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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少年多無畏

  • 似風似夢似你
  • 北風三百里
  • 9609字
  • 2025-03-17 14:44:27

第1節

邵雪出生那天,下了入冬以來的第一場雪。

得到消息的時候,邵爸爸正坐在故宮的鐘表修復室里給一座康熙年間的古鐘除銹。鎏金的鐘飾,被歲月斑駁出片片銅綠,門外傳來一陣喧嘩,木器組的同事帶著一身風雪沖進了屋子。

“邵老師,你妻子生了個丫頭!”

他一下慌了神。銼刀拿捏不住力道,險些對文物造成二次傷害。一旁的老師傅看了他一眼,從鼻子里哼了一聲:

“慌什么!準你一天假,快回去看看母女。”

邵華匆匆道了謝,披上棉衣便和同事沖進了門外茫茫的風雪中。屋子里還有個男人,中山裝,戴眼鏡,膝頭坐了個小男孩。男孩手里握著鐘表報廢的齒輪,回過頭問他爸爸:

“邵叔叔去做什么?”

男人溫和地笑笑,在他耳邊輕聲說:“你不是一直想要個小妹妹嗎?邵叔叔幫你找了一個。”

一個月后,兩歲的鄭素年在故宮職工宿舍里看到了才滿月的邵雪。出生沒多久的小嬰兒,哭得一張臉皺在一起,攪得一向好靜的父母心煩意亂。素年手腳并用爬上小邵雪的床,瞪著一雙烏溜溜的大眼睛望著她。

他看小邵雪,小邵雪也看他。素年伸出小手擦掉小妹妹的眼淚。

“妹妹不要哭,哥哥去給你拿奶瓶。”

邵雪抬起小小的手,緊緊握住素年的食指,兩個小孩咯咯地笑起來,反倒是一旁的大人一頭霧水。

第2節

故宮門前又掃了幾次雪,后花園的折柳又抽了幾次新芽,邵雪和鄭素年就在這尊貴氣派的故宮里長大了。

他們住在故宮西側,透過側窗可以看見氣派的角樓。冬天下了雪,他們的父母騎著自行車穿過筆直的甬道去上班,后座上的孩子被家里的老人裹成了兩個粽子。稍大一點那個是素年,稍小一點那個是邵雪。再后來,他們都長大了一點,兩條腿剛夠著腳踏板,就歪歪扭扭地騎車上路了。

那個年代的北京還沒那么多汽車。他們時常在清晨的薄霧中出發,穿過縱橫的胡同,伴著嘹亮的鳥叫聲,抵達故宮朱紅色的大門。

宮門一道道的打開,鎏金的門釘點亮了寂靜的宮殿。人們只是遠遠地觀望著這座氣派的宮殿,隔著朱紅的高墻,隔著流淌的金水河,就好像幾百年來的百姓那樣,即使里面早已沒了帝王。但那些金發碧眼的外國人喜歡參觀這里,只太和殿門前的兩只青銅獅子就能“謀殺”他們幾十張膠卷。

邵雪總喜歡問:“素年哥,他們是哪兒來的啊?”

鄭素年那時也才是個小學生,看見金頭發的就說是從美國來的,看見紅頭發的就說是從俄國來的。直到后來邵雪也學了英文課,抱著小書包“噔噔噔”跑到高大的外國友人面前大聲問好,還詢問起他們的來處。

外國友人受寵若驚。粉雕玉琢的東方小娃娃,扎了個沖天的羊角辮,奶聲奶氣地說著他們的語言。一個英俊的外國男人蹲下身和邵雪平視,對待她的樣子就像對待一位與他平等的女士:

“We come from Denmark.”

邵雪才學英文不久,背下的國家名字,數不過一只手,遑論丹麥這樣甚少提及的北歐國家。但她喜歡這男人對她的方式,于是就沖他燦爛一笑,笑得很像那種年畫里的抱魚娃娃。

也就是從那時起,邵雪開始憧憬外面的世界。

她和素年爬到景山看落日。落日如火,燒紅了暮色中的北京城。她的目光穿過太和殿前三萬平方米的廣場,穿過偌大的北京,落在了一個鄭素年根本看不見的地方。

“素年哥,你說那邊是什么啊?”

“是海吧!”

“那海那邊呢?”

鄭素年輕輕搖了搖頭。那是他的父輩都沒有去過的地方,他或許也不會抵達。邵雪喜歡看遠處,他卻喜歡盯著一個地方,看到很深很深。

他去找瓷器組的師傅玩,師傅給他一個從潘家園買回來的鼻煙壺。民國破落人家的舊玩意兒,沒什么修的價值,純粹圖個彩繪好看。他當個寶貝似的帶回家里,一點點地把缺口補好,拿父親的顏料調出相當的顏色,修得和新的無異。

他拿去給瓷器師傅看,老人戴著眼鏡細細檢查,竟看不出什么破綻。

他又把鼻煙壺下面的小字指給師傅。匠人的名字刻在底部,很好聽,像個讀書人。他說:“民國里有文化的人,怎么會去做工匠呢?”

他又說:“所以這鼻煙壺,不是工匠做的。這是個有錢人家的公子做了送給心上人的。那年頭好人家的女孩不用這個,他喜歡的是個風塵女子。”

一旁的邵雪聽得傻了眼。小小一個鼻煙壺,他卻能看出這么多門道來。時間一久,鄭素年和那些文物愈發靈性相通,手一握,看一看,年代質地就能猜個八九不離十。邵雪和他逛潘家園,聽他在自己耳邊說,這個盤子仿得太假,官窯燒出來的不是這個質感,那塊扳指是真貨,八成是破落的八旗子弟出來變賣家底。

邵雪出生那年,她爸爸在修復室的院子里栽了棵杏樹。杏樹抽了新芽,兩個小小的少年對未來,也有了截然不同的想法。

第3節

長大的邵雪回憶起自己的童年,似乎總是與冬天有關。雪太大的時候,故宮會暫停接待游客。她深一腳淺一腳地走在太和殿門前的積雪里,看見雪地上有麻雀蹦跳留下的足印。沒人的時候,故宮的動物會格外活躍,喜鵲落在離人不遠不近的地方,側著腦袋觀察著這些于它來說的龐然大物。

看門的大爺拿一把長長的竹掃把,“嘩啦——”一聲,打破了這穿越時空的寂靜。

邵雪這才反應過來,端著飯盒,急匆匆地跑向父親的辦公室。

人在故宮里待久了,會逐漸和它融為一體。現在的邵華看起來和十三年前沒什么不同,現在的修復室也和十三年前沒什么不同。要不是邵雪莽莽撞撞地跑進去,這工筆畫似的場景大概一直也不會變。

“爸,媽給你熬的湯。”她把飯盒往桌子上一撂,一股燉了半個下午的排骨香氣立刻充滿了整個修復室。

隔壁的鄭叔叔就有些心酸地扒拉著自己剛從食堂打的員工盒飯。

邵華笑話自己的同事:“晉寧不給你做飯啊?”

鄭叔叔苦笑:“我們家晉寧是領導,我回去得給她做飯,哪敢要排骨湯啊!”

晉寧是鄭素年的媽媽,家室優渥,見識淵博。她來的那天,誰都沒想到,她會為了鄭叔叔留下。

但愛了就是愛了。晉阿姨留在故宮做古畫修復,一做就是十多年。

邵雪喜歡晉阿姨。她和別的阿姨不一樣,不穿剪裁粗糙的工衣工褲,而是自己設計出樣子拿到裁縫店做,一條淡藍色的長裙火遍了女職工宿舍。

她也不像邵雪的媽媽總逼著她學習,她有個大箱子,沉甸甸的,都是外國小說。邵雪隔三岔五去翻著看,看那些遙遠地方的人是怎么說話、怎么笑、怎么戀愛、怎么跳舞。

在從沒出過北京城的邵雪眼里,晉阿姨就是遠方的世界。

她喜歡鄭素年,也喜歡晉阿姨。學校放假的時候,她整天不回自己家,一頭扎進晉阿姨的書箱。

她媽媽有時候氣得罵她:“你就住在晉阿姨家算了,我還少做一個人的飯。”

她不甘示弱:“素年哥哥會給我做。”

邵爸爸最煩聽妻女吵架,大手一揮做出總結:“那你嫁過去得了。”

女兒的臉突然就紅了,摔門進了自己的臥室。

鄭素年是會做飯的。他們家晉阿姨地位最高,十指不沾陽春水,柴米油鹽都是丈夫和兒子的工作。邵雪和晉阿姨縮在她的書房里說心事,廚房里鍋碗瓢盆嘩啦作響,一股煙火人家的氣息。

她說新來的英語老師很帥氣,喇叭褲長襯衣,彈得一手好吉他;她說學不好數學,下次再不及格就要叫家長;她說同學新買的裙子很好看,她也想要,媽媽卻嫌她不想學習想打扮……

晉阿姨笑笑:“她買的裙子能有多好看,我不信。”

邵雪起勁地向她描述:“白色的料子,上面有波浪的條紋……”

怎么說都是小兒科的形容詞。晉寧抿嘴笑著打開家里厚重的楠木衣柜,從最里面拿出個包裹。包裹輕得像是裹了朵云,她一抖,抖出兩條旗袍。

兩件顏色不一樣,但都是手工盤扣,雙滾邊,金線繡在領子上。邵雪不懂綢,只覺得這衣服摸上去通體舒暢,像是累極了的人躺進了一團涼絲絲的棉花里。

她比畫了一下,把紫色那件遞到邵雪手里。

“這件藍的你大了能穿。先換這件,出來讓我瞧瞧。”

那時邵雪的身體已經開始悄悄地拔節,少女柔軟的曲線還不算明顯,被寬大的工衣褲遮得一干二凈。這旗袍大約也是晉寧這個年紀穿過的,一股久遠的少女香氣。合身的剪裁讓邵雪不自覺地把頭抬起來,絲綢的涼意劃過胸、腰和腿側,整個人莫名挺拔了三分。

她怯生生地推開了門。

鄭素年正拿著暖壺倒水,抬眼便是一愣。這爬墻摸魚的小丫頭,怎么忽地就像了個女人了?他看得愣,晉阿姨也笑吟吟的,不說話。開水溢出杯子流下桌面,燙得他一聲痛呼。

邵雪趕忙給他拿了藥。他一邊疼一邊忍不住地看她,一邊看一邊想:

那個小丫頭片子,怎么就突然長大了?

第4節

晉阿姨是在邵雪初二那年查出病的。

那一陣子館里忙著準備一場文物修復展。晉阿姨連著一周沒休息好,第二天醒來的時候只覺得胸口發悶。她沒聲張,一個人騎著自行車去了醫院,查了整整一天,拿到一份乳腺癌確診的病歷單。

她細細地想,自己的小姨就是得了這個病去世的,自己的姥姥當年似乎也是因為這個病去世的。家族女性的遺傳,這回落到了她頭上。

她的病情惡化得很快,本就是個伶仃的人兒,不過一個月就瘦到了八十斤。邵雪把存錢的罐子砸碎給她買了補品和零食,她卻一口也吃不下去。

她有的時候會忽然驚醒,像個小孩一樣怯生生地和鄭素年細數自己想吃的零食。

晚秋的夜冰涼徹骨,鄭素年穿著單衣跑了三條街,終于找到一家沒收攤的鋪子。可等他氣喘吁吁地跑回來時,晉阿姨卻又沉沉睡去。

那年的鄭素年,十七歲。他翹了大部分的課,日日守在晉阿姨身邊,只盼著她每天那十幾分鐘清醒的時間。邵雪也會來。她就是從那時起開始厭惡醫院刺鼻的消毒水味和慘淡的白色。她眼睜睜地看著那么漂亮的晉阿姨掉光了頭發,眼窩凹陷,整個人仿佛是架白骨。她那么喜歡的素年哥哥,一向沉穩溫和的素年哥哥,在那段日子變得暴躁易怒,蜷曲著身體,仿若驚弓之鳥。

晉阿姨有段時間身體好了一點,能說話,也能吃些東西。她把邵雪叫過來,一點一點分享自己那些從少女時代就保存的東西:

“那箱子書,都留給你。”她慢慢地說,眼底有托付后事的安心,“你喜歡走得遠遠的,就走得遠遠的,我早就看出這北京城困不住你。那些衣服,包括裙子也都留給你,好好的東西,素年用不著,總不能就這么丟了。還有啊……”

她崩潰地大哭,撲到晉阿姨身上,眼淚染濕了她的病號服。

“我不要,我都不要。阿姨,你快好起來,那些書我要和你一起看。”

晉寧也濕了眼。她輕輕地拍著邵雪的后背,安慰地說:“好啊,好,等阿姨好起來,我們一起看。”

春天沒有到,晉寧也沒有好起來。

出殯的地點是在八寶山。她的父母早已去世,家族里有聞訊而來的后輩,對著靈堂深深一拜。鄭素年穿一身黑衣,跪青了膝蓋也不愿起來。

邵雪跪在一邊。她不是親故,無須戴孝,可臉上的哀傷一點也不比他人要少。

那么好的晉阿姨,穿著漂亮的藍裙子,在外文書上寫著批注的晉阿姨,怎能一轉眼就化作一堆白骨。她終歸還是年齡太小,哽咽著問鄭素年:

“素年哥,這世上到底有什么不會變?”

鄭素年沒有回答。

他消沉了半年有余。那段時間,整個故宮都是靜悄悄的。有時候有人經過西三院,會看見一個少年消瘦的背影,背影的主人靜靜地坐在古老的院落里,抬頭看著被古樹遮掩的天空。

后來,有個老人看不下去,走進那院子拍了拍鄭素年的肩膀。他把鄭素年帶進了晉寧生前修復古畫的院子,給了他一個卷軸。

泛黃的紙張慢慢鋪展開,是一幅潑墨的山水。嶙峋的山,曲折的水,柔軟的云煙。

老人說:“這是晉寧生前補過的圖。”

他喜歡古物,修修補補,卻從未認真看過母親的本行。這幅圖先前一定破損得很嚴重,但他媽媽補得很好,如果不湊近細看,根本看不出那些褶皺和拼接。

好一幅山水圖啊!起筆果斷,落筆纏綿,畫家的心里藏了萬水千山。晉寧修得也好,接筆看不出痕跡,走筆之間有著不輸畫者的遼闊心胸。

老人說:“人總是要走的,或早或晚。文物沒有生命,但當你為他傾注心血,人就和東西融成了一體。人來這世間走一遭,留下些什么,總是好的。只要東西還在,人也還在。”

他又說:“年輕人,要往前看。痛痛快快哭一場,替你媽媽好好活著。”

鄭素年恍惚了半年的世界里,下了一場瓢潑大雨。

他的退學手續辦得很快。收拾書包回家的那個下午,邵雪站在學校門口等他。

他說:“他們都不想讓我退學的。”

邵雪點點頭:“我知道。”

他又說:“可是我想去補那些畫。我媽沒做完的事,我想幫她。”

邵雪又點點頭:“你覺得對的事,去做就好了。”

他壓抑了一天的心情,忽然就變得好起來。學校旁邊種了一排白樺樹,陽光透過樹葉的縫隙打在邵雪的頭發上,映得發色泛著金黃。

她的頭發又厚又多,被風吹得飛起來。發絲掃過鄭素年的臉,他攏攏她的頭發說:“該剪啦!”

邵雪搖搖頭:“我要留長呢!”

他笑起來:“好啊,留長,我幫你梳。”

第5節

那年七月盛夏,鄭素年正式拜入書畫組元老級的師傅羅懷瑾門下。故宮館藏的書畫數以萬計,他從頭學起,一點一點修復著那些破碎的歷史。邵雪還是會跑去找他。院子里有杏樹,開花的時候滿院飄香。她摘了花泡在水里,粉紅色的花瓣飄在玻璃杯里,古寂的院子也增了幾分亮色。玻璃杯擱在寬大的木桌中央,左邊是拿著毛筆的少年,右邊是讀著外文書的少女。

鄭素年好靜,邵雪也就不太說話。有次看見他拿了幅人像,邵雪托著下巴問他:

“難嗎?”

鄭素年低著頭笑笑:“這幅,不難。”

邵雪來了興趣。

“那什么樣的才是難?”

他抬手,指向墻上那幅墨色暈染出的山水。

“人,不難。最難的,是山水。”

這幅山水畫的作者是個無名畫家,但筆勢起落張弛有度,小小一幅畫卷被他暈染出江湖浩大的氣派。邵雪走進仔細看,勉強能看見后期修復的痕跡。

“素年哥,這是你修的?”

鄭素年淡淡地回道:“不是。我這輩子,也達不到她的高度。”

“為什么?”

“修復不是創作,”鄭素年立著腕,一點一點描摹著人物的輪廓,“要想修復如初,要把自己帶進創作者的心境里。工筆畫不過是兩個‘細’字:琢磨細、落筆細。山水畫卻要一氣呵成。畫家婉約,你也要婉約;畫家豪邁,你也要豪邁。這幅山水筆出自無名人士,卻能看出創作者走過千山萬水。要是沒有相當的見識,一筆失神,全圖失神。我半輩子都待在這故宮里,怕是永遠也修不好這些山水了。”

邵雪呆了半晌,只覺得鄭素年說的每一句話都和這個時代脫了節。她輕輕問他:“那你,就不想去遠處看看嗎?”

鄭素年沒有說話。

時光很快到了1999年。

那年發生了很多事。故宮附近的老房子根據市政規劃拆遷,當初的職工們統一搬進了北三環的新公寓。邵雪考上了大學,在北京外國語大學讀對外漢語,輔修意大利語和法語。世事在巨變,鄭素年卻仍然待在故宮那個小院子里。

邵雪再回到故宮,已經快二十歲了。

她和學校里一個意大利男生結成了語伴。對方是個地道的中國迷,著迷于這個古老國度上千年的文化,最喜歡的是更迭的皇家歷史。知道邵雪在故宮長大后,他纏著邵雪給他細細講那些古殿和紅墻,肢體動作夸張得嚇人:

“我不喜歡那兒的導游!”他很委屈地說,“她們說的東西很沒意思,還拉著我去買東西!”

邵雪無奈。時隔三年,她又回到了這片她成長的土地。現在的游客摩肩接踵,觸目所及全是人頭。

誰知她一個恍惚,這生性活潑的意大利人就鉆進人群,轉瞬沒了蹤影。

那個年代手機還不普及,邵雪找了一圈都沒看見他的影子。太陽曬得她頭頂冒熱氣,迷迷糊糊的,她竟走到了西三院。

那些貫穿童年的記憶洶涌而來。綠樹,紅墻,自行車鈴“鐺鐺”的響聲,太和殿前厚厚的積雪。她沿著古道向前,每往前踏一步,記憶就越清晰,直到那棵杏樹出現在她眼前。

紅墻上架著枝杈,杏子伸出了墻,拽得枝丫直往下垂。她伸出手夠果子。還是高,她伸出手也夠不到,只好踮起腳。在差一點碰到杏子的時候,有人把手從她頭頂伸了過去。

紅彤彤的杏子落進男人的手心。他笑著看著她,手指拂過她及腰的長發。

“頭發都這么長了啊!”

這幾年北京城拆了許多破敗民居,建了許多高樓。立交橋高高地架起來,車水馬龍,日夜不息。可是她的素年哥哥,怎么就一點變化都沒有呢?他的人就好像一件看不出年齡的古物,十年,二十年,都不值一提地揉碎在他的眼睛里。

他把杏子放進了她的衣兜。

“邵叔叔走了以后,這棵樹就是我養了。”

西三院是鐘表修復,她父親在這里做了十多年的學徒。搬到新房子那天,邵雪最后來這里看了一眼。房子還是那間房子,木門木窗,琉璃瓦頂。人卻變了。

他把她帶進了院子。鄭叔叔老了一些,抬頭看著邵雪,愣了許久才反應過來。

“這是……小雪?”

鄭素年把飯盒放在工作臺上,笑著點點頭。

“變了,變了。”看慣了千年不變的舊物,少女的成長反而才是讓他嘖嘖稱奇的事物,“變了太多了。”

是啊!邵雪忽然有些心酸。她變了,這世界也變了,她和鄭素年,離得越來越遠了。

給鄭叔叔送了飯,鄭素年就把邵雪帶回了自己工作的院子。師傅年紀大不常來,于是這整個院子就只剩下他一個人。古老的畫紙鋪在桌面上,鄭素年抬筆,落墨,越發有了匠人的氣質。

“你現在修東西,還能看出那些故事嗎?”

鄭素年點頭。

“看,看很多事。這畫里的門道比別的事物多太多了,看作者的落筆,看題字,看刻章,看裝裱,每個都有故事。有時候修著修著,就會想起再過幾百年,別人看我給畫做的修補,是不是就像我看前人一樣。”

人像的衣服補好了,他轉向了畫中人的發髻。

“有時候做的入了境,好像在和古人說話。”

一字一句,從鄭素年嘴里說出來,都和這個浮躁的世界脫了節。邵雪想和他講講學校的事,講講自己的事,講講這些年他不知道的事,話到了嘴邊,卻不自覺地咽了回去。鄭素年看她欲言又止的樣子,進了里屋拿出個木盒子。

“早就想給你了,一直沒機會。”他輕聲說,“她當初說要留給你,我沒在意。想起來的時候,已經很久沒見你了。”

邵雪打開盒子,竟是那件淡藍色的旗袍。

時光回到了十三歲那個下午。晉阿姨和她悄悄說:“那些衣服有什么好看的,阿姨這里有些好衣服,等你大了就能穿。”

她撫摸著旗袍柔軟的緞面,使勁忍著眼淚,笑著說:“好,我去換了給你看。”

若說曾經那件旗袍還顯著稚氣,這件淡藍色的便能凸顯出女人味。邵雪在西方文化的氣氛下待得久了,乍一看這氤氳著東方文明的衣服,不可自持地想起了晉阿姨。

她想起她教那個小女孩什么是美,什么是遠方,什么是愛情。她這小半生,早已被這個已經離開的女人無聲無息地影響。

盤扣一個個地扣起,邵雪散下頭發,從上往下,慢慢地梳頭。窗外的樹葉被風吹得輕輕響,鄭素年敲了敲門。

仍舊是陽光,仍舊是樹影。他把邵雪的頭發抓成一把,木梳從發根順到發尾。

“染發啦?”

“嗯。”

“黑的好看。”

“真的啊?”

“真的。”

邵雪沉默了很久很久。長長的頭發整齊地盤在腦后,被皮筋扎住,盤出了一個雅致的發髻。

“素年哥,”她終于開了口,“對不起。”

她不知道自己為什么要道歉,只是覺得心里有什么地方,很愧疚。

鄭素年緩緩地嘆了口氣。

“沒什么。我們都在做,自己覺得對的事情。”

1999年元旦,北京外國語大學整個校園在狂歡。

還沒開始倒計時。學生早就布置了校園,到了晚上,紅色的燈點亮了大半座學校。

鄭素年的圍巾遮住臉,穿過沸騰的人群朝邵雪走過來。

太久不接觸外界,這些學生的興奮讓鄭素年有些茫然。邵雪的臉也激動得發紅,學校的大屏幕在轉播迎接千禧年的晚會,陳升和劉佳慧站在臺上唱:

“人說百花的深處,住著老情人,縫著繡花鞋,面容安詳的老人,依舊等著那出征的歸人。”

學生們也有活動,一張張年輕的臉洋溢著興奮。饒是他一向對時間沒什么概念,也被這氣氛所感染。電視臺在倒計時,學生們也激動地喊了起來。鋪天蓋地的“三、二、一”里,邵雪趴到他耳邊說:

“素年哥,我要到很遠的地方去了。”

他在新千年的第一場雪里,慢慢地抱緊了她,好像抱緊自己二十多年的時光。

第6節

講完這個故事的時候,窗外的大雪忽然停了。

入冬的芬蘭冷風如刀,大雪連下三天三夜。邵雪裹了條毛毯窩在沙發里,長發盤成一個髻。

壁爐里的火噼啪作響。

我摁了錄音筆,有些不情愿地合上了筆記本。

“結束了?”

“或許吧!”她笑笑,眼角已經有了細小的皺紋,“這些年我去了很多地方,見了很多人,也談過許多次戀愛,可總覺得有件事沒有做完。北京人愛說‘這叫個什么事’,你說,我和鄭素年,叫什么事?”

我啞然。

隨著孔子學院陸續開張,第一批創始人也逐漸走進了大眾的視野,邵雪無疑是其中最引人注目的。對外漢語出身,游學歐洲五年,見識、談吐都非常人可比。主編找了八層關系才約來了這么個專訪,這個沒頭沒尾的故事,叫我如何也交不了差。

我問她:“怎么不回去?”

她笑著搖搖頭:“回不去了。年齡都不小了,物是人非,不如在這個漂亮的地方自己好好活著。小時候總覺得外面很新奇,如今見多了外面的世界,反而覺得都差不多了。”

她給自己倒了杯熱水:“薛記者,你的采訪很有意思,不問我事業,給我這么段時間回憶過去。這個故事有了結尾,我肯定告訴你。”

我點點頭,收拾好東西,走進了門外的風雪里。那時的我不知道,一年之后,我還會收到她的消息。

第7節

邵雪三十二歲生日那天,接到了一個電話。

電話里的聲音熟悉又陌生:“故宮和大英博物館有交流活動,我在倫敦。”

她那時正在意大利為了學校擴建開會,激動之下打翻了桌上的茶杯。明明已經不是沖動的年紀,她卻十分鐘之內就買好了前往倫敦的機票。

鄭素年給她發短信:“你不用這么急,我還要待不少時間呢!”

她強裝鎮定:“我正好明天在倫敦有會。”

飛機誤點,她到大英博物館時已是傍晚。接待她的工作人員將她帶進了辦公區,指了指一扇高大的木門。

門虛掩著,她把手壓在門面上,溫暖的觸感沿著手掌的紋路流進心里。一線陽光從門縫里透出來,還沒等她反應過來,木門便已毫無聲息地開了。

仿佛又回到了在故宮里游蕩的少年時代。

邵雪不知所措地問他:“你怎么來了?”

“為了什么?”鄭素年笑起來,“難道是為了補那幅山水畫?”

邵雪略顯失望:“那倒是,你多走走,總有一天……”

“以前有個女孩問我,”他說,“她問我這個世界上到底什么不會變。”

邵雪一愣,恍惚間想起了那個跪在地上的小女孩。

“我無法控制這個世界不變,但是我能讓自己不變。于是我就待在故宮里,只要宮殿不變,文物不變,我就不會變。可是那個小女孩,卻越走越遠。”

鄭素年把她拉過來,壓著她的肩膀讓她坐到了椅子上。

“我以為是她想離開,可是后來,我看了一篇文章,文章里說,她總覺得有件事還沒做完。”

邵雪一驚,脫口而出:“你看到了?”

鄭素年笑笑,也不作聲,把她的頭發梳直,盤起,插了根簪子。

“這么多年啊,我還是不愛變。他們說現在年輕人求婚愛用戒指,可是咱們老祖宗,是用簪子定情的。”

翡翠簪子,不知打磨了多久才成了這樣精致的樣子。邵雪一動不動地坐在椅子上,眼淚不受控制地流了下來。

第8節 尾聲

兩人的婚禮是中式的,大紅的蓋頭和轎子,迎親的都是以前的老街坊。

我作為嘉賓參加了邵雪的婚禮。化妝間不讓新郎進,邵雪坐在鏡子前一點一點描著眉。

“都老了。”她有些感慨地說,撫摸著眼角細小的紋路。

“哪有那回事。”我打趣,“鄭先生天天看那些千百年的文物,只怕你在他心里還小得很呢!”

她笑起來。而立之年的女子,褪去年少的輕狂,有了成熟女人的美麗模樣。

等她平靜下來,我說:“邵老師,你是不是都不知道,我采訪過鄭先生?”

她有些訝異地看向我,描眉的手停了下來。

采訪過邵雪后,主編又定了一個文物修復的專題。會議上,昏昏欲睡的我恍惚間聽到“鄭素年”三個字,一下就精神了起來。

我拿出本子格外積極地說:“我去我去。”

采訪的地點就在工作室。鄭素年話不多,我只好和攝影記者四處抓拍他屋子里的工具和未完成的古畫。鏡頭轉了兩圈,定格在墻上的一幅山水畫上。

明明沒見過,我卻覺得熟悉無比,細細想來,竟是邵雪和我描述過的:“嶙峋的山,曲折的水,柔軟的云煙。”

我不由自主地問:“鄭先生,這幅畫,是不是有些故事?”

鄭素年愣了愣,淡淡地回應:“這是我母親補的一幅山水。畫家無名,算不得貴重,就一直掛在了這屋子里。”

話說到這里,他停下了手上的工作,和我輕聲地說:“年輕的時候總有些固執,覺得做修復就該靜下心,不遠行,覺得愛人就該在原地默默地等,直把自己逼進了牛角尖。后來大了,也就想通了,我母親要是沒走過那么遠的路,也補不好這畫。沒見過千山萬水,反倒靜不下心留在我父親身邊。”

他轉過身,用刷子給畫紙涂上一層清水:“薛記者,你要是有什么愛的人,他在哪兒,你就去哪兒。別像我一樣,死心眼地等,等想明白了,人也遠了,感情也就晚了。”

“不晚。”我頗有些不沉穩地說,“不晚的。”

他看向我的目光有些訝異。

我手忙腳亂地拿出背包,把邵雪那期雜志翻出來遞給了他。

窗外濃綠的樹葉被風吹得“嘩嘩”作響。這片古老的宮殿啊,這么多年也不曾變過模樣。拜別了鄭素年,我一個人走到了太和殿前,想象著當年的邵雪一個人走在這片空蕩蕩的廣場上。

良人不歸,就動身去尋。城門不開,便是翻也要翻出去。故宮無情,人何苦對它訴盡離愁?愛一個人,天涯海角又有什么關系?

這,才算一個像樣的結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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