康平十九年三月初六，驚蟄。

雨淅瀝瀝下了一夜，直至天光微熹方歇。丫鬟棗兒推開房門，一股裹著濕冷泥土氣息的寒意撲面而來，她禁不住打了個哆嗦，忙攏緊身上的披風，踮起腳尖，小心翼翼地避開青石板上星羅棋布的小水洼，向著院外行去。

新鋪的石板路經了雨水浸潤，更顯清透。水洼里倒映出棗兒清瘦的身影，她拎著食盒，步履輕緩地朝云棲閣走去。忽地，水影一陣晃動，漣漪蕩開，一個清朗的男聲自身后響起：“棗兒姑娘，二姑娘近來可好？”

棗兒聞聲抬頭，只見云棲閣外立著一位身著青色直裰的年輕男子，眉目疏朗，薄唇微抿，正淺笑著看她。棗兒面上浮起笑意，微微屈身行禮：“回大姑爺，二姑娘一切安好，勞姑爺記掛了。”

自老爺隨泰王入京，姑爺一家也跟了過來。春闈在即，老爺便將他們安置在鄰近的青谷巷。只是這位爺，才安頓好便又跑來宋府——他不知過幾日就要下場科考了么？

許是察覺了丫鬟目光中的一絲不贊同，楚陽溫和一笑，解釋道：“我來拜見岳父大人，晚些再來看二姑娘。”說罷便轉身離去。

棗兒望著他背影，撇了撇嘴。自泰王晉位太子，老爺這位昔日的王府府醫，憑著對太子的救命之恩，搖身成了東宮典藥局正五品局郎。短短半年光景，宋家便成了京中新貴。若非老爺攔著，為二小姐、三小姐說媒的人怕是要踏破門檻。大小姐宋怡三年前病逝，只留下兩個稚子。如今宋府炙手可熱，這位大姑爺的心思，連她這丫鬟都瞧得分明。

棗兒搖了搖頭，走進云棲閣的院子，輕叩主屋房門：“姑娘，該用早膳了。”

房門“吱呀”開啟，一股清雅的茉莉花香逸散出來，帶著一絲若有似無的醉人甜意。一個淡薄的白色身影轉過來，眉目間透著清冷，眸底卻含著點點笑意，唇角微揚：“棗兒，可聞見我的新香了？”

眼前的美人未施粉黛，一頭烏發只用木簪松松綰起。幽幽茉莉香仿佛自她周身流淌而出，似有還無，偏又令人心神微醺。

棗兒抿嘴笑道：“姑娘的香自是極好，棗兒聞著都快醉了。”

宋恬唇邊笑意清淺，醉了便好。她滿意地打開食盒，慢條斯理地用著早膳。忽而，她狀似無意地問了一句：“方才遇見大姐夫了？”

“是，姑娘。他昨兒才安置好，今兒一早就來拜見了。”棗兒語氣里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不滿。

宋恬輕輕一笑，其心昭然，路人皆知罷了。

只是難為了父親……宋恬神色驟然冷淡下來，擱下牙箸，起身凈手。棗兒心知主子已用完膳，接下來要去看書了，便示意小丫鬟收拾碗碟，自己親手沏了盞茶，輕放在宋恬的案幾上，悄聲退了出去。

室內茉莉香韻悠然綿長，絲絲甜意沁入心脾。宋恬淡然的眉目間似有松動，清澈的眸子里倏然掠過一點星芒，旋即又黯淡下去。

在這世道，能拖到十七歲尚未定親成婚，已是父母對她最大的寬容。母親已向她透露，父親有意讓她嫁給姐夫楚陽續弦，卻又考慮將她許配給丞相府的庶子。也罷，實在不行，那丞相庶子……或許也是個出路？宋恬唇角勾起一抹自嘲。一生一世一雙人？何其可笑！唯有身處這牢籠之中，方知那誓言是何等虛妄。

父親宋濟民與母親齊菡萏本是青梅竹馬，兩情相悅。可自母親連生三女后，父親納妾便成了順理成章之事。柳姨娘生下大弟宋恒，可惜福薄早逝；王姨娘又生了二弟宋憬、三弟宋愷，這些年倒也安分守己。

正思忖著該如何向父親開口提及婚事，屋外卻傳來一陣喧嘩。“何事？”宋恬蹙起眉頭。父親喜靜，母親治家嚴謹，誰敢如此喧鬧？“姑娘，”棗兒在門外輕聲道，“是三老爺攜家眷進京來投奔老爺了。夫人將幾位姑娘暫且安置在隔壁沂水園，下人們正忙著收拾呢。”

三叔宋為民？宋恬腦海中浮現出一個和藹俊秀的年輕面龐——“恬兒，叫三叔！”“去去去，恬兒還不會說話呢！”塵封的記憶漸次清晰。宋家祖籍濱州，雖非大富大貴，也曾是地方上有名的鄉紳。她出生時，家道雖顯頹勢，仍算一方地主。怎地才十幾年光景，竟到了需舉家投親的地步？

恰在此時，窗外“噼里啪啦”一陣急響，豆大的雨點重重砸在窗欞上，呼啦啦響成一片——又下雨了。宋恬心下頓時了然。濱州已連旱兩載，民以食為天。再殷實的家底，沒了糧食也是空談。何況宋家祖輩行醫，仁心為念，斷不會行囤積居奇、盤剝鄉里之事，家道中落亦是難免。好人難做，善門難開，心慈手軟，終是守不住富貴根基。

雨勢漸猛，嘩啦啦的雨聲蓋過了仆役們的忙碌聲響，眾人紛紛躲到廊檐下歇息閑話。自然無人敢在云棲閣外喧嘩——府里幾位小主子中，二小姐最肖似老爺，喜靜、淡然，甚至透著幾分疏冷，連她院中的丫鬟小廝都格外沉靜寡言。

沂水園那邊已收拾得七七八八。兩個十來歲的女孩兒穿著簇新的衣裳，略顯局促地端坐榻上，身子僵硬，不敢有絲毫多余動作。門外仆婦們的閑言碎語細細碎碎地鉆入耳中，更添幾分尷尬。

“聽說三姑娘才十三，就有人上門提親，可惜被老爺夫人攆了出去……”

“三姑娘還小呢，老爺夫人自然不急。倒是二姑娘……”

“噤聲！仔細你的舌頭！二姑娘聰慧過人，醫術又高，自然要多挑挑揀揀。”

“可她都十七了……”

“十七又如何？哎，你們今兒早可瞧見大姑爺了？嘖嘖，大姑爺真真是本事，一舉中了舉人，今年春闈指不定就金榜題名了。”

“唉，可惜了大姑娘，那么冰雪聰明的人兒，沒闖過生子那鬼門關……”

“呸呸呸！胡吣什么！蔡婆子你那張嘴早晚要惹禍，別連累大家伙兒！”

“就是就是……”

婆子們的閑言碎語飄進屋內，反倒讓房中的兩個姑娘緊繃的神經稍稍松弛了些。

原來早上匆匆一瞥的竟是那位大姑爺。宋芹的指腹無意識地摩挲著身上光滑的衣料，驚嘆那精美花紋的同時，眼前又浮現出那襲青色直裰，那個擦肩而過的挺拔身影——她還是頭一回見到如此俊朗儒雅的男子，一時竟有些怔忡，臉頰微微發熱。

瞥見妹妹的神色，宋蕓心中頓生不悅，瞬間明了她的心思，暗罵一聲不知羞，面上卻只警告地瞪了宋芹一眼。

宋芹乖順地低下頭。二伯父家的大姐姐早逝，留下兩個年幼的孩子。如今三年孝期已過，只怕大姑爺確有續弦之意。娘親早叮囑過，此番進京定要謹言慎行，聽二伯父的話，方能為自家謀個前程。若能……若能嫁給大姑爺做續弦……

“二位姑娘，”夫人身邊的管事佟媽媽笑容和藹地進來，“今兒雨勢太大，夫人吩咐就在園子里各自用飯，明兒再設宴為姑娘們接風洗塵。”待丫鬟們擺好飯菜，她又道：“驚蟄一過，園子里的花兒就該開了。姑娘們日后若覺煩悶，可到后院隨意走動散心。”

兩個姑娘連忙起身，恭敬行禮道謝。佟媽媽眉目含笑，側身避過，又溫言囑咐幾句，方才離去。

她轉身卻徑直拐進了云棲閣。“二姑娘，”佟媽媽對宋恬道，“老爺和夫人請您過去一同用午膳。”

聞言，棗兒忙找出雨傘和披風：“雖已驚蟄，春寒猶在，姑娘還是披上吧。”佟媽媽贊許地看了棗兒一眼，這丫頭半年來愈發伶俐了。

宋恬瞥了眼窗外滂沱的雨勢，心知父母必有要事相商，心下不免忐忑：莫不是大姐夫續弦之事？可她尚未想好應對之策。

一路思忖，不覺已到了榮安堂。甫一進門，便見父親宋濟民端坐主位。他并無多言，只對素凈裝扮的女兒微微頷首，眼神沉靜無波。母親齊氏亦沉默著，眼眶卻微微泛紅。宋恬依禮拜見，便乖覺入座用飯。

飯畢，宋濟民深深看了宋恬一眼。齊氏適時開口：“知你素喜調香，太子殿下特意賞了些西域進貢的香石予你。你若是喜歡，便都拿去……若是不喜，便給愔兒罷。”

“轟隆——！”恰在此時，一聲驚雷炸響天際，豆大的雨珠噼里啪啦砸在門窗上，聲勢驚人。宋恬執箸的手幾不可察地一顫。特意為她準備？幾乎是瞬間，她便抬起了頭，指尖摩挲著袖口繡紋：“太子厚愛，女兒深感榮幸。愔兒年紀尚小，玩香不過一時興起。那香石……女兒這便讓棗兒搬回云棲閣。”

宋濟民微不可聞地嘆了口氣。齊氏的眼眶似乎更紅了。宋恬起身，唇角牽起一抹恰到好處的淺笑：“父親，母親，得太子殿下垂青，是女兒的福分。”

“明日家宴過后，便著手準備起來吧。”宋濟民的聲音低沉。

“是，女兒知道了。”宋恬福身一禮，轉身離去。

雨幕依舊連綿，宋恬卻再無半分心思欣賞這初春雨景。她萬萬沒料到，竟是這般局面。太子燕辰于她而言，不過是個有過交集的陌路人，若勉強算，也只是舊識——彼時她不過是個小小藥童，他也只是個失寵于圣心、備受冷落的少年王爺。唯一的一點牽連，不過是因他體弱多病，她曾為他奉過幾次湯藥罷了。

罷了。

罷了。

一切，終究是身不由己，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