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軍帳內，針落可聞。
可劉備內心因姜維言辭而產生的震動……
卻是不亞于五岳皆崩，大江倒流，天地傾覆。
以往，劉備不是沒有想過把孫權視作威脅。
但。
那種在意的威脅程度，始終被劉備放在了占據中原的曹操之后。
因為跟孫權比起來，北伐中原，翦除漢賊曹操，才是他劉備的第一目標。
即便要收拾占據江東的孫權。
在劉備想來，也是夷滅了曹操之后，把江東最后納入漢稷的輿圖內。
一如前朝末年天下爭霸，高祖皇帝也是最后滅了項羽，才令漢軍揮師江東。
然而。
劉備此刻望著帳內與自己眼神對視間，不曾有半分動搖之色的應夢賢臣，他對于隆中論對后續戰略的施行，陡然間遲疑了。
就像眼前的伯約所說，孫權真的會安分的做個盟友嗎？
他又豈會無謀霸業天下之心？
劉備很想對姜維說沒有。
可這個違心的答案，單是他自己都信服不了。
沉默，死寂！
劉備的心情前所未有的沉重。
以至于連白日間與徐庶重逢，得姜維拜主的喜悅都被沖散了個一干二凈。
這時，姜維的聲音再度傳來。
“主公，天下很大，容得下亂世之中諸侯并起。”
“可……”
“天下也很小！”
“它容得梟雄和英雄的爭鋒，卻也再難容得下一個江東豪杰入局。”
天下很大，也很小？
如果說先前姜維補缺隆中對的言辭，給以劉備的是震撼。
那么這句話。
則是帶給了劉備深深的觸動。
凝視著風華正茂的姜維，劉備忽然覺得自己老了。
下一刻。
他沙啞的開口道：“伯約，滅孫，一定要在伐滅曹操之前嗎？”
聞聽這話，姜維笑了出來。
“主公，這個問題，從來不是一個選擇題，而是……”姜維嘆了一口氣道：“是那位江東吳侯在逼著您這般做啊。”
“占據了荊益二州的您，未來如若開拓基業，北可進雍涼，謀劃關中，亦可出荊州之兵，攻伐宛洛。”
“在不揮師東征，劍指江東的前提下……”
“您的基業進取路線，不會與爾今是為您盟友的孫權產生利益沖突。”
“您的敵人，始終只有一個，那就是曹操。”
“面對曹操，您是漢皇后裔，大義在手，王師若北伐，敵莫難擋。”
“又有孔明，元直，法正，趙將軍，關將軍，張三將軍等一眾放眼天下都是頂尖的文謀武將輔佐，進取開拓當是不難。”
“而反觀那位吳侯呢？”
“名義如何先不說，光是比起可供您北伐雍涼，東征江東，兵出宛洛而言……”
“呵呵，他的進取路線可就有限的緊了。”
姜維的語氣一頓，笑容間滿是玩味之色。
“開拓路線其一。”
“北上合肥，攻略豫州，徐州，兩淮之地，孫權選擇這條路，勢必會和曹操對上。”
“他若志在此，北上殺到了青徐這等中原腹地，某姜伯約倒也敬他。”
“可是……”
姜維心底嘆了一口氣，想到歷史上孫權的數次北伐戰果，他自己險些沒忍住樂了出來。
強壓下嘴角的笑意。
姜維望向劉備繼續正色道：“可是怕就怕，他志大兵疏！孫權沒有北伐功成的命啊！”
“建安十三年，赤壁大戰，曹操戰敗，狼狽北竄。”
“那時，他派周瑜圍攻南郡，自己則是提兵北上，率軍三萬圍攻合肥，好不意氣風發。”
“用一句年少萬兜鍪，天下無人敵手，都毫不為過。”
“可結果呢？”
姜維問向劉備。
劉備沒說話，他已經知道了那一戰的結果。
孫權對上合肥城內的蔣濟，不僅沒拿下城池合肥，折了數千兵馬不說，更是害的江東上將太史慈重傷身死。
姜維從劉備的沉默中得到了他想要的答案。
所以。
姜維總結道：“那位江東吳侯最有可能成功的第一次北伐，最終以失敗告終。”
為何要說最有可能成功？
則是因為今后的北伐中，孫權將會遇見他的一生之敵。
姜維繼續對劉備說道：“建安二十年，孫權卷土重來，再次北伐，兵圍合肥。”
“這一次，他倒是沒對上蔣濟，兵力更是號十萬之眾。”
“可結果呢？”
“張文遠八百騎破盡十萬軍，逍遙津殺的江東軍血流成河。”
“就連其本人，都差點被張遼活捉。”
“主公。”
“那是十萬人，而不是十萬頭豬啊，就是十萬頭豬圍困合肥，換成那紙上談兵的趙括來，也不至于輸的那么快吧。”
“故此，第二次北伐，亦是慘淡收場。”
這還是已經發生的，至于未來孫權在合肥城下的接連碰壁，如果不是眼下的時間點不合適，姜維是真想跟身前的漢昭烈帝好生說道說道。
甚至。
在姜維看來。
后世的張遼之所以能進武廟，除了白狼山之戰其自身的功績外，剩下的功績，九成九都是在那位大魏吳王身上刷的。
旁的歷史名將，都是昂首挺胸的自己邁步走進武廟的。
張遼倒好，直接雙臂抱胸的坐在王輦上，由那位大魏吳王跪著抬進去的。
收攏起這些思緒。
姜維在劉備的注視下，搖頭笑道：“主公，曹操未曾親至戰場，孫權就已經先后兩次折戟合肥城下。”
“如若在下向您說，今后他再發動第三次，第四次，乃至第十次北伐，他肯定成功，這等鬼話您會信嗎？”
反正姜維不信。
因為合肥城內沒了蔣濟，沒了張遼，后面還可以有個滿寵。
“敢問主公，孫權若是北進不成……”
姜維拋出了一個直戳劉備心窩子，且根本無法規避的問題。
“主公您覺著，這位志大兵疏，北伐外行的江東吳侯，又會將利刃指向何方呢？”
“而這。”
“也即是在下接下來要給您說的，江東的第二條基業開拓路線。”
“背刺盟友，劍指荊州。”
“在下甚至可以斷言……”
“主公您一旦取了漢中，至多兩年之內，不，可能都用不了兩年，孫權就會對荊州悍然動手。”
“到了那時。”
“您和孔明先生當孫權是盟友，他可未必把你們當盟友。”
明年下旬，關羽就會北伐襄樊，江東亦會跟著化身鼠輩，趁機襲取荊州。
有此先知先覺在手。
姜維也不怕自己的言論，會在此刻顯得危人聳聽。
因為。
等一切發生的時候，事實勝于雄辯。
那時。
待到劉備回想起今晚的這番論對……
亦只會堅定來日率先伐滅江東的決心。
知曉他姜伯約今晚的這番補缺《隆中對》，是何等的性命攸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