帶絲毫的情感波動，“我就喜歡研究這些枯燥乏味的東西?！?

那老師聞言，只是無奈地搖了搖頭，沒有再多說什么。他將一張印著復雜題目的考卷，遞到了霍雨浩的面前。

“這是我們學院的入學考試。只要你能在一個時辰之內，答對其中的一半以上，便算是通過了。”

霍雨舍接過考卷，快速地瀏覽了一遍。

那上面的題目，對于任何一個從未接觸過相關知識的普通人而言，無異于天書。

什么“能量守恒定律”，什么“電磁感應原理”，什么“魂力與電能之間的轉化效率計算”……

一個個聞所未聞的、充滿了專業與晦澀意味的名詞，足以讓任何一個門外漢，都感到一陣陣的頭暈目眩。

然而，對于早已將帆羽老師所傳授的那些魂導器基礎理論，都背得滾瓜爛熟，甚至能夠舉一反三的霍雨浩而言，這些看似復雜的問題，其背后所蘊含的，卻是同樣的、關于“能量”與“轉化”的最是本源的邏輯。

他甚至沒有動用自己那早已今非昔比的、浩瀚如海的精神力，只是憑借著自己那早已被無數次戰斗與思考淬煉得如同最是精密的魂導計算機般的大腦，便輕而易舉地，將那一道道充滿了陷阱與迷惑性的題目，一一地，迎刃而解。

半個時辰之后，當他將那張早已寫滿了工整答案的考卷，重新交回到那位早已看得目瞪口呆的招生老師手中之時，他的入學資格，便已然，再無任何懸念。

……

三日之后，明都工業學院，電力工程及其自動化專業，一年級一班的教室之內。

霍雨浩安靜地坐在最后一排，一個靠窗的、相對僻靜的角落。

他看著周圍那些同樣是充滿了好奇與期盼的、陌生的年輕臉龐，那雙深邃的暗藍色眼眸之中，沒有絲毫的波瀾。

整個電力系，出乎他意料的，竟然只招收了二十幾個學生。

顯然，對于這個充滿了未知與挑戰的全新領域，大多數人，還是抱持著一種觀望與懷疑的態度。

就在他以為，自己即將要在這片充滿了陌生與平靜的全新環境之中，開啟一段全新的、充滿了“枯燥乏味”的學習旅途之時，兩道充滿了熟悉的危險氣息的身影，毫無征兆地，闖入了他的視線。

那是一對兄妹。

他們就那樣，旁若無人地，從教室的前門，緩步走入。那份與生俱來的、屬于上位者的強大氣場，瞬間便將教室內那原本還算熱鬧的氛圍，壓得是鴉雀無聲。

所有人的目光，都齊刷刷地，落在了這對如同太陽般耀眼，卻又同樣是充滿了危險氣息的兄妹身上，眼神之中，盡是敬畏與嫉妒。

而霍雨浩，在看到他們那兩張既熟悉又陌生的臉龐時，他的心，在這一刻，不受控制地猛地一跳！

笑紅塵！夢紅塵！

日月皇家魂導師學院戰隊的預備隊的核心，明德堂堂主的孫子孫女！

他們……他們怎么會在這里？！

難道，他們也對這新興的“電力”產生了興趣？

還是說，他們此行，另有圖謀？

霍雨浩的心中，瞬間掀起了驚濤駭浪！他下意識地便要將自己的氣息收斂到極致，將那頂寬大的兜帽，拉得更低了一些，試圖將自己那張早已發生了翻天覆地變化的臉，徹底地，隱藏在陰影之中。

然而，出乎他意料的是，那對在他看來充滿了危險與威脅的兄妹，在走進教室之后，卻只是隨意地掃了一眼周圍，便如同早已習慣了這種萬眾矚目的感覺般，徑直走到了教室第一排，那兩個早已被他們“預定”了的、最好的位置上，自顧自地，坐了下來。

他們甚至沒有朝霍雨浩所在的這個角落，多看一眼。

仿佛在他那張平凡的、甚至有些落魄的“古陽”的面具之下，那個曾經在魂師大賽的舞臺之上，給他們帶來了巨大威脅與恥辱的“霍雨浩”，早已變成了一個微不足道的、不值得他們浪費任何一絲注意力的路人甲。

霍雨浩的心，在經歷了短暫的、充滿了驚濤駭浪的劇烈跳動之后，終于，緩緩地，一點一點地，歸于了平靜。

他看著那對兄妹那充滿了驕傲與自信的背影，那雙深邃的暗藍色眼眸之中，閃過了一絲極其復雜的、難以言喻的精光。

或許，這，也是一件好事。

至少，在他真正能夠掌控自身那份足以顛覆世界的力量之前，能以這樣一種“旁觀者”的身份，近距離地，觀察一下這些曾經的、也是未來的“敵人”，究竟，又成長到了何種地步。

這個充滿了未知與挑戰的、全新的學院生活，似乎，遠比他想象的要更加的有趣一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