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寓位于目黑區一棟老舊建筑的頂層，二人就住在相鄰的兩間屋子。

年久失修的樓道里，

陳舊的木質臺階，隨著腳步發出令人牙酸的吱呀聲，

淺野弘一始終跟在真由美身后半步的位置，保持著恰到好處的距離。

他們一路無話，

只有腳步聲在空蕩的走廊里回響。

走到門前時，淺野弘一本想繼續往前，卻發現真由美突然在門口停住了腳步。

“要進來坐坐嗎？今天有做咖喱飯哦。”

真由美背對著他問道，聲音像是被揉皺的玻璃紙般。

淺野弘一的目光越過她的肩膀，望向走廊盡頭昏暗的燈光，

接著，

他輕輕“嗯”了一聲，

鑰匙轉動的聲音立即在寂靜中響起，推開門，“噠”的一聲，暖黃的燈光瞬間填滿了房間。

淺野弘一恍惚了一瞬。

雖然房間格局與自己的住處一模一樣，都是標準的六疊大小，配備著基本家具，

但真由美的房間卻被布置得宛如另一個世界。

碎花桌布精心覆蓋著折疊小方桌，窗臺上擺著插有干枯蒲公英的玻璃瓶，晾衣架上垂下的淺紫色圍巾讓原本冷硬的空氣都柔軟了幾分。

“請隨便坐?！?

真由美踢掉高跟鞋，赤著腳走進狹小的廚房。

淺野弘一注意到她左腳的絲襪破了個洞，露出泛紅的腳后跟。

當水龍頭嘩嘩的聲音響起時，他才驚覺自己還僵硬地站在玄關。

淺野弘一局促地跪坐在暖桌旁，看著真由美從壁櫥里取出咖喱塊。

只是一分鐘不到的功夫，再抬頭時真由美已經卸去了妝容，露出原本白皙的皮膚。

素顏的她比實際年齡顯得稚嫩許多，只有眼尾還殘留著哭過的緋色，

“只有胡蘿卜和洋蔥，希望淺野君不要嫌棄?！?

淺野弘一連忙搖頭，“怎么會，怎么會?！?

他站起身，下意識想要幫忙，

“需不需要我做些什么？”

“不需要的，我一個人就可以了！”

真由美固執地守在灶臺前，

手中的長柄勺緩慢而均勻地攪拌著咖喱，鐵鍋里騰起的熱氣很快在窗戶上凝結成一層白霧，

最后，淺野弘一則是奪過削胡蘿卜的工作，削皮器刮過表皮的聲音沙沙作響。

二人沉默的一會，真由美便率先打破了沉默，她用著輕快的語氣閑聊了起來，

“媽媽教我一個做法，要是加點蘋果泥進去，會美味上不少哦。”

真由美的聲音就像是什么都沒發生過似的，反而更加讓人擔憂。

淺野弘一悄悄轉頭望去，

發現真由美的睫毛上沾著細小的水珠，不知是蒸汽還是淚水。

她的圍裙帶子在背后松垮地系著，隨著攪拌的動作微微滑落，露出一小片蒼白的后頸皮膚。

“好了?！?

真由美關火時手腕突然抖了一下，滾燙的鍋蓋“當啷”一聲砸在灶臺上。

淺野弘一幾乎是本能地抓住她的手腕，拉到水龍頭下。

冰涼的自來水沖過發紅的指尖時，他感覺到掌心里的軀體在細細顫抖。

他的喉嚨有些發緊。

淺野弘一輕輕嘆了口氣，低聲說道：“沒必要勉強自己哦。”

真由美突然轉身，把整張臉深深埋進他的胸前。

她攥著他衣襟的手指關節泛白，指節因用力而微微發青，

嗚咽聲悶在厚重的毛衣布料里，

“我好害怕…他們扯我頭發的時候…聞到那個人的酒氣……我明明、明明已經很努力了……”

淺野弘一的手臂在半空中僵持了一瞬，最終緩緩落下，輕輕覆在她顫抖的脊背上。

這個克制的觸碰仿佛打開了某種閘門，

真由美壓抑已久的哭聲終于沖破屏障，在狹小的廚房里回蕩開來。

他感覺到溫熱的淚水不斷滲透毛衣纖維，

許久，抽泣聲漸漸微弱。

當真由美退后半步時，她的膝蓋一軟險些跌倒，淺野弘一迅速伸手扶住她的腰。

此刻她泛紅的鼻尖和浮腫的眼皮在昏黃的燈光下無所遁形，卻比之前濃妝艷抹的模樣真實得多，

當然，也脆弱得多。

“抱歉...”

真由美用手背胡亂擦著臉，睫毛上還掛著細小的淚珠，

“我把咖喱...”

“正好餓了。”

淺野弘一適時打斷她的話，松開扶在她腰間的手，

轉身端起仍在冒著熱氣的咖喱鍋走向暖桌。

兩人隔著蒸騰的白霧盤腿而坐時，

在他們之間，一種難以言喻的隔閡也似乎隨之消融。

淺野弘一低頭扒了一大口飯，辛辣中帶著微甜的咖喱滑過喉嚨，在胃里激起暖意。

真由美則小口小口地吃著，

小桌下的雙腳不小心相碰時，兩人同時觸電般地縮了縮腿。

真由美的耳尖以肉眼可見的速度泛起紅暈，她慌忙轉頭望向窗外。

淺野弘一則裝作若無其事的樣子起身添飯，

真由美吃完后，目光透過裊裊升起的熱氣，靜靜地注視著眼前的男人。

她屈起膝蓋，把下巴擱在交疊的手背上，

這個孩子氣的姿勢讓她的聲音都變得輕軟，“弘一桑有什么打算，還準備繼續考試嗎？”

淺野弘一正用勺子刮著碗底最后一點咖喱飯，機械地往嘴里送著。

“我也不清楚?！?

他含糊地回答，這本來該是話題的終點。

但當他抬頭看見真由美垂落的發梢在燈光下泛著柔光，喉結突然不受控制地滾動了一下，

原本還想要隱瞞的想法，此刻就徹底消失殆盡。

他看著眼前明顯親切許多的真由美，多了些許的傾訴欲望。

“其實...我被邀請當藝人了。”

“欸？真的假的？”

真由美睜大了眼睛，

淺野弘一從牛仔褲后袋摸出一張燙金名片，塑封表面還帶著體溫。

“就是這個。”

他遞過去時，名片在燈光下微微反光。

真由美低頭扯了扯起球的毛衣袖口，接過名片仔細打量。

“今天晚上一個女人遞給我的?！?

他撓了撓后頸，隨后簡單描述了在便利店被星探搭訕的經歷。

真由美用指腹摩挲著名片邊緣，突然輕笑出聲，

“弘一桑本來確實有一副好皮囊?！彼焓痔擖c他下巴，“之前被黑框眼鏡和亂糟糟的胡子埋沒了?！?

“不要過分夸我了……”淺野弘一別過臉，

真由美忽然起身走向壁櫥，不一會兒便捧著一個手鞠圖案的零錢袋回來。

“這里大概有七萬円?！?

她將鼓脹的布袋推過來時，里面傳來硬幣碰撞的沉悶聲響。

“這是？”淺野弘一困惑地皺眉。

“聽說事務所都會收取培訓費，你先拿著應急?！闭嬗擅赖穆曇糨p柔卻堅定。

淺野弘一像是被燙到般縮回手，

“這是你最后的存款吧？之前不是說連電費都...”

“我現在有工作了啊。”

真由美笑著回答，語氣故作輕松。

還不等淺野弘一拒絕，她就起身走向洗碗槽，打開水龍頭。

“其實我...”淺野弘一伸手按住那個手鞠圖案的錢袋，指尖能感受到布料下硬幣的堅硬輪廓，“還沒有答應事務所。”

“欸？為什么？”真由美停下動作，碗筷在她手中發出輕微的碰撞聲。

“我也不知道?！彼穆曇艉茌p，像是自言自語，

“因為從來沒有經歷過，也從來沒有想象過自己會干這種工作……”

他的嘴角微微抽動，仿佛在掙扎著尋找合適的詞匯，最終只是低聲吐出一句，

“可能是害怕吧。”

“沒想到弘一桑也會害怕?！闭嬗擅赖穆曇艋煸谒髀曋?，后半句話被水聲沖得有些模糊。

淺野弘一豎起耳朵，勉強捕捉到那句，

“不過弘一桑的人生才剛剛開始，再怎么樣，生活也不會更糟糕了哦，

未來都是上坡路呢?！?

*

*

一夜無話。

只有窗外偶爾傳來的電車聲，和暖氣片發出的“咔嗒”輕響，

來回起伏的被褥中，傳來低沉的、咬住的喘息。

聲音在黑暗的房間里交替回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