嘉靖冷冷注視著楊廷和，見他站到了繼嗣的隊伍中，面色一怔，心中卻竊喜，一切都在按照計劃進行，這老家伙果然還是沒有按捺得住。
“既然首輔和禮部尚書下場了，毛閣老，便由你主持吧。”
“臣領旨。”毛紀只好應承，站到了中間，微微嘆了口氣，開口道：“兩方各自已經準備好了，誰先發言？”
雙方面面相覷，這三問三駁，誰先發言誰吃虧，因為后發言的人，會根據先發言的人說的話做出針對。
楊廷和作為首輔，在沒人開口的情況下，不得不先開口：“陛下，老臣請先。”
“準。”
楊廷和站出來，聲若洪鐘：“陛下，國不可一日無君，君不可一日無統！孝宗皇帝乃先帝先帝之父，陛下既承大統，自當繼孝宗之嗣，尊孝宗為皇考，興獻王為皇叔父，此乃《禮經》‘大宗不可絕’之義！”
毛澄隨之附和道：“《禮記》曰：‘為人后者為之子。’陛下既入繼大統，當以孝宗為父，興獻王為叔，否則禮法紊亂，國本動搖！”
“此言大謬！”繼統派這邊，張璁率先出戰：“楊閣老、毛尚書！《儀禮》有云：‘子無改父之道。’陛下乃興獻王之子，豈能因登大寶而改稱生父為叔？此非禮，乃悖倫！”
群臣嘩然，這人誰啊，要知道你懟的可人是首輔和禮部尚書啊？這么勇敢嗎？
繼嗣派倆人發言，繼統派自然也不能相讓，王守仁也站了出來：“陽明以為，禮制雖重，人倫更重。父子天性，豈能因尊統而絕？若強令陛下改稱生父為叔，是使陛下陷于不孝，天下人何以觀之？”
王守仁說話了，楊慎自然要出來應對，今日他本不想來，但又擔憂父親，最終還是來了，既然來了，態度就已經明朗，一應后果就得承擔，他也豁出去了：“王守仁，你此言荒謬！《春秋》之義，尊尊親親，不可偏廢！陛下若私親小宗，則孝宗絕嗣，祖宗之制蕩然無存！”
王守仁卻沒理會，反而退歸本陣，他的徒弟方獻夫站了出來，語氣譏諷：“楊修撰口口聲聲‘尊尊親親’，卻欲使陛下背棄生父，此乃‘尊尊’而‘滅親’，又何談禮法？豈不讓天下人恥笑么？”
楊廷和面色陰沉，道：“張璁、王守仁，爾等這是在以私情亂國法！”
張璁絲毫不懼：“亂法之人怕是首輔吧！先帝遺詔，命陛下入京繼皇帝位，繼統不繼嗣，此乃先帝遺詔之意，沒有任何歧義，豈容首輔肆意篡改？”
楊廷和噎了個結實，其實滿朝文武都知道，當時朱厚照彌留，起草圣旨的人乃是楊廷和。這幾個字就是楊廷和寫的，誰能想到后來會有人在這個地方摳字眼。
但這話又沒法說，如果楊廷和說這圣旨我寫的，那事兒就大了，偽造圣旨，聽起來就很滅九族。
毛澄見狀，趕緊岔開話題：“昔年宋仁宗無子，以濮王之子英宗入繼，司馬光、歐陽修皆議當稱仁宗為皇考，濮王為皇伯。此乃前朝成例，你又有何話說？”
張璁聞言大笑，顯然是預判了此招，不疾不徐又加了點譏誚，道：“毛尚書只知宋之‘濮議’，卻不知其謬！當時韓琦、歐陽修強令英宗稱生父為伯，致天下譏諷，終成笑柄！今日爾等欲重蹈覆轍，置君父于天下悠悠之口，成茶余飯后談資，方才能令爾等滿意乎？”
王守仁適時補充道：“更遑論宋英宗乃過繼為皇子，養于宮中多年，而陛下直接繼位為帝，二者豈可混為一談？”
“王陽明！爾等強詞奪理！陛下若不繼孝宗之嗣，則孝宗絕祀，九廟不安，此乃大不孝！”楊慎盯防王守仁，見王守仁說話了，立刻出言相對。
王守仁瞥他一眼，又不言語了，徒弟方獻夫隨即接力：“楊修撰此言大謬！孝宗自有先帝承嗣，何來絕祀？陛下繼統，乃承先帝之統，非繼孝宗之嗣！”
楊廷和見對面三人皆一副游刃有余的樣子，一句話比一句話更氣人，心中火起，厲聲喝道：“張璁！爾等口口聲聲‘繼統’，然則陛下若不繼孝宗之嗣，何以稱帝？”
張璁笑容更甚，他顯然是個會吵架的，見楊廷和已經到達破防邊緣，更加肆無忌憚：“楊閣老，陛下繼位，乃因武宗無子，先帝遺詔‘嗣皇帝位’，非‘嗣皇子位’！此乃繼統，非繼嗣！有先皇遺詔在，首輔不如再仔細看看？”
說著，張璁看向楊慎，道：“聽聞狀元郎最近在編纂字典，若是有不認識的字，正好請令郎解釋，豈不美哉呀！”
這句話，差一點把楊廷和父子都搞破防了。
楊慎怎能聽不出張璁是在嘲諷他，身負皇恩卻行背刺之舉，但此時已經站在這兒了，臨陣變節更不可取，強壓下心中火氣，道：“即便如此，禮制不可廢！陛下若不尊孝宗，則宗法紊亂！若陛下執意尊生父為皇考，則天下藩王皆可效仿，國將大亂！”
王守仁嘆了口氣，教導學生般語重心長道：“禮制本為人設，豈能因禮害情？若強令陛下改父為叔，天下人盡皆效仿，那時才是真正禮制崩壞！”
方獻夫見老師搶了自己的詞兒，不甘心的又補了一句，道：“再說下乃先帝欽定，有明文圣旨在，豈是尋常藩王可比？若因此而廢禮，那便是與造反無異，還討論個什么，直接平叛就是了！”
毛澄實在沒詞兒了，氣得瞪大牛眼：“輕言兵戈，汝心可誅！”
張璁見狀大笑起來，道：“好一個無禮的禮部尚書，何其滑稽可笑！既如此，便也不用給爾等留顏面，吾一語道破——爾等所慮，無非權柄二字！實乃可笑！若陛下屈從爾等，則皇權旁落，國將不國！”
楊廷和心里咯噔一聲，瞬間頭昏目眩：“爾等、爾等竟敢污蔑朝臣！”
王守仁看到楊廷和的文膽已經碎裂，心中不忍，但事已至此，不得不送上最后一擊，道：“楊閣老，吾等非爭權，乃爭理。陛下若屈從臣子，則后世史書必載嘉靖帝背父媚臣，此非君所愿，亦非公所愿矣！”
話音落下，楊廷和眼中一片死灰，張開口卻說不出一個字，直直地向后摔倒。
他的文膽碎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