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野拆開第七個摩托車化油器時,柴油味正順著江風灌進修理鋪。父親蹲在門檻上磨扳手,鐵銹混著汗珠滴進青石板縫隙,像給這座銹蝕的古鎮打鋼印。
“再修這破車就滾去上海。”父親突然開口,扳手在花崗巖上蹭出火星。
我抹了把機油,瞥見墻上的泛黃獎狀。1999年縣青少年摩托賽冠軍的照片里,父親摟著18歲的我,背景是尚未被化工廠吞沒的蘆葦蕩。此刻窗外銀杏樹上掛著塑料袋,像一群吊死的白鷺。
蘇曉就是這時候推門進來的。
她高跟鞋踩碎陽光的聲音很陌生,懷里卻還抱著初中時那件靛藍校服。“鎮西頭要建度假村,”她把文件拍在沾滿油漬的柜臺,“你家鋪子在拆遷紅線里。”
父親突然劇烈咳嗽,扳手當啷墜地。三年前查出矽肺病時,他當著全診所醫生的面把CT片撕成雪片:“老子聞了四十年柴油,肺比化油器干凈。”
蘇曉掏煙的手頓了頓。我認出這是鎮長兒子常抽的蘇煙,金箔紙在陰影里泛著冷光。十五歲那個夏夜,我們在報廢的東風卡車里分食鹽水棒冰,她說將來要當鎮長把化工廠全拆了。現在她指甲上鑲著水鉆,像把整個吳淞江的塑料碎片都嵌了進去。
“下月十五號前搬走,補償款夠你在市區開三家連鎖店。”她吐煙圈的樣子像在給文件蓋章。
父親突然抓起半截排氣管砸向玻璃柜,飛濺的摩托車后視鏡里,無數個蘇曉在冷笑。我知道他又想起母親——二十年前鎮辦紡織廠女工,在某個月夜帶著未織完的的確良襯衫跳進了漂染池。
深夜我被扳手敲擊聲驚醒。父親正在給那輛1998年的長江750挎斗摩托拋光,車燈晃過墻上全家福,母親的笑容正在霉斑里褪色。“當年我就是騎它帶你媽私奔的,“他灌了口二鍋頭,“現在你騎它帶老子骨灰跑路。”
拆遷隊來的那天下著酸雨。我蹲在屋頂看推土機碾碎修理鋪招牌,忽然想起蘇曉昨夜發的短信:“銀杏大道要改成網紅街,你種的枇杷樹我讓人移走了。”
父親把骨灰盒綁在挎斗里,突然從座墊下抽出改錐扎向胎壁。這個修了四十年摩托的老工匠,最終選擇用爆胎聲代替告別。我擰油門時,后視鏡映出他舉起扳手追打拆遷隊的剪影,像極了二十年前摩托賽沖刺的姿態。
江對岸新立的廣告牌正在播放宣傳片,AI合成的古鎮水鄉里,穿靛藍旗袍的虛擬導游笑著說:“歡迎來到記憶修復工程示范基地。”
我松開離合器時,挎斗里揚起一片灰白塵埃,其中有父親的矽肺,母親的的確良,或許還有蘇曉摔碎的那支口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