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人仍然在興奮中,這一情節太出彩了,這一場有這一個戲眼兒,足夠了。這腦袋也太聰明了,太有才了。照這樣下去,獲獎應該沒什么問題,被拍攝成電視劇,也有很大的可能。流傳下去成為經典,也不是妄想。是該吃一頓犒勞一下自己了,而且還得喝點酒。何思雪說:“我想吃西餐,里面安靜寬敞,咱們也再討論一下后面的情節。”
全市好像就一家西餐店,但客人還是少,菜價也和在美國或者英國吃差不多。來到店里,兩人還是同時啊一下。正是晚餐時間,店里別說客人,服務員在哪里,還得大聲喊。
找間靠里的包廂坐下,何思雪說:“看來咱們以后就在這里辦公吧,安靜舒適,沒人打擾,餓了就吃,吃了還可以睡,不用跑路浪費時間。”
林如意半玩笑說:“那還不如租套房子。”
這一陣,他和她真的成了一家。原來說好了一起討論出大概,然后各寫各的,然后取其精華。但一經討論,兩人就有說不完的情節,想不到的精彩,越討論越清楚越興奮越不能罷休的情景,兩人的靈感也火力全開頻頻閃現。編劇一開始,就感覺只能在一起編,在一起討論爭論肯定否定,是最好的辦法。人逢喜事精神爽,一起編容易忘記時間,也趕得一天比一天緊,很快就連軸轉,他擔心她累壞提出休息,往往也被她否定。林如意更深切地感覺到,對待事業,何思雪比他更上心更玩命,她的今天,是從童年玩命開始的,而他,上了大學才知道拼搏,雖然比她大十一歲,但減去大學前虛度的十九歲,他應該比她還小八九歲,現在還是幼稚小青年。林如意遞上菜譜,說:“吃什么你點,吃完了咱們再繼續。”
要一份烤牛排,一份黑椒意面,一份南瓜酸奶濃湯,一瓶葡萄酒。何思雪說:“西餐一般是各要各的,你想吃什么你自己要。”
林如意紅一下臉,說:“和你一樣,這樣公平,中餐就是公平親熱的結晶。”
剛舉杯碰杯,夏紅快步走過來,猛地靠林如意坐下,憤怒了說:“這么歡樂的時刻,為什么不請我。”
林如意慌亂一下,急忙起身介紹。何思雪不卑不亢對夏紅說:“我又不認識你,為什么請你。”
夏紅一下站起,高聲說:“你不認識我,他認識我。”然后轉向林如意,喊:“說,你是我的什么!”
林如意將妻子壓到座位上,說:“我是你的狗,你聽我解釋,你怎么能這樣,我們是同事,也是離不開的工作伙伴,我已經給你說過了,你為什么還要這樣。”
夏紅再次站起大聲吼了說:“既然你們離不開,既然是我來錯了,那我就走。”
夏紅轉身跑了出去。
林如意起身,被何思雪一把拉倒坐下。何思雪什么也不說,死死地拉住他的衣服不放。林如意只能無奈地坐著。
何思雪仍然抓著他的衣服,一動不動,更不說話,只用眼睛盯著他。
他知道她在考驗他也讓他做一個艱難的選擇。這也太艱難了,我是她的丈夫,你讓我選擇什么,你又能考驗我什么。他想解釋,但想想又無話可解釋。一切道理何思雪都懂,但一切道理她又都不需要,她需要的,可能她也說不清,而且他也說不清。
她確實是喜歡他的,原因目的說不清,但至少是喜歡。有次她笑瘋了,突然狠狠地捏住他的臉,咬牙切齒恨不能揪一塊肉吃到肚子里,然后在他的嘴上很重地親了一口,然后繼續笑,以此來遮蓋愛的失態。而他,也不知多少次在夢里夢到了她,每次夢到,她都是那么地美好,也那么地高不可攀,他什么都不敢表示,只默默地看她,默默地愛她,甚至連話都不敢說,斗膽要接近要表達時,就緊張醒了,空留一肚子遺憾。
她仍然抓著他的衣服,一動不動,眼睛也不眨,一臉惱怒。他不知該怎么辦。
何思雪突然開始看表,大概看夠了她要的時間,終于說:“我看你能堅持多久,你現在心里急,急火攻心,我看多長時間才能把你急死。”
林如意說:“他是我老婆,我怎么能不管,你再這樣下去,今天回去,我怎么能解釋清楚。”
何思雪說:“你覺得你能解釋清楚?我想聽聽你怎么解釋。”
他能夠明白她此時的心情,他說:“我解釋不清楚,怎么能解釋清楚,我想聽你的。”
她終于放開了他。
站起身,看著一動沒動的酒飯,他一下無法邁步。
他走了,她怎么能吃得下去,以后還怎么合作。創作需要激情,這一陣編得順利,就是兩人都有激情,都被一種無形的力量驅使,這股力量沒有了,再怎么編下去。林如意只好坐下,重新舉起酒杯,說:“喝。”
何思雪說:“是借酒澆愁嗎?”
林如意將酒杯遞到她手里,說:“干杯,為勝利干杯。”
何思雪一口將酒喝干,說:“我勝利了嗎?你勝利了嗎?快吃,吃完滾。”
何思雪吃得很慢,也心思重重,也沒有一點愉快。他也只能慢慢吃,反正已經這樣了,他不能兩頭都得罪完,他至少得陪她吃完。她終于擦嘴不再吃。他倒滿一杯酒遞給她,自己也倒一杯。何思雪一口氣喝下,轉身離開。林如意急忙起身跟上。
已經是晚上九點。林如意裝作夜跑一路跑回家,門卻從里面反鎖了。林如意敲門,半天沒有動靜,用力敲半天,也沒有開的意思。
對門的女人探出頭來,沖他笑笑,說:“她不開我開,要不來我這里睡一會兒,給你半價。”
他怒火沖天想罵,又努力止住。
女人毫不讓步,一步邁出門,說:“你不是嫌我吵,嫌有人敲我的門嗎?今天你又怎么了,難道你就不是嫖客?”
女人叫什么名字他不知道,是房屋的租客,兩個大約五十歲左右的女人共租了這套房子,然后一起在這里攬客,有時能一次拉好幾個男人回來。也許是價格低廉服務周到,就常有回頭客來找卻錯敲他家的門,問你們家是不是洗頭的。這樣的屈辱妻子當然無法忍受,有次一個男人敲門問妻子,妻子怒指對面,男人卻色迷迷地說你很漂亮,加倍給你四十。妻子唾一口關上門,然后找出一大張白紙用毛筆寫上“此屋洗豬頭”,然后貼在對門的門上。
過后他撕了下來,原因是兩個女人都不好惹,兩個女人養了兩條大狼狗,用來壯膽和恐嚇嫖客,每次上下樓,他都怕碰上女人遛狗,人狗樓梯相逢,狗嘴大張狗眼直視,他不膽戰心驚也頭皮發麻。當然,他也有惻隱之心,女人這么大年紀了,不是萬般無奈,誰又會如此作賤。
但有一天他終于無法再忍。那天下雨,樓道里突然一片喧鬧,從貓眼里窺視,十幾個民工說說笑笑走了上來。兩個女人只放兩個進去,讓別的排隊等候。等候的民工不但在門口大聲說笑打鬧,還推搡嘻戲幾次把他家的門碰得搖晃。他想報警,還是忍了。但很快又讓他無法忍受,門外的民工等不及開始敲門踢門,要求一起進去,并且喊著說進去只看也行。女人竟然一下都放了進去,很快里面人喊狗叫亂成一團,而且混亂一直持續,搞得他無法寫作,也怕真出什么人命。上大學時,同室說他爺爺見過日本兵強奸中國老百姓,說村里一個姑娘被十幾個日本兵強奸后,身體腫爛,肚子也鼓脹得像懷孕,老人說破鞋得用破鞋治,就把破鞋底燒熱,然后給姑娘熱敷揉搓,后來姑娘還是死了。他只好報了警。但警察只來了三個。警察喊半天將門喊開,十幾個民工卻一下沖了出來,一個警察被沖倒差點踩傷。警察雖然帶走了女人,但幾天后兩個女人又回到了屋里,而且見了他就橫眉冷對,他們一家也一直提心吊膽。今天無疑找到了報仇泄恨的機會。林如意不敢搭話,但自家的門仍然不開。他只好下樓躲避。
樓下沒有人影,樓下到處都是破三輪爛摩托一堆生產工具。林如意一下煩惱得想哭。
他住的是文化局家屬樓,樓大概是上世紀六十年代建的,現在,住在這里的文化局職工,不會超過三四家,而且除了他,都是老弱病殘。房子破,租金也低,租戶就大多是在社會底層討生活的苦力。想到這些,林如意就慚愧悔恨得想哭,妻子更是從不說自己住在哪里,而且女兒出生不久,妻子就讓女兒住姥姥家,生怕遇地震房子倒塌傷了孩子。樓房已經鑒定為危房,據說前些年文化局曾申請危樓改造,也通知住戶搬遷,但搬到哪里沒說,他們只能繼續住著。
有次妻子說到買房,說她也害怕回來。他說娘家有你的房子,你也可以住娘家少回來,妻子一下哭了,他含淚將她摟到懷里,妻子說她想讓他摟著睡,有他摟著,她就什么也不怕了。他一下明白他們的愛情已經超越了生死,妻子是用生死來維護愛情,也用生死來愛他。那天,他不僅發誓要保護她一輩子,也發誓要買房。可現在。林如意恨恨地走幾步,望著自家窗戶的燈光,溫暖愧疚得鼻子發酸。
突然想到給妻子打電話,讓她把門打開。
妻子終于接聽手機。他哀求了說:“我錯了,但一切都不是你想的那樣,你讓我給你解釋,你開門,剛才我敲門對門的女人已經罵我了。”
妻子無聲地掛斷了。他感覺妻子要開門。他急忙往回走。
樓梯用磚頭砌成,中間部分早已磕碰磨損得沒了臺階,只有兩邊的殘磚斷塊可以勉強攀援上下。用手機照明,他輕手輕腳大步快速來到門口,想輕輕敲門,發現門是開的。
妻子躺在床上。他上前想把妻子抱在懷里,妻子猛然甩開。他只好蹲在床前抓住妻子的手,然后詳細解釋。妻子突然打斷說:“你是說你們倆一點關系都沒有。”
也不能說沒一點關系,但也不能說有關系,所有的關系都還在心里。妻子是聰明人,心里的東西也能看出幾分,沒有一個誠懇的態度,恐怕是難以過關。林如意想想說:“你知道,我們在一起合作得很好,寫得也特別的順利,就感覺有點合得來,甚至有點志同道合。但我有嬌妻,她有丈夫,我們都知道自己的位置,雖然都有好感,但都會克制,絕不會越軌,請你相信我。”
妻子說:“你們都那樣了,我怎么相信你。我心里痛的是她已經比我重要,她不讓你走,你就不走,你更在乎她的感受,而我在你心里無足輕重。”
林如意說:“你是我的妻子,我們是自己人,她是客人,我得罪了你,怎么也能和解,都是一家人,誰也不會計較。而她就不行,得罪了,我們再怎么合作。合作不成,戲就會演砸。人家是公務員身份的科級干部,我現在什么都不是,人家在領導面前奏我一本,我就得滾。”
妻子說:“我知道你會說,我也知道你會避重就輕。賊無贓硬如鋼,但你知道什么是無風不起浪嗎?如果你們沒有亂七八糟的關系,人家怎么會打電話讓我去捉奸。”
一路上他還猜測,應該是妻子在路上看到了他和何思雪,然后跟到了西餐店。現在看來事情不那么簡單。那么是誰打了電話。是單位的閑人吃醋,還是何思雪的丈夫懷疑跟蹤。林如意說:“我看看是誰的電話,也許是我們得罪了什么人。”
妻子一下坐起來,說:“事到如今,你還在想法推脫,一點都不愧疚,一點都不反省,我現在痛心的,不是你們偷偷摸摸做了什么,而是你的心已經放在了她的身上,你的心沒了,我的心也空了,這才是我最大的痛。”
妻子不是胡攪蠻纏的人,從來都不是,從來都是講道理的,妻子確實是心痛,拋開理智細想想,自己確實更喜歡何思雪,心也許會更多地放在何思雪的身上。女人有第六感覺,妻子能夠感覺得到。真的是對不住妻子,真的讓她傷心了。但實話還是不能說。妻子雖然這樣說,她心里還是殘存著希望,也自信自己比何思雪更優秀更可愛,也相信自己的男人不會胳膊肘子向外拐。這點基本的希望不能讓妻子破滅,他當然也決不會和妻子離婚,何思雪多么可愛,那也是心里的事,和理智的他無關,他決不會放棄妻子。林如意說:“沒有的事,你讓我怎么反省。我們就是好同事,我看看打電話人的號碼,肯定能給你解釋清楚。”
他拿起妻子的手機。果然有一個無名固定電話。號碼不是文化局系統的號碼,很可能是飯店或者哪里的公用電話。林如意說:“這個電話你也知道不是咱們系統的,說明我們的工作關系并沒問題,但也可能是何思雪惹了誰,看到我們去了飯店,就給你打電話報復。”
妻子說:“我一直以為你是一個誠實的人,你也愛著我,今天你會反省,今天你會痛改前非,可你卻一直在竭力掩蓋辯解。一男一女去那種幽暗的地方,我都看見了,你還說一點關系都沒有,你說吧,我是不是一個傻子。”
林如意說:“我已經說了,我們是有點好感,而且她也有點活潑不拘小節,有時候還有點任性,肚子餓了要吃飯,張口就說賠她去吃,你說我又怎么來能拒絕。但你也要想想,人家何思雪那么年輕那么有前途,人家的老公又是官二代,而我是什么,無權無勢,窮得叮當響,人家要我什么,人家又圖我什么。”
妻子說:“你嘴上還算有點自知之明,但你腦子已經發昏,覺得你已經是個人物,已經在負責一臺大戲。我告訴你,人家就是讓你演戲,戲一完,你也就完了,你就得重新回到這個破屋,重新成為三無人員,那時,你哭都找不到調,小狐貍精見了你,也不會有臉說認識你,你飄飄然什么。”
林如意說:“你說得對,這些我也清楚,所以我得自救,我得努力工作,我得努力巴結,我得團結每一個人,而且何思雪在北市文藝圈有很多關系,以后我還想靠她幫助寫作謀生,這些都是為了生存,就像你為了生存跟孫中可學畫,這你都可以理解,你為什么還要生氣。”
妻子說:“你還是在狡辯,你和我一樣嗎?我是在拼命努力自救,你是在和女人鬼混,那女人是良民嗎?她在藝術圈男人堆里混了那么多年,早已經是個風塵女子,她能守得住寂寞嗎?你能經得住誘惑嗎?”
竟然說人家是風塵女子,這就有點不講道理了。林如意說:“我和她合作就是鬼混,你和孫中可就是學藝,何思雪在哪里混過,她也沒鬧出孫中可那些風流事,你怎么就專往壞處想。”
夏紅臉漲得通紅,委屈傷心也變成了惱怒。她躺倒蒙住頭,又立即坐起來,說:“我知道我的話你聽不進去,你已經被狐貍精迷住了。但看在夫妻的份上,我還是警告你,人得意忘形,就會栽大跟頭,就會碰得頭破血流。你也知道,何思雪的老公不僅是官二代,也是高衙內,你惹了他,別說打斷你的腿,別說你重新安排工作的事泡湯,你能在西府立足,就算你本事大,到時你可別變成流浪狗痛哭流涕。”
今天的事就有可能是何思雪丈夫搞的,如果是這樣,事情真的可能麻煩。何思雪的公爹當過市政協主席,現在雖然退休,但在本地為官多年基礎牢固,而她的丈夫也已經是區財政局副局長。如果他們一家恨他,確實可以把他踩到地上,而且在何思雪嘴里,丈夫就是個無才無能無德的小官僚,而且她們的婚姻,她們的父母也起了很大的作用。妻子的擔心不無道理,但妻子用這種怨恨的口氣說他,也不僅僅是擔心他,而是內心的一種深深的失望。那天她催他去跑工作,他氣惱了說不去,沒飯吃就下海去。
她一下悲傷得哭了,然后說他是男人,是家里的頂梁柱,他不求他發達,只希望他能成為一個港灣,在她回到家的時候,可以依靠在他的港灣里。然后又說現在她也失業了,她本想依靠,可他一點危機感都沒有,一點責任心都沒有。他賭氣說他萬一不行就下海,妻子立即又說兩個下海文人的下場。其實這兩個都是他的朋友,也是他常和她說起的。這兩個朋友都跑到北市折騰,幾年下來一個混不下去跑回來要求恢復公職,現在已經淪落成了上訪專業戶。另一個稍有點本事,和人合伙開了個文化公司,經營不下去就坑蒙拐騙也被判了刑。妻子這樣舉例,就是告訴他文人手不能拎肩不能挑,大事做不來小事又不做。那天他的心不太痛,知道他比他倆強得多,妻子也不會把他當他倆,現在說他流浪狗,除了蔑視,還有更深的意思。住房是夏紅分的,因為她在局里的工齡比他長。屋里的一切,也都是她家準備的,結婚時,基本是她家把他娶進了門,他進這個家,和倒插門沒什么兩樣,而且到現在女兒基本就在老爺姥姥家。
今天她終于說他是流浪狗了,這都是被孫中可引誘的。以前她和他一樣淡定,一樣重精神輕物質,至少是沒嫌棄過他沒本事掙錢。跟好人學好人,跟了那些唯利是圖的人,以后還不知要怎么樣。突然感覺危險正一步步逼近。妻子的任何背叛,都是從看不起丈夫開始的,而最看不起的,就是丈夫沒地位沒有錢。林如意突然傷感得無法自持,他哽咽了說:“我幾斤幾兩我清楚,我確實是三無人員流浪狗。既然你看不起我,我也就不連累你,只要你說一聲,我就離開,你可以重新選擇,我凍死餓死,都不怪你。”
妻子愣一下,她更傷心地哭了。她哭喊了說:“你是不是和狐貍精商量好了要找茬逼我離婚。如果你想離婚你就直說,不用找借口,我不會說不,我成全你們。”
妻子趴在床上,一下哭得痛不欲生。
感覺誤解妻子了,妻子好像并沒有看不起他,充其量也是恨鐵不成鋼。他是投稿認識她的。那時他是中學的窮教師,拿著稿件戰戰兢兢去編輯部,接待他的就是她。他一瞬間的感覺她那么高雅莊嚴,那么高貴高大,他拘謹慌張得一下語無倫次,也崇拜仰視得像面對女神。后來她明顯地表現出對他的好感,他還以為她和藹可親。直到她邀請他看電影,又主動挽住他的胳膊,頭也靠在他的肩上,他才感覺出了一點意思。但仍然不敢往愛情方面想。
在大學,他已經領略過愛情,和班花于小倩戀愛兩年,以為她已經是他鐵定的老婆了,結果是他無法留在省城回到鄉下,她的處長老爸立即就給她介紹了新的男朋友,她也很快就進入了新朋友的懷抱。巨大的打擊讓他想了許多問題,他覺得愛情也有廣義和狹義的區別,廣義的愛情就是情愛,是生理和心理上的一種喜愛。狹義的愛情除了生理和心理的愛,還應該包括物質因素和社會地位。廣義的愛情不一定能成為夫妻,即使成了夫妻,也很難有長久和幸福。而狹義的愛情,才是走向婚姻的階梯。
他和夏紅直到一年以后,有天她說太晚了不讓他回去,然后給他登記了旅館。她和他在旅館坐到深夜,她突然哭了問他為什么不向她求婚,他才猛然知道遇到了狹義的愛情。他當時感動得哭了,而且是失聲慟哭,竟把她嚇得以為她說錯了什么。那晚的感動,他所有的肺腑之言都涌了出來,中心思想就是苦死累死,當牛做馬,也要為她拼搏出一片幸福,撐擋出一片美好的藍天。她也說了許多,也相信他有無限的才華和可能。那晚他和她除了溫存,就是肝膽相照傾訴衷腸,就是憧憬美好展望未來。那情那景,歷歷在目。只可惜,山盟雖在,生活已窘迫。
確實是對不住妻子。今天本來是他的錯,他回來也是向她解釋道歉的,怎么變成了這樣一場混戰,而且劇情突然有點反轉。林如意猛然覺得自己有點不講道理甚至有點無賴。他不顧她的反抗用力將她抱入懷里,死死地抱緊,撩起她貼在臉上的頭發,說:“我的寶貝,是我錯了,我向你誠懇賠不是,也向你保證,我永遠也不會離開你,你打死我我也不離開,而且你任何時候都不要去想我會離開你。”
妻子慢慢不再哭,她閉眼躺在他懷里,任憑他親吻愛撫。林如意說:“以后的一切我都聽你的,等把劇本寫完,我就去找領導,把編制的事落實下來。”
妻子說:“有一個文友,過去常到我們雜志投稿,我也給他發表了幾篇,這才幾年,人家就從報社調到了市委,現在已經是市長的秘書兼辦公室副主任。那天他碰到我還很客氣,我說了你的事,他答應幫忙,說他可以帶你去見市長。”
每次路過市委市府大院,大門兩側佩槍站崗的警察就讓他敬畏膽怯。那次有一個告狀的中年女人在門口喊冤,邊哭邊罵跪著往里闖,跪到門前的黃線,警察就把女人拖到遠處,女人再哭喊了跪著往里闖,又被拖到遠處。他當時的感覺是悲哀,也可憐告狀人的智商和人格。冤枉再大,也大不過人格和生命,被拖來拖去受辱受苦,連人格都不要了,哭鬧贏了又有什么意思,活著又有什么意思,能忍受如此的屈辱,還有什么苦難冤屈不能忍受了。
讓他去找市領導,他就想到這個,就感到害怕委屈,而且害怕委屈了,也不一定有作用。前年搞春節晚會,負責文教口的副市長說看過他的作品并索要他的簽名大作,也主動給了他聯系方式。改制時他試著給這位副市長打電話,副市長卻說人事很敏感,人事和編制都要常委會定,他不分管人事,說了也不起作用,然后說了一大堆困難。這些他都羞于告訴任何人。妻說秘書帶著去見市長,其實也是公事公辦,市長很可能推到職能部門,憑這樣的關系人家肯定不會直接干預。但一切都得試試,林如意點頭答應,說:“過一陣我寫個申訴材料,如果市長不能親自干預,我就爭取讓市長給批示一下。”
妻子說:“這就對了,但去了怎么說很重要,我想聽聽你去了怎么說。”
林如意說:“我早想過,市里天天喊建文化強市,建文明城市,也喊文化搭臺經濟唱戲,沒有幾個文化人,臺怎么能搭起來,戲又在哪里唱。而且春秋戰國時,生產力那么低下,各諸侯國仍然要養一些門客文人來裝點門面,來建設文化禮儀,要不然也沒有輝煌的春秋戰國文化,也沒有今天的文明,我基本就講這些道理。”
妻子說:“我覺得講道理是必要的,但要巧妙,還不能多說。你想想,哪個領導不懂道理,按你的身份地位,你在他面前講道理,他即使不認為你在教訓他,也會覺得你班門弄斧狂妄自大。我覺得你最好是放下身段,用謙虛虔誠的態度,用請求懇求的語氣,求人家同情和憐憫你,效果才好,而且領導說什么,你都要贊成,都要點頭應聲說對,說很正確很高明,這樣才有可能成功。”
妻子一下怎么變得這么不簡單,看來妻子是用了心費了琢磨,而且還不是一般的費心,應該是長時間的研究,才有了這樣的成果。林如意如夢初醒連拍自己的腦袋。領導是領頭人,當然是什么都懂,道理當然也比任何人都多,給領導講道理逞能就是將領導的軍,就是堵領導的嘴打領導的臉。如果想用道理把領導說得啞口無言,確實是大錯特錯,事情當然會走向反面。
那次在轉企改制動員會上,有位老演員就有點顯能耍老資格,說文化是領導的一塊遮羞布,不擋風也不遮雨,作用只是不讓人看到丑陋。只有物質,才是領導看得見摸得著用得上的,而且提出的文化搭臺經濟唱戲,就是說文化只能搭臺,唱戲的卻是經濟,文化并沒戲唱。而文化人,那就是無用之人,甚至是另類,如果你巴結我,我就用用你,如果你覺得你本事大,甚至比領導高明,就革你的命,就整死你。
老演員話音剛落,那位領導就當場發火,說你覺得你文化人本事大,你就出去到市場上施展去,施展多大的本事也沒人攔你,你像那些名演員名歌手,靠自己的本事掙多少錢,也沒人眼紅你,你如果只想著讓政府養你,只想著讓政府養還覺得本事大,那就太可笑了,門兒都沒有。結果把所有的人都說得低下了頭。林如意猛烈地親吻了妻子,輕松玩笑說:“這么多年,我卻不知道你肚子里有這么多的東西,這東西是哪來的,不是我給你的吧?你不但讓我吃驚,也覺得身邊睡了個大人物,而且是個野心家陰謀家原子彈。”
妻子終于笑了,說:“你什么時候學得這么貧嘴。我還打聽到另一個關系,咱們局的人事科長畢慧,她的叔叔在市編制辦當主任。一個單位的人,也互相認識,也許會真出力給辦事,實在不行你找找她,說不定她有辦法。”
這些年潛心寫作,幾乎沒去過幾回局里,但畢科長他知道,年輕漂亮活潑,感覺也好說話,對他這個名編劇,至少不會打官腔拿架子。這也是個辦法。林如意點頭答應。
妻子說:“關系是跑出來的,人和人也是跑熟悉的,跑一跑,說不定能跑出別的什么關系,關系多了,就是一張生存線路圖。”
林如意再用親吻表示贊同。妻子真不容易,看來她比他更急。嫁漢嫁漢,穿衣吃飯,嫁他這樣一個無衣無食的漢,妻子當然要著急。可憐的妻子。林如意突然慚愧得心酸。以后,應該更現實一些了,這些年一直沉浸在文學中,以為最終會成功發達,然后改變一切。其實都是盲目和不成熟,如果明智一點,就應該腳踏實地,把家庭生活搞好,把后院搞穩,把人際關系搞順,然后自然而然一步步向前。
晚上依然做夢。不知怎么村長要領他去看土地。來到西后坡,村長指著槐樹前的一片地說這都是你的責任田,以后就歸你耕種。他一下有點興奮,村長走后,他細看那地,模模糊糊不大清楚,但都是起伏不平坑坑洼洼的亂石灘。他一下犯了愁,什么時候才能平整成土地,平整好了還得耕地下種鋤草割麥打麥,泥里水里,風里雨里,什么時候能苦到頭。恐懼悲傷一下向他襲來,他痛苦地坐倒在地上,恨自己為什么生在鄉村,為什么還要種地。
突然想起來自己上了大學,而且在劇團當編劇。他一下跳起來,拼命跑回村,喊了告訴村長自己是有工作的人,是吃皇糧的公家人,不歸他管,也再不用種地。村長說那你得讓你的單位開證明來。他突然覺得用不著開證明,我為什么要給你開證明,我回單位就能上班,而且何思雪就能作證,何思雪是他最好的朋友,而且關系還有點曖昧。他急忙往城里跑找何思雪,突然覺得應該給她打電話。何思雪說我在東大河的樹林里。他急忙往東大河跑。很快就跑到了,何思雪就坐在樹墩上看著他笑。他急忙跑上去,問你在這里干什么。她笑著說在等你,北市的導演來電話了,說劇本寫得很好,可以拍電視劇了。他高興得叫一聲撲上去擁抱她,他不顧一切撲上去……
林如意捂住胸口喘一陣氣,半天不跳的心臟終于跳動起來。
環顧左右,感覺天還沒亮。真是莫名其妙,已經痛苦不堪了,已經生活無著了,怎么還做這樣的美夢,看來夢和現實確實是兩個世界。
失落和遺憾卻像濃霧,一層層籠罩在心頭無法抹去。怎么就在關鍵時刻突然醒了,好像有誰在故意作對,如果不醒,何思雪已經在他的身下了,就可以在夢中完整地愛她一回。有一回,他也終身無憾了,而現實,是永遠沒有可能的,他也不可能失去理智做這種事,他有可愛的妻子,她也有自己的丈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