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3章 張小元的愛情 五
隔三岔五總有人去看看彤芳, 表面上是關心彤芳的病情, 暗地里卻是去看張小元。 有人看見張小元給彤芳洗腳, 彤芳的腳算得上天下奇腳, 腳掌和腳背幾乎找不到一塊大拇指大小的完整的皮膚, 她有嚴重的腳氣病。
張小元給彤芳洗腳, 是用手去搓洗的, 一旁看著的人都頭皮發麻, 難道就不怕傳染到手上嗎? 張小元卻非常細致地給彤芳洗著, 還用了肥皂, 好像他摸著的是十八歲大姑娘細膩嫩滑的皮膚。
有時候, 又有人看見張小元在給彤芳剪指甲。 他讓彤芳拿著放大鏡, 一個放大鏡讓這剪指甲變得與眾不同。 他剪指甲的認真勁兒, 在這放大鏡的配合下, 像在搞科研。
張小元的這種照料, 帶給彤芳的是喜憂參半。 她看看自己的腳, 看看張小元的專注勁兒。
彤芳說: “ 小元, 我害了你, 你上我的當了。 結婚前我就知道我這病了, 我一開始就是想找個你這樣可靠的人最后照顧我的, 你是個倒霉蛋。”
張小元說: “ 既然你跟了我, 就是我的人, 我理應照顧你。”
張小元幫彤芳端屎端尿, 擦身子, 什么活都干。 他用自己做手工的錢, 給彤芳買好吃的, 他自己天天吃敬老院里的飯菜, 買的所有東西都省著給彤芳吃, 省著省著, 有些東西就餿了。 即使這樣, 張小元從沒對買來的東西動過筷子。 用他的話說, 要照顧彤芳, 就沒時間做手工, 錢用一個少一個, 萬一錢用光了, 就沒錢買東西給彤芳吃了。
這樣精打細算過日子的情況下, 張小元還給彤芳買爽身粉,每次給彤芳擦洗身子后, 必要的地方, 張小元都給彤芳用上香噴噴的爽身粉。 彤芳說她死后會心滿意足地閉上眼睛, 她想到的和想不到的, 張小元都給她做了。
在他的精心照顧下, 彤芳活了一年多。 彤芳看見張小元累的時候, 也讓張小元不要那么辛勞, 比如擦洗身子啊換衣服啊, 沒必要那么頻繁。
張小元哪聽她的, 仍照顧得一絲不茍。 每大小便一次就洗一次, 衣服一天換兩次。 敬老院里發的衣服不夠換洗, 他去鎮上買。 他像有使不完的勁, 他總是對彤芳說, 他不累, 這照顧人,比一個人孤單著強多了。 他孤單了幾十年, 幾十年黑夜里從沒有人陪他說過話。 在無人的黑夜里, 他對著星星說話, 對著樹葉說話, 對著墻壁說話。 總之, 他可以對著任何物體說話。 現在他照顧彤芳, 雖說累點, 但不孤單。
彤芳畢竟這么大歲數了, 大病一來, 基本就意味著是人生的句號, 她沒能扛住。
彤芳火化的時候, 張小元哭得跟孩子似的。
彤芳的骨灰盒要葬回張家田地, 這又是一場風波。 張安堅決不肯, 張小元說: “ 那你說說吧, 我死后要葬在哪里, 我把葬我的地方給她用, 我死后骨灰直接倒進河里, 這樣還不行嗎?”
話說到這份兒上, 張安還真不知道怎么回答了。 張小元找了一塊風水寶地, 葬了彤芳的骨灰盒子。 同時, 張小元還花錢買了一塊碑立在那里。
張小元在彤芳墓地旁整整坐了一天, 沒有說一句話, 也沒有吃東西。
太陽在西山頭漸漸放大, 余暉落滿整個山頭, 張小元就看著它慢慢地、 慢慢地往山里落去。
張小元站起身, 雙手捧著彤芳簡易的牌位, 向張安家走去。黃昏的鄉村, 到處是落幕景象, 雞鴨鵝都向著自己的窩走去, 只有狗像流浪者, 在村頭晃來晃去, 一只大黃狗看見了張小元。 張小元的走路姿勢, 像隨時要從地上撿一根棍子, 大黃狗覺得自己隨時都會被攻擊, 朝張小元叫了起來。
四面八方的狗像聽到號令, 都趕過來了, 它們站成稀稀拉拉不規則的隊伍, 一會兒齊聲叫, 一會兒輪流叫。 張小元像一個久經沙場的士兵, 根本不理它們, 他一瘸一拐的步子那么鎮定。 有些村民聽見狗叫聲, 探頭朝外瞅瞅, 他們看見了捧著牌位、 目光安然的張小元, 村民們佯裝喝退自家的狗, 不遠不近地跟在張小元的后面。 其實狗們發現張小元目不斜視, 大部分也都沒了興趣, 有些又到別處忙去了。
人狗混雜的一支隊伍由張小元領頭, 浩浩蕩蕩地向張安家走去。 張安早就站在自家門前, 他眼珠子都快掉出來了, 憤怒使他的鼻翼在急速地翕動。
管他長輩不長輩, 今天是絕對不允許他把這牌位放進門, 要是來硬的, 他張安是要出手的。
按現在農村里的習俗, 牌位和過去的不大一樣了, 無論是做工還是牌位上的內容都沒有過去講究了, 風水先生用一塊長方形的小木條, 為死者做一個牌位, 上面用毛筆寫著某某某之位就可以了。 死者家屬把牌位往堂屋的正中央柜子上一放, 死后三年,每天早上和中午都要盛飯供著, 晚上燒紙錢。
這牌位別想進家門, 更別想讓我供她三年的飯。 張安狠狠地想。
看張安那架勢, 看張小元那堅定, 一場風暴即將來臨, 村民們既不安又興奮。
一年前的陣勢又在眼前, 這次有所不同的是, 未等張小元到門口, 憤怒的張安先上前幾步, 他的臉幾乎是要貼著張小元的臉了。 張小元后退一步, 看著張安。
張小元用左手托著牌位, 騰出一只右手。 張安見此情形, 急速地暗地里使勁, 把勁頭運到拳頭上, 準備隨時還擊。 幾條狗圍著他倆轉來轉去, 還叫上幾聲, 像啦啦隊。 幾個圍觀的村民也在猶豫, 接下來該不該上去勸架。
他們就這樣久久地對視著, 靜默的場景, 幾條狗嚇得不敢出聲, 空氣像是凝固了。 張小元一聲嘆息, 給這凝固了的空氣撕開了一條口子, 他從口袋里拿出了僅剩的八千元現金。
張小元說: “ 我沒有兒女, 就你這么一個侄子, 錢我也沒地方用了, 我剩下的日子數也數得過來了。” 說罷, 把錢往張安手里一塞, “ 這牌位我帶去敬老院, 我還要天天給她端飯碗呢。”
張安手里抓著一沓沒處安放的錢, 看著張小元漸漸遠去的背影, 越來越模糊, 最后化在了塵埃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