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兄,我看不懂。”
裴行儼唉聲嘆氣的伏在案上,整個人像炎炎夏日下被曬蔫了的黃瓜一樣,渾然沒了一貫的生機勃勃。
“看不懂,也要看!”裴昇的聲音從高高壘起,簡直就像是一道書墻的帳冊后面傳來。
此言一出,不獨是裴行儼,就連周遭幾個皺著眉頭,捧著賬冊,一看就是被強拉來的隊正也立馬失了顏色,臉唰的煞白。
“少君,你就饒了我們吧!這等細活,根本不是我們能做的啊?你還不如叫我們披上甲胄,拿起刀槍,去戰場廝殺一場呢。”幾個隊正,你看我,我看你,苦著臉來到裴昇身前央求。
“呃。”裴昇捏了捏眉心,抬起的臉上也滿是無奈。
自己還是太高估自己了,原以為自己堂堂一個大學生,書讀到了本科,什么代數、高數都略懂一二,小小糧倉賬冊,又有何難?
不消一二日,自己就能從中看出端倪,找出漏洞!
誰知道,張虔仲送來的帳冊,居然有這么多,小推車足足運了兩三趟,幾乎堆滿了自己這間不算小的屋舍。
而這些,在送賬冊的倉吏口中,還不過是今年的份量,去年、前年,乃至大前年的,只要咱裴大使想看,都能馬上送來!
就這樣,裴昇耐著性子看了一整日,從早到晚,也不過草草翻完兩三本流水賬,若是真想憑一己之力看完,恐怕到時候三證高句麗都要打完了。
無可奈何之下,裴昇就把裴行儼和幾個隊正也拉進了看賬小隊里。結果嘛,顯而易見,這些人,一個比一個粗,非但沒有加快進度,反而哀聲四起,影響士氣。
“阿兄,要我說,就別看這勞什子賬冊了!”裴行儼拍案而起,興沖沖的對著裴昇說道:“一個倉督,小小七品官吏而已,直接將那張虔仲拿下,我就不信大刑之下,他不肯招出實情!?”
“說的什么蠢話!你以為這里是長安?是關中?捅破天了,也有家里人給你補?”裴昇沒好氣的瞪了裴行儼一眼,“張虔仲當這個黎陽倉督足足三年,又是汲郡地頭蛇,早就將這里經營的鐵桶一般。你信不信,你前腳抓了張虔仲,后腳這黎陽倉就要嘩變。屆時糧食運不到涿郡,我這個督糧大使,你這個督糧校尉,加上保舉我們的弘大從伯,都得被問罪!”
一番話說的裴行儼垂頭喪氣,他踢了踢腳尖,嘟囔道:“那就不管這賬冊了,張虔仲不是說倉里有糧嗎?那我們別管其他,就運糧出倉不就好了?”
裴昇搖了搖頭,沒有將心中猜測明言。所謂的督運糧草至涿郡,乃是楊廣給的明面上的任務。可是暗地里呢?裴世矩這個老狐貍,怎么可能無的放矢?
這些時日,裴昇一直不斷琢磨,直到看到沿路尸骸,倉城外的景象,見了張虔仲,才隱隱察覺到了幾分裴世矩的用意。
只怕是朝廷上層,已經有人察覺到黎陽倉出現了問題。之所以派自己做督糧大使,就是認為以自己和裴行儼的脾性,一人喜歡惹是生非,一人酷愛標榜仁義。
來了黎陽后,無論如何都會惹出事端,進而攪動黎陽這潭臟水,讓底下的渣滓污垢浮出水面,然后他們這些坐在岸邊釣魚,才好一網打盡!
至于這是楊廣的用意,還是裴世矩的,裴昇就不得而知了。
想到這里,裴昇不由一陣氣餒,自己這是被當成攪屎棍了?
不過裴昇知道,自從見到那些惡臭流民后,自己就不可能抽身了,只得心中暗罵一句,裴世矩你這老狐貍,看人還真準!
“罷了罷了,不看了。”
裴昇意興闌珊的丟下手中賬冊,“看得我眼睛都花了,阿儼,叫人準備馬匹,我們去外面走走。”
“好耶!”裴行儼喜上眉梢,“阿兄想去哪里?”
……
“什么?他們不看賬冊,出城了?去哪里了!?”
張虔仲一驚,立馬站起身來,卻又馬上呼通連連,原來是頷下長須被生生扯斷了數根。手上涂著牛油,正在替張虔仲護理長須的兩個侍女,頓時惶恐,戰戰兢兢的不成樣子。
“他們走的突然,馬又快。我們的人沒有跟上……”來報的倉吏面色難看,看到張虔仲神色開始陰晦,急忙解釋道:“料想他們能去的也無非黎陽城或者衛縣,這些地方,我們早就安排妥當了,保管萬無一失。”
“世間事哪有什么萬無一失,裴昇小兒甚是奸猾。”張虔仲來回踱步,眉頭高蹙,盯著倉吏說話,“馬上派人去追他們,他們去了哪里,見了什么人,說了什么話,我都要一清二楚!你可知道?”
“喏!”倉吏吞了吞口水,連連點頭,隨即就要退下,卻又被張虔仲叫住。
“將她們兩個帶下去,把她們雙手砍了!”張虔仲捋著自己蓄養經年的珍愛長須,心疼不已,“居然敢損壞我的長須!”
……
“阿儼,你居然怕水?”
“我不是怕水,我只是覺得有點暈……”裴行儼話沒說完,腳底就傳來了一陣顛簸,駭得他趕緊抓住船幫,運勁下沉,硬生生蹲出個馬步來。
“小郎君不必緊張,老朽我在這大河上擺渡一輩子了,從未翻過船。”船尾處搖櫓的船夫,見到裴行儼這幅窘態,咧開嘴笑著安慰,“就算你落了水,老朽也能將你救起來。”
裴行儼沒有因為老船夫的話而放松,甚至捏著船幫的手指越發用力,以至發白,忍不住對裴昇埋怨起來。
“阿兄,你去哪都好,怎么非要過這大河?”
站在船頭,身子沒有半點搖晃的裴昇,恣意的張開雙臂,感受十二月呼嘯的江風,“從小到大一直都在河北地界來回,從未踏足過河南,今日興起,正好渡河一游。”
說完,他又轉過身來,對著船尾的船夫,遙遙言語,“老船家,我等初至河南,不知道這東郡地界上,可有什么出名的豪杰義士?”
“豪杰?義士?”船夫搖了搖頭,嘆息道:“過去幾年,倒是有些不安分的無賴子,整日里策馬呼嘯,自稱豪杰英雄。現在嘛,這些個豪杰都沒咯。”
“此話怎講,他們去哪了?被官府擒捉問罪了?”
“呵,還能去哪,都去涿郡了唄。”老船夫嗤笑一聲,“官府平日里早看這些個豪杰不順眼了,朝廷東征詔令一下,誰人逃得過?特別是那些個名氣大的,更是被直接點名,全部當成府兵,送去了涿郡。如此一來,這地界上,哪里還有人敢自稱豪杰?”
裴昇點了點頭,想起了被自己前身放走的孫安祖,就是因為名氣大才被漳南縣令點名去涿郡,進而惹得自己不忍私放,這才引發了后面一連串的事件。現在看來這種情形,河北河南,都是一樣。
“總不能所有人都去了涿郡吧?”
“當然不是。”老船夫嘿然一笑,卻沒有繼續言語。
裴昇自然明白他的意思,從袖袋里掏出一貫五銖白錢,放在手中顛了顛,對著船夫說道:“你盡管直言。”
老船夫目光在錢上頓了頓,貪婪神情一閃即逝,卻依舊沒有說話。
裴昇見狀,微微皺眉,反手收起了銅錢,也不再說話,仔細看起了船邊流水。
水聲汩汩,風聲瀟瀟。
一段時間過后,船終于靠了岸。
“老船家,現在可以說了吧?”裴昇牽馬下船之后,沒有立刻離開,而是信手一拋,將先前那貫銅錢丟向船夫。
“多謝郎君賞賜!”老船夫一把抄過銅錢,身手簡直矯健如年輕人,他仔仔細細的看了一遭銅幣成色,方才滿意點頭,“老朽聽說那些沒去涿郡,逃走的豪杰,都聚在了一起。不過卻不在這大河以南的東郡,而是在大河以北,也就是郎君登船的汲郡地界。”
裴昇聞言忍不住冷笑,難怪非要等到下船才說,原來你是想要再賺個回程的船錢?俗話果然說的對,車船店腳牙,無罪也該殺!
“汲郡何處?”
“衛縣南,瓦崗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