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南梅雨第五天，陳錚蹲在青石板門檻前打磨第七副錫箔耳環。巷子盡頭的鐵皮招牌被雨水泡得發脹，“陳記銀樓“的“銀“字褪色成灰撲撲的“艮“，像把鈍刀劃在銹鐵上。
三年前的礦難讓所有銀器都成了鎮上的禁忌。妻子消失在塌陷的銀礦井道那天，他把熔爐改成了錫水槽。錫比銀更廉價，熔點更低，卻比生鐵容易成形，像團可以反復揉搓的悔意。
“我要訂顆錫做的心臟。“
飄著槐花香的聲音驚得銼刀在指尖拉出血線。抬眼見是個戴琥珀墨鏡的姑娘，月白棉旗袍被雨洇成蟹殼青。她扶著褪色門框的指節發白，腕間纏著褪色的紅繩鈴鐺，聲音像浸了桐油的棉線。
“這是殯葬鋪子。“陳錚用錫片包裹滲血的指尖，“死人用的?！?
姑娘摘下墨鏡露出灰蒙蒙的瞳仁，指尖精確地撫過他堆滿工具的木案：“六十二天前你在巷口收廢錫時，熔了三只奶粉罐。“她鼻尖翕動著指向角落的鐵盒，“現在那里存著二十八塊錫錠，每塊重四百克零七克?！?
陳錚突然想起鎮上傳聞，礦區小學新來的盲女教師能用皮膚丈量溫度。他攥緊正在鍛打的銀杏葉胸針，葉脈在掌心印出細密的齒痕：“錫器要沾人血氣的?！?
“我聞得到你身上錫的味道?！肮媚飶牟及锩鎏夷玖_盤，“凌晨三點熔錫時，你的呼吸比錫水沸騰慢四拍?，F在你的喉結在向右偏移——你每次說謊都這樣。“
暮色像團濕棉花墜在鐵皮屋檐下。陳錚發現她旗袍立領里藏著道蜈蚣狀的疤，從頸動脈蜿蜒至鎖骨。羅盤銅針突然瘋狂旋轉，針尖直指他工作臺下蒙塵的鐵匣。
那是三枚未送出的銀戒指，戒面刻著銀杏葉，葉脈里嵌著妻子的名字。陳錚猛然踢倒鐵匣，金屬碰撞聲驚飛檐下避雨的灰斑鳩。姑娘卻突然蹲下，掌心貼住潮濕的青磚地：“地震前三十秒，銀礦的巖層會滲出杏仁味的水汽?！?
錫箔耳環從膝頭滾落，濺起細小的水花。陳錚想起礦難前夜，妻子撫摸著孕肚說要把第一副銀鐲打成銀杏葉的形狀。如今巷尾老銀杏還立著，樹洞卻成了焚化錫箔的灰坑。
“給我看看你的作品。“姑娘突然伸手，指尖觸到他手臂的剎那突然頓住。陳錚這才意識到自己把燒紅的錫塊按在舊燙傷上，皮肉焦糊味混著槐花香變得稀薄。
“從手腕到肘關節有十三處燙傷，最近的是三天前?！八闹讣坠芜^他小臂凝固的錫痂，“你想用新傷覆蓋舊疤？“
陳錚猛地抽回胳膊，打翻的錫水在磚縫里凝成扭曲的蛇形。姑娘卻摸出個玻璃藥瓶：“鎮醫院處理過我的角膜移植手術，這是消炎的磺胺粉?！?
雨突然滂沱起來，鐵皮屋檐奏起破鑼般的安魂曲。陳錚盯著她瞳孔里蛛網狀的傷疤：“你要錫心臟做什么？“
“我原來的心臟被換過三次?！八忾_兩顆盤扣，露出左胸十字形的縫合痕跡，“每次移植都會長出鐵銹色的瘢痕。醫生說需要不會生銹的...“
未出口的詞被突然的雷鳴碾碎。陳錚望見巷口老銀杏在閃電中顯出新綻的綠芽，錫箔爐里的灰燼隨雨水流成蜿蜒的河。他摸出鐵匣里沾著煤灰的銀戒，錫片包裹的指尖開始顫抖。
此后四十九天，盲女許棠總在申時來銀樓。她教陳錚如何用蘆葦管吹出均勻的錫泡，說這樣鍛造的心室能聽見風雨聲。每當錫水沸騰，她就數著呼吸節奏調整爐溫，睫毛上結的錫霧像細碎的星辰。
“你給心臟留了道裂縫?！巴旯つ峭恚S棠的指尖在錫制心房表面游走，“從右心室到肺動脈的位置，像個月牙形的鑰匙孔?！?
陳錚撫摸著匣底最后那枚銀戒。當年他偷偷在礦車軸承上做手腳，只為阻止懷孕的妻子下井。此刻錫心臟在月光下流淌著水銀般的光，葉脈狀的血管紋路間浮出個凹陷的字母“Z“。
暴雨突至那夜，許棠沒來。陳錚抱著錫皮心臟沖進雨幕，發現全鎮人舉著火把圍在銀礦井口。老礦長舉著許棠的琥珀墨鏡嘶吼：“她帶著羅盤說要找什么人的魂!“
陳錚在廢棄礦道找到她時，羅盤銅針正指著塌方的巖壁。許棠的旗袍浸透血水，掌心卻緊攥著個生銹的奶粉罐：“這里...埋著二十八塊銀錠...“
磺胺粉從破碎的玻璃瓶里淌出來，混著礦井水滲進陳錚的舊燙傷。他忽然看清許棠鎖骨下的疤痕是三年前銀礦坍塌的日期，而纏在她腕間的紅繩原是礦井安全燈的電路線。
“羅盤是當年...你妻子托人從五臺山求的...“許棠將冰涼的錫心臟貼住滲血的傷口，“她說要保佑下井的人...可惜...“
井道深處傳來地層的裂響，陳錚突然明白那些錫錠的重量為何恰好是銀的三倍。當他用最后的銀戒抵住錫心臟的月牙缺口，許棠灰蒙的瞳孔突然映出跳動的光——那是在錫器表面雕琢的北斗七星，此刻正與巖層深處的銀礦脈共鳴。
三天后，人們在醫院發現陳錚用錫箔折了滿窗的銀杏葉。護士說盲女教師今早拆了紗布，卻堅持用墨鏡遮住新移植的眼角膜。她留下的錫皮心臟在晨光中微微發燙，裂縫處凝著暗紅的血痂，像顆正在愈合的隕石。
梅雨季結束時，“陳記銀樓“的招牌重新描了金漆。偶爾有客人問起店主手臂上盤踞的錫色疤痕，陳錚就敲敲正在鍛造的銀鎖片：“這是錫匠的救贖——總得有什么東西，比傷痛更難熔化。“
巷尾的老銀杏突然落了幾片黃葉，葉脈在積水里映出個“棠“字。陳錚把第七枚銀戒指藏進樹洞時，聽見風里傳來紅繩鈴鐺的輕響。他想起昨夜新鍛的銀鎖片上，自己終于刻完了所有葉脈的紋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