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苦澀的藥片與清晨的微光
- 瓶中囚
- 任不苦
- 2898字
- 2025-07-21 21:40:16
溫熱的牛奶在掌心里漸漸變涼,杯壁的暖意褪去,只剩下瓷器的冰冷。林默依舊蜷縮在地板上,背靠著床沿,緊緊握著那只空了的馬克杯。洶涌的淚水已經流干,只留下臉頰緊繃的淚痕和眼眶酸澀的灼痛。心口的劇痛并未消失,但那股滅頂的絕望洪流,似乎被父親那杯笨拙的牛奶筑起了一道微弱的堤壩,暫時阻隔在外。
房間里一片死寂。門縫底下透進來的微光早已消失,客廳陷入了黑暗。父母臥室的方向也沒有任何聲息,仿佛整座房子都陷入了沉睡,只有她一個人醒著,守著這片內心的廢墟和那顆遺落在地板上的白色藥片。
那顆藥片,在窗外透進來的、城市后半夜微弱的幽藍光線里,泛著一點冰冷的、固執的微光。它像一只沉默的眼睛,靜靜地注視著她。
舍曲林。
那個被她視為“軟弱”證明,被父親砸碎、唾棄的“恥辱”。
也是那個曾在她無數次墜入深淵時,勉強拉住她、讓她不至于徹底沉沒的、聊勝于無的繩索。
她恨它嗎?恨它暴露了她最不堪的秘密,摧毀了她小心翼翼維持的假象,點燃了家庭的戰火?
她需要它嗎?需要它那微弱的、化學性的力量,去對抗腦中那些永不停歇的、冰冷的審判聲浪和噬骨的虛無感?
矛盾的情緒像兩股無形的力量,撕扯著她殘存的意志。不吃,意味著放棄那點可憐的、維持“表面正常”的支撐,意味著徹底沉入黑暗,任自己被痛苦吞噬,如同父親所恐懼的“精神病”那樣徹底失控。吃下去,意味著承認自己確實“有病”,意味著向那個砸碎藥瓶的父親、向那個崩潰絕望的母親、也向自己宣告:她離不開這個“恥辱”的依賴。
胃部傳來一陣熟悉的、空虛的抽搐,伴隨著輕微的惡心感。是失血后的反應,也是長期被抑郁折磨的軀體發出的抗議。身體的虛弱感像潮水般一陣陣襲來,提醒著她這具軀殼的脆弱。
她緩緩地、極其艱難地抬起那只沒有受傷的右手。動作遲緩,像生銹的機械。指尖再次觸碰到那顆冰冷的藥片。這一次,她沒有立刻縮回。
她想起了蘇晴那張哭花了妝、寫滿擔憂的臉。
她想起了父親笨拙彎腰拾撿玻璃碎片時,手指上滲出的血珠。
她想起了母親端著那碗涼透的紅糖雞蛋,眼神里那種令人心碎的、小心翼翼的哀求。
她想起了那杯沉默的、溫熱的牛奶。
“活下去……”
這個念頭,不再是“不得不”的沉重枷鎖,而是混雜著這些破碎畫面、帶著尖銳痛楚和一絲微弱不甘的、極其微弱的火苗。活下去,哪怕只是為了不讓蘇晴再哭得那么慘?為了不讓父親的手指再被玻璃割傷?為了不再看到母親那種瀕臨崩潰的眼神?哪怕……只是為了對得起那杯笨拙的牛奶?
理由如此卑微,如此被動,甚至稱不上是希望。但這點微弱的、帶著巨大痛苦的不甘,在無邊無際的絕望黑暗中,卻成了唯一能抓住的東西。
她的手指收攏,將那粒小小的、冰冷的藥片緊緊攥在了掌心。堅硬的棱角硌著皮膚,帶來一絲清晰的刺痛。
沒有水。
床頭柜上那碗涼透的紅糖雞蛋早已被母親端走。
她也不想驚動任何人。
她只是用盡全身力氣,支撐著自己坐直了一些。然后,攤開手掌,看著掌心那顆白色的、微小的藥片。在昏暗的光線下,它像一個微縮的、冰冷的星球。
她低下頭,張開嘴,將那顆藥片放進了口中。
苦澀的味道瞬間在舌尖彌漫開來,熟悉而令人作嘔。
她閉上眼,用盡所有的意志力,強迫自己干咽下去。
藥片刮擦著干澀的喉嚨,帶來一陣強烈的異物感和惡心感。她死死捂住嘴,身體因為反胃而痙攣了一下,額頭上滲出冷汗。過了好幾秒,那股翻涌才被強行壓了下去。
藥片滑入食道。
像一個冰冷的、微小的錨,沉入她翻江倒海的意識之海。
它無法平息風暴,無法驅散黑暗,甚至無法帶來任何即刻的慰藉。
它只是一個信號。
一個向深淵發出的、微弱卻清晰的信號:她還沒有放棄。她還在掙扎。哪怕這掙扎如此狼狽,如此痛苦,如此……沒有意義。
做完這一切,她像是耗盡了最后一絲力氣,身體軟軟地滑倒,重新蜷縮回冰冷的地板上。她將臉頰貼在粗糙的木紋上,閉上眼睛,等待著。等待著藥物那微弱的效果,或者等待著更深的黑暗將她吞噬。
時間在黑暗中無聲流淌。
窗外的幽藍漸漸褪去,被一種渾濁的灰白取代。城市的脈搏在遠方重新開始微弱的搏動,第一班早班車駛過的聲音遙遠而模糊地傳來。
天快亮了。
林默的意識在疲憊和藥物的作用下,沉浮在混沌的邊緣。她并沒有睡著,只是陷入了一種半夢半醒的麻木狀態。手腕的鈍痛依舊清晰,但腦海中那些尖銳的、自我否定的聲音似乎被蒙上了一層薄紗,變得有些遙遠和模糊。這并非解脫,更像是一種遲鈍的隔離。
就在這混沌中,房門外再次傳來了極其輕微的聲響。
不是沉重的腳步聲。
而是布料摩擦地面的、極其細微的“沙沙”聲,帶著一種刻意到極致的謹慎。
林默沒有睜眼,但身體幾不可查地繃緊了一瞬。
那聲音在門外停頓了一下,似乎在傾聽門內的動靜。然后,極其緩慢地,門把手被從外面輕輕轉動了一下。沒有推開,只是試探性地轉動,確認門依舊反鎖著。
接著,門縫底下,那道微弱的光線邊緣,再次出現了變化。
這一次,被小心翼翼推進來的,不是杯子。
而是一個小小的、白色的、方形的藥盒。
盒子的側面,清晰地印著幾個字:鹽酸舍曲林片。
是全新的,塑封膜都還完好無損。
藥盒被推得很穩,就放在昨夜那個馬克杯曾經停留過的位置旁邊。
隨后,門縫底下的影子停頓了片刻,似乎在確認東西放好了。然后,那極其細微的布料摩擦地面的“沙沙”聲再次響起,像退潮的海浪,緩慢而小心地遠離了房門,最終消失在走廊的寂靜里。
客廳的燈光依舊沒有亮起。
林默緩緩地睜開了眼睛。
視線有些模糊,但足夠看清門縫底下那個靜靜躺著的、嶄新的藥盒。
白色的盒子。
在清晨灰白的光線里,顯得異常刺眼。
她看著那個藥盒。
昨夜被粗暴砸碎的恥辱,被無聲地、笨拙地、以另一種方式送了回來。
沒有言語。
沒有解釋。
沒有道歉。
只有這個沉默的、帶著贖罪意味的、嶄新的藥盒。
一股更加洶涌、更加復雜的酸楚猛地沖上心頭,比昨夜更甚!淚水再次不受控制地涌了上來,模糊了視線。但這一次,淚水不再僅僅是絕望和委屈的洪流,里面還混雜著一種難以言喻的、尖銳的心痛和……一絲微弱到幾乎無法捕捉的、被理解的震顫?
父親。
那個沉默、固執、甚至有些粗暴的父親。
他不懂什么是抑郁癥,他恐懼“精神病”這個詞,他憤怒于女兒的隱瞞和自毀。
但他看到了。
他看到了那顆被遺落在地板上的藥片。
他看到了女兒在崩潰的廢墟中,最終選擇將它干咽下去。
他或許依然無法理解,但他用自己的方式,笨拙地、沉默地,接受了這個他無法改變的事實——他的女兒需要這個“恥辱”的藥。
他清理了玻璃碎片。
他送來了熱牛奶。
現在,他送來了新的藥。
林默伸出手,指尖顫抖著,輕輕觸碰了一下那個嶄新的藥盒。冰涼的塑料外殼,卻仿佛帶著一絲昨夜牛奶殘留的、幻覺般的暖意。
窗外,渾濁的灰白徹底被一種帶著暖意的淡金色取代。清晨的陽光,終于艱難地穿透了城市上空的薄霧,如同一縷微弱的、卻無比執著的金線,透過窗簾的縫隙,斜斜地照射進來,正好落在了門縫底下那個嶄新的白色藥盒上,也落在了林默沾著淚痕、蒼白卻不再完全空洞的臉上。
藥片是苦澀的。
傷口是疼痛的。
未來是迷茫的。
家,依舊是布滿裂痕的冰窖。
但這一縷清晨的陽光,和門縫底下那個沉默的藥盒,像兩顆被投入冰封心湖的石子。它們激起的漣漪依舊微弱,無法融化堅冰,卻清晰地昭示著:冰層之下,并非只有死寂的黑暗。有一種笨拙的、無聲的、帶著巨大痛苦卻依然不肯放棄的暖流,正在廢墟之下,艱難地、緩慢地,重新開始流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