引子
休止符

公元1241年春天,一則流言沿著基輔的公路在俄羅斯大地傳播開來,他們說東方的韃靼兵又來了。聽到這個消息,男人們嚇得瑟瑟發抖,媽媽們則把孩子緊緊地摟在懷里,因為“韃靼”這個名字足以讓人們血液凝固、膽戰心驚。幾個星期之后,流言越傳越厲害,一個消息傳到了波蘭——我們的土地上:烏克蘭的領土已經火光沖天。后來聽說基輔淪陷了,緊接著“獅城”利沃夫也淪陷了。現在,這幫野蠻的韃靼兵跟美麗的克拉科夫城之間,只隔著幾處寧靜的村莊和肥沃的田野,完全沒有任何障礙。
這幫韃靼兵如野獸一般在世界上橫沖直撞。他們所到之處,趕盡殺絕、寸草不留。他們身材矮小,皮膚黝黑,大胡子濃密蓬亂,長長的頭發編成一根根小辮。他們騎著小馬,馬背上滿載著打仗時搶來的戰利品。盡管他們如雄獅一般勇猛無畏,似巨犬一樣膽壯氣粗,但他們鐵石心腸,毫無仁慈之心,毫無憐憫之情,也不知柔情為何物,更別提信仰上帝了。他們騎著戰馬,隨身攜帶著裹著皮革的鐵盾,長矛則常常掛在馬鞍上。他們的肩膀、大腿上都裹著獸皮。有些人耳朵上戴著金耳環——偶爾還有一兩個人鼻子上戴著金鼻環。他們所過之處,戰馬奔騰,揚起漫天塵土,馬蹄聲震耳欲聾,隔著老遠都能聽到。韃靼兵多得數不清,不管在哪兒,部隊若要從頭到尾全部通過,都需要花上幾天的時間,而跟在部隊后面的是綿延幾英里[1],隆隆行進的馬車,它們負責運送戰俘、糧草和戰利品——通常是金子。
韃靼兵的前面總有一支長長的隊伍,隊伍中都是絕望的鄉民,他們聽到恐怖的韃靼兵即將到來的消息后,被迫離開簡陋的家園。他們告別自己的小屋,離別之時萬般不舍、痛不欲生。一旦發生戰爭,無辜的人們總是遭受最大的痛苦——這些可憐無助的農民為了不被甩到后面遭受厄運,帶著各自的車、馬、鵝、羊,步履艱難、風塵仆仆地逃亡。在這支逃亡大軍中,有氣若游絲的老人——他們甚至在家里都無法走動,有哺乳孩子的媽媽,有病懨懨的婦女,有因失去畢生辛勞所得而悲慟欲絕的男人。孩子們則邁著沉重的步子疲憊地跟在大人身邊,他們懷里常常抱著自己的寵物。
克拉科夫城向這支隊伍敞開了大門,并做好了抵御敵人的準備。與此同時,許多貴族和富人或是逃到西邊,或是逃到遠在北邊的修道院去避難。克拉科夫城外不遠處就是茲維日涅茨,那里有一座修道院,里面的人充分利用修道院的空間,盡可能多地收留難民,并做好了抵擋圍攻的準備。不過,對這支飽受恐慌又疲憊不堪的逃亡大軍來說,能夠在韃靼兵追來之前順利進城就已經心滿意足了。他們剛一進城,就都面朝南方開始祈禱,因為在克拉科夫城的南邊,維斯瓦河畔奇石嶙峋的山頂上,高高地聳立著一座外觀雄偉壯麗、布局錯落有致的塔樓式大型建筑,那便是瓦維爾城堡——從傳奇的克拉庫斯王時代開始,歷代波蘭國王把那里作為軍事要塞和皇家城堡,同時也是波蘭皇室的王公貴族居住的地方。
克拉科夫的守城軍隊決定不在城堡外派兵防守,因為在城堡外守城會造成重大的人員傷亡。就這樣,一連幾天,城里沒有逃走的人們以及從全國各地趕來的難民都擁進城堡,在城堡之內安頓了下來。圣安德魯教堂對面,海威城堡的老城門終于關上并封鎖起來了,由市民組成的自衛軍在城墻上嚴陣以待,準備誓死保衛這座城市,保護他們的家人。
夜晚,韃靼兵對克拉科夫城發動了襲擊。他們燒毀了外圍的村莊,然后將周圍幾個教區劫掠一空。整個夜晚,可怕的聲音不絕于耳——熊熊烈火的噼啪聲、韃靼兵發現有人逃跑時憤怒的咆哮聲、韃靼兵發現金銀財寶時狂喜的歡呼聲。黎明來臨之時,瓦維爾城堡上站崗的哨兵向遠處眺望,看到整座城市已是一片火海,只有三座教堂幸免于難:一座是位于大市場附近的圣母瑪利亞教堂,一座是位于城堡門口、有堅固塔樓的圣安德魯教堂,還有一座是位于市場內的阿達爾貝特教堂。猶太人聚集的布萊克村已經不復存在了,那些沒能躲進城墻內的難民跟本地市民全都被殺死了。只剩下一個人——確切地說,是一個年輕人——在這場大屠殺中活了下來。
他就是圣母瑪利亞教堂的吹號手。他曾經莊嚴地宣誓,每隔一小時就要在教堂正面高高的小陽臺上吹響小號,不分晝夜。清晨,當第一縷陽光照在維斯瓦河上,將它從一條黑色的帶子變成一條活潑跳蕩的金色帶子之時,他就會登上那個小陽臺,吹響《海那圣歌》——這首曲子是歌頌圣母瑪利亞的。教堂的每一位吹號手都曾經宣誓,每隔一小時吹奏一次,不分晝夜,至死不渝。那天早上,當陽光灑在他身上時,他感到一陣莫名的喜悅,頭天晚上是多么黑暗啊,這種黑暗一方面源于黑夜本身,另一方面源于人類的冷酷無情。
在他腳下的城市公路上,一群群身材矮小、強悍兇殘的韃靼兵站在那里,正滿臉好奇地抬頭盯著他。周圍房子的屋頂被烈焰掀起,噴出一團團黑煙。成百上千幢房屋被大火燒焦,變成廢墟。他孤身一人置身于恐怖的敵軍之中——他本來可以在前一天逃之夭夭,與難民和本地市民一起進入城堡,但他信守自己的誓言,堅守在自己的崗位上,直到生命的最后一刻。現在,他已經沒有退路了。
這位吹號手非常年輕,大概只有十九歲,或者二十歲。他穿著一件長款的深色粗布套服,膝蓋處用搭扣扣著,樣式很像后來流行的連體燈籠褲,厚厚的深色緊身褲從膝蓋一直延伸到柔軟的尖頭淺幫鞋面上。一件及腰的短外套在身前用腰帶束緊。他的帽子是皮革做的,就像蒙著頭的斗篷上的防風帽。帽子一直垂到肩膀上,帽子裹住了頭部,只能看見他的臉和少量的頭發。
“至少媽媽和姐姐安全了,”他心里這樣想著,“她們兩個十天前就出發了,現在一定已經和摩拉維亞的親戚待在一起了。”
此時此刻,他突然覺得生活是如此美好。維斯瓦河上空的太陽映照在瓦維爾教堂的窗戶上。他看到城樓上的衛兵全副武裝,盔甲在陽光下閃閃發亮。一面繪著白鷹的旗幟飄揚在城門上方。
“波蘭永垂不朽!”他心里這樣祈禱著。
雖然年紀輕輕,但那時的他突然意識到自己很想成為光榮的波蘭士兵,為了祖國和人民,與野蠻兇殘的侵略者做斗爭。在此之前,他并沒有見過死亡,只是隱約聽別人說過而已。而現在,為了信守自己的誓言,為了這座他熱愛的教堂,為了他熱愛的波蘭,他自己就要迎接死亡了。
“我要堅守誓言,”他想,“即便為之付出生命,也在所不惜,因為我的誓言跟我的生命一樣重要。”
假如有畫家能夠捕捉到他當時的面部表情,那么能捕捉到的只是一副極為平和的表情。他沒有表現出一絲懦弱,也沒有表現出絲毫的猶豫,甚至沒有表現出絲毫的痛苦——因為他完全沒有考慮自己履行職責吹響小號后會有什么后果。計時沙漏里的沙子已經在提醒他:時間到了,該吹響小號了。
“現在,我要吹響《海那圣歌》,獻給波蘭,獻給圣母瑪利亞。”他一邊說,一邊將小號湊到唇邊。
一開始,他只是輕輕地吹。隨后,他心里激蕩起一種勝利的感覺,一種近乎瘋狂的快樂涌上心頭。他似乎看見了一幕場景:他孤獨地死去,只是為了堅守那份嘲笑他的人認為愚蠢可笑的榮譽。盡管如此,這種勇敢將成為一個民族的遺產,傳承給波蘭人民,會給予波蘭人民精神力量,成就波蘭人民的無畏勇氣,賦予波蘭人民無窮無盡的力量——這便是這一刻的意義所在。
教堂下面,一個韃靼兵俯身拿著弓,用力把弓拉滿后射出箭。弓弦發出嗖嗖之聲,深色的箭仿佛一只迅猛的雄鷹,筆直奔著目標而去,瞬間射穿了年輕吹號手的胸膛。此時此刻,他吹奏的圣歌快要接近尾聲。那支箭在他的胸膛顫了顫,圣歌停止了,但年輕的吹號手依然雙手緊握小號,身體往后一倒,靠在墻上,吹響了最后一個榮耀的音符。最后的這個音符起音強勁,漸漸減弱,然后顫抖著結束了——恰如吹奏它的這個年輕人的生命一樣。正在這時,教堂下面野蠻的韃靼兵手持火把,將木質的教堂付之一炬。最后的音符隨著年輕吹號手的靈魂一起在熊熊烈焰中升到天堂去了。
注釋:
[1]英美制長度單位,1英里合1.6093千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