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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7章 單騎入黎陽(2合一)

夜幕降臨,黎陽倉城外一片漆黑。

白日所見還流連在窩棚里的百姓,此刻不知道躲在了哪里,居然半點火光也無。

看來瓦崗寨晝夜不休不停宣告的那些警示言語,還是起了作用,這些百姓終究是離開了黎陽。

張亮收回朝城外張望的頭,一個不小心,差點被城頭擺著的火盆撩到。

與城外的黑暗不同,此時的城墻上,每隔著一個烽垛就立有一盞火盆,火光連綿成一條巨大光帶,將整個城頭照的幾如白晝。

張亮撇了撇嘴,覺得那些大首領(lǐng)們有些過于謹(jǐn)慎了。自己今日巡城從早巡到晚,片刻不曾下樓,哪里有見到半點敵人影子?只連累的自己一雙腿走的酸痛不堪,而且還不讓休息,居然晚上也得繼續(xù)巡夜!?

這日子啥時候是個頭呦!

張亮見得左右沒有其他小隊在,便挑了個烽垛坐了下來,屁股剛一碰到磚石,就發(fā)出了一聲愜意的嘆息,再捏一捏腿肉,酸爽的眼淚都快出來了。

他麾下十名兵卒,見自己伙長都開始偷懶,也紛紛尋了地方坐了起來,有的忙不迭的掏出水壺灌水,有的解開領(lǐng)口透氣,更多的則是四肢張開癱倒在地上。

“唉,我們得巡到什么時候啊?”

“亥時,等下一班人來接替。”

“那不是還得一個多時辰?我都困倦了。”

“哼,誰叫你晚飯吃的那么飽?!?

有一搭沒一搭的聊天聲傳來,張亮掃了一眼不成樣子的手下,并沒有出言呵斥,畢竟他做這個伙長才短短十?dāng)?shù)日,別說名字,連這些手下的臉也只能認(rèn)個囫圇,還沒有建立威信,就算呵斥,估計也不會有什么效果,反過來,若是惹惱了其中幾人,和自己對峙起來,那么自己這個伙長,估計就得當(dāng)?shù)筋^了。

他拍了拍大腿,把頭一仰,后背靠著城墻,有股微弱的暖意透入后背,也不知道是白日太陽留下的余溫,還是被這滿城頭的火盆炙烤的。

這股暖意讓他感受到了一絲寧靜。

忽然間,張亮感覺不對,后背的暖意似乎越來越熱了。他急忙回身,只見方才還是一片黑暗的城外,已經(jīng)出現(xiàn)了火光閃動,火光中能看到影影綽綽正在晃動的黑色人影。

這不可能是百姓!

張亮心頭涌起一絲明悟,悚然起身。然而,下一刻,就有密密麻麻的亮點在他眼前升起,帶著刺耳的呼嘯,劃出明亮軌跡,在達(dá)到頂點之后,又如流星墜落。

那是火箭!

張亮剛站起來的身子,急忙改成蹲下,他緊緊靠著烽垛,半點也不敢動彈。

身邊的火盆被射落,帶著火星的木炭滾了一地。原本東倒西歪的憊懶手下,此刻好似被踩了尾巴的老鼠一樣,上躥下跳,有的抱頭亂竄,有的大聲嘶吼,有的慌亂的掏出弓箭,朝著城外胡亂開弓。

剛剛的平靜瞬間被打破,一切都亂了。

張亮呆愣了好半天,才忽然反應(yīng)過來,聲音干啞的叫了起來。

“快快快,敲鑼示警!”

……

“篤篤篤……”

徐世績輕輕敲打著屋門,這是一處小院,面積并不大,只有兩個偏廂房夾著一塊窄窄的院落。

不多時,屋門打開,露出了翟讓的臉。他只穿著一件單衣,臉上猶有水漬,顯然是正在洗漱,準(zhǔn)備上榻入睡。

“大郎此時來尋我,可是有什么要事?”翟讓滿臉疑惑的看著徐世績。

徐世績沒有答話,目光越過翟讓,往屋內(nèi)一掃,見到一個四十多歲的婦人,正拿著一塊濕巾擦手。

“我去倒水,你們兄弟進(jìn)屋聊?!眿D人低語一聲,對著徐世績點了點頭,便端著水盆出門去了。

“多謝阿嫂?!?

徐世績鄭重施禮,翟讓讓開位置,伸手要將徐世績引入屋內(nèi)。

然而徐世績只是偏開身體,翟讓這才發(fā)現(xiàn)本該離去的老妻,此時卻呆在院子中,看著一個陌生男子。

裴昇正饒有意味的打量著這間小院子,他入駐黎陽倉的時間雖然不長,但是也知曉這間院落原來的主人,應(yīng)該只是個倉中小吏。

目光落回到眼前這個衣著簡樸的老婦人身上,裴昇眼眸里的莫名意味更濃。

富貴不錦衣,不換妻,倒是真有幾分帶頭大哥的風(fēng)范。只是不知道翟讓是天性如此,還是故作姿態(tài)。

裴昇心中還在思量,另一頭翟讓已經(jīng)在徐世績幾句小聲細(xì)語過后,熱情的迎了上來。

翟讓滿臉都是敬佩神色,兩手相交于胸前,左手在外,右手在內(nèi),左手握住右手拇指和掌部,右手大拇指上翹,身體微微前傾,竟然是行了個叉手禮。

這倒是讓裴昇有些措手不及,須知道日常交往,同輩之間基本都是拱手禮罷了。這叉手禮乃是位卑者見尊者的禮儀,翟讓這是分明將自己置于低位了!

“翟首領(lǐng)何至于此!你年齡長我許多,該是我對你行叉手禮。”裴昇哪里肯受,急忙側(cè)開身子躲避,同時雙手一交,也擺出了叉手姿勢。

正所謂禮下于人,必有所求。裴昇心中暗嘆,看來這翟讓也不是個好相與之輩,一上來就將自己的姿態(tài)放低,自己若是貪圖這點吹捧,那么在接下來的交涉里必然會吃虧。

兩人你推我讓半天,終究沒有分出個誰高誰低,最后只是囫圇握手了事,不過兩人臉上都各自笑容盈盈。

翟讓清了清嗓子,對著還端著水盆站在院子的老妻說道:“趕緊將臟水潑了,再燒些熱水來!”

說完,便對著裴昇抱歉道:“家中老妻,向來沒見過世面,不知高低。讓裴少君見笑了。”

“不必勞動阿嫂了?!迸釙N連忙阻攔,目光往屋內(nèi)看去,“今夜冒昧而來,實有要事?!?

翟讓自然知道裴昇親自前來,而且還來的這么急,這么突然,必然是有緊要事。

“既如此,裴少君請。”翟讓目光一閃,攜著裴昇進(jìn)屋,徐世績一言不發(fā)的跟在后面。

等兩人坐定之后,翟讓方才出言詢問,“少君是何時來的?”

“戌時三刻,我一得知消息,便將少君引來與翟大哥相見了?!毙焓揽儞屜却鹪挕?

“正是如此。我在城前叫門半晌都無人開門,還因此差點挨了幾只暗箭?!迸釙N笑了一笑,“看來翟首領(lǐng)果然將這倉城守的完備?!?

“得少君傳信之后,我便憂心忡忡,夜不能寐,哪里敢懈怠?!钡宰尶嘈u頭,又伸手指向徐世績,“守軍事宜多是其他首領(lǐng)在辦,其中猶以大郎最為細(xì)致?!?

“徐大郎做事我自然放心,當(dāng)日衛(wèi)南一見,我便知曉他不是池中物,早晚遇到風(fēng)云便化龍。”

裴昇目光往徐世績臉上一掃,只見他神色沉靜,半點沒有因為翟讓和自己分別夸獎而顯露倨傲,反倒是露出了慚愧模樣。

他對著裴昇懇切說道:“彼時是我不識真龍,誤以為少君乃是鄉(xiāng)中里豪,竟存了收服之意。那夜分別之后,我輾轉(zhuǎn)反側(cè),心中萬般糾結(jié),早有歉意,可惜此后未能再次見面。今日終究得見,只望少君海涵我當(dāng)日魯莽冒昧之舉?!?

“談何海涵,愛才之心,人皆有之。君之于我,正如我之于君?!迸釙N輕輕一笑,居然毫不掩飾的表達(dá)了自己的招攬之意,絲毫不顧翟讓就在身邊。

而翟讓卻也當(dāng)做沒聽到一樣,伸出手指,撥動案上燈盞。

燈花噼啪,火光漸大。

三人閑談半晌,慢慢轉(zhuǎn)向沉默,畢竟嚴(yán)格說起來,三人都只是初相識,哪里有那么多的話可以說。到最后還是三人之間,地位較低的徐世績自覺開口,問出了最為重要,也是他和翟讓心中最為急迫的問題。

“少君此來所為何事?”

“來救你們!”

裴昇神色肅然,學(xué)起了魏征的套路,短短四字,就震得翟讓和徐世績瞪大了雙眼。

“我來倉城之前,曾有一道人對我說黎陽倉大禍將至。我本不信,但是當(dāng)我來到之后,親眼目睹之下卻也不得不信?!?

“少君此言何意,你方才不是還在夸獎我們守城事宜做的完備嗎?”翟讓分外不解,“既然完備,又有何大禍?”

“難道是因為我們沒有按少君傳信,從倉城撤離,便有大禍?少君恕罪,我老翟向來粗野慣了,說話直,你別見怪。”翟讓抖了抖自己的大胡子,擺出了一派粗魯姿態(tài),“我們已經(jīng)探明此番三面來軍,總數(shù)不過三千有余。這區(qū)區(qū)三千人,想要攻陷倉城,異想天開罷了!”

翟讓提高音量,繼續(xù)慨然言語,“這還不止,好叫少君得知,我們有一支精銳騎兵在外,已然連破兩支敵軍,大大削弱了敵軍實力。如今他們正潛伏于外,只等著敵軍集結(jié)之后攻城,再與我們行里應(yīng)外合之計!一舉蕩平這些宵?。 ?

“黎陽之危,以我老翟看來,須臾可解。哪里會有大禍呢?”翟讓驚疑的看著裴昇,試圖揣摩他的言外之意。

另一頭的裴昇則聽得頻頻點頭,“里應(yīng)外合?是個好計策,想來應(yīng)該出自徐大郎之手吧?”

徐世績急忙頷首拱手,表示謙卑。

“可惜啊,這些只是戰(zhàn)術(shù)層面。我前不久明白了一個道理,就是世間事如流水,總是在不停的變幻中的。沒有什么事情是一成不變的,也沒有什么事是順理成章的。同伴也好,敵人也罷,沒有人是呆頭木偶,任人擺弄的?!闭f到這里,裴昇臉上露出了幾分感慨,“正如赤壁那場東風(fēng),上方谷那場大雨?!?

翟讓沒有聽懂裴昇話里意思,赤壁他倒是知道,奠定后漢三國割據(jù)的那場大戰(zhàn)唄,可是上方谷的大雨又是什么呢?

他心中不免對裴昇升起了幾分遺憾,原以為這位出身高門貴胄的少君,豪爽仁義,行事與自己這種人相近,沒想到,實際接觸下來,說話也是世族那一套,云遮霧繞的,半點也不爽利!

也正是此時,同樣聽了裴昇言語的徐世績卻莫名嘆了一口氣,“其實,我也覺得有些不安?!?

“不安?”翟讓詫異轉(zhuǎn)頭,有些緊張的問道:“何處不安,可是巡騎有新的情報送回?是敵軍?還是單大?”

他捏了捏眉心,“按照計劃,單大本該在今夜入夜前回到黎陽倉,莫不是他那邊出了什么差池?”

“單大郎是瓦崗寨中最擅長用騎兵之人,大名為單雄信?!毙焓揽兿葘ε釙N解釋一句,隨后搖了搖頭,“單大確實一直沒有消息傳來,這也正是我不安的緣由之一?!?

裴昇毫不奇怪,按照史書記載,單雄信有“飛將”之號,此時程咬金尚未入寨,說起最擅騎兵之人,當(dāng)然非他莫屬。

“之一,難道還有其他?”另一邊翟讓聽徐世績話沒說完,已經(jīng)著急詢問。

“這幾戰(zhàn)打下來,我總覺得我們贏的太輕易了……”徐世績遲疑半晌,才說出了心中疑慮。

翟讓聞言如此,搖頭失笑,“我還道是什么呢?暴隋承平已久,多不習(xí)兵,那些朝廷府兵有此表現(xiàn)當(dāng)屬正常!這叫什么緣由?總不能我們頻頻戰(zhàn)敗,你才覺得安心吧?少君,你說呢?”

“雄獅雖老,尚有余威,更何況暴隋?”裴昇見翟讓這么樂觀,心中憂慮更盛,敲了敲案幾,認(rèn)真說道:“輕視敵人,就是輕視自己。我有確切情報,敵人此次來勢洶洶,不容小覷!”

“少君,你的言外之意,其實還是想要勸我們撤離黎陽倉?”翟讓眉頭都擰在一起了,心中分外的糾結(jié)。

說真心話,他是真不想撤離,原因無他,翟讓根本想不出自己會輸?shù)木売伞1晨咳绱藞猿?,人手豐富,倉廩充足,就憑徐世績那虛無縹緲的不安感,哪里能說得動他的心意?

當(dāng)然,除此之外,翟讓多少也有些舍不得將到手沒多久的權(quán)勢這么輕易丟掉。離開了黎陽倉,再回到瓦崗寨,他又將重新變成一個小小的在逃通緝犯。

再沒有萬千百姓為他吶喊,再沒有無數(shù)黔首簇?fù)砥鋫?cè)。

試問,在嘗過那般滋味后,誰肯放棄?

但是,回到眼前,翟讓又很清晰的知道,自己之所以能夠擁有眼前局面,最大的推手就是這位裴少君,若是沒有他籌謀,自己怕是連黎陽倉前三十里都靠不近,更遑論堂而皇之的入主。

最為重要的是,現(xiàn)如今自己最為鐵桿的支持者和主戰(zhàn)派,單雄信并不在這里?,F(xiàn)場三人之中,裴昇孤身前來,存著什么心思自然不言而喻,徐大郎分明也是贊成撤離的意思。

自己竟然不知不覺間,陷入了需要當(dāng)場做決定的局面,而且是孤立無援的境地。

如此思量好半晌,翟讓終究下了決心,他捏著拳頭,狠狠說道:“我老翟向來說話算話,既然少君執(zhí)意要撤,我老翟聽你的就是!”

看著翟讓漲的通紅的臉色,裴昇哪里不知道他是做了巨大的心理斗爭,原以為他會固執(zhí)己見,沒想到居然輕易屈服了?

難怪歷史上評價他是個生性豁達(dá)之人,難怪他將瓦崗寨之主讓給了李密。

真是人如其名??!

裴昇不禁為自己先前對翟讓的淺顯看法有些赧然,一聲輕嘆之后,對著翟讓鄭重其事,“翟首領(lǐng)想差了,我此行并不是來勸你撤退的。我先前那番言語,是想說我們可以在戰(zhàn)略上藐視敵人,卻一定要在戰(zhàn)術(shù)重視敵人?!?

“戰(zhàn)術(shù)上重視?”徐世績側(cè)頭反問裴昇,“裴少君的意思是,我們所做的準(zhǔn)備還是不夠完善?還是有漏洞!?”

裴昇尚未開口回答,翟讓已經(jīng)喜不自勝的抓住了裴昇,“少君此言意思是說,要繼續(xù)打!?”

“對,要打的狠,打的痛,打到敵人求和!”燈光之下,裴昇目光炯炯。

翟讓正喜不自勝,忽然,城內(nèi)卻響起了急促的敲鑼聲,更隱約有喧嘩聲傳來。

“不好!”

三人齊齊起身,快步出屋,只見東面城頭星星點點,火光四溢,分明是敵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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