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鎮(zhèn)頭？”

秀行先生用折扇指向棋盤左下角，那里有一顆白子，上方正是“鎮(zhèn)頭“的位置。

“沒錯，就是這手鎮(zhèn)。“藤澤秀行收回折扇，看向柏寒，“你明白這步棋的用意嗎？“

柏寒沉思了一會兒，點頭道：“先生的構(gòu)思確實巧妙。白棋只有兩種應(yīng)對方式，要么防守，要么進攻。“

他在左側(cè)擺出變化圖：“如果白棋選擇防守，小飛是最常見的下法。這樣黑棋已經(jīng)先手獲利，上方飛的價值降低，黑棋可以轉(zhuǎn)向右上角拆二。既瞄著右邊的打入，又保留上方飛的好點，白棋會很難辦。“

藤澤秀行嘴角微微上揚，露出滿意的笑容：“那如果白棋選擇進攻呢？“

“直接進攻不好。“柏寒指向左下角，“黑棋有貼起的手段，白棋自身并不厚實。如果白棋在下方連壓，試圖加強自己，不僅實地損失太大，而且即便回頭再攻，黑棋還有靠下騰挪和象步飛出的手段，白棋沒有把握。“

越擺變化，柏寒越感到佩服，心想：“這就是秀行先生的棋感嗎？實在難以想象，這樣敏銳的判斷力，竟然來自一位83歲高齡、還在與癌癥抗爭的老人。“

“正是這樣。“藤澤秀行欣慰地點頭，“以我對高尾的了解，如果黑棋下在這里，白棋多半會選擇飛守，積蓄力量。這樣黑棋就能搶到右上角的拆二，局面立刻變得開闊起來。“

藤澤一就默默點頭，這局棋他確實研究過，卻始終沒能參透這樣的破局妙手。

想到父親曾經(jīng)對自己棋藝流露出的失望，他不由得苦笑搖頭，低聲自嘲道：“難怪那天父親氣得差點把棋譜摔在我臉上......“

他的聲音很輕，卻還是被藤澤秀行敏銳地捕捉到了。

老棋士轉(zhuǎn)過頭，目光中嚴厲與慈愛交織：“一就，棋道如人生，不是靠死記硬背就能領(lǐng)悟的。“

他指了指自己的太陽穴，“只用這里思考還不夠，要用心感受。“

秀行先生伸手拍了拍兒子的肩膀。這個簡單的動作，卻讓柏寒心頭一熱。

柏寒突然意識到，他正見證著一個圍棋世家的傳承，而自己，也成為了這個傳承中的一環(huán)。

棋盤上的廝殺固然精彩，但棋盤之外的情感交織，或許也是棋道的一部分。

藤澤元笑瞇瞇地坐在旁邊，看著精神頭十足的老頭子。

果然是喜歡和年輕人下棋的人啊，一輩子都是這樣。

“繼續(xù)吧，給我看這盤棋，不會只是讓我看這步惡手的吧？”先生興趣盎然。

復(fù)盤繼續(xù)。

柏寒?dāng)[到第39手在右邊逼住白棋時，抬頭看向藤澤秀行：“先生，這里的招法是不是有問題？”

“你自己的感覺呢？”

“對局時想攻逼右側(cè)白棋出頭，黑棋可以對兩塊白棋纏繞攻擊，但實戰(zhàn)被白棋上方拆二后，上方白棋已經(jīng)安定了。”

柏寒回想對局時所做的思考，“而且被白棋搶到右邊大飛，黑棋兩顆子沒有根據(jù)，反倒浮了起來。走到這里感覺作戰(zhàn)大失敗。”

“不錯，對局勢的判斷很清楚。”藤澤秀行點點頭：“這手棋確實不妥當(dāng)，應(yīng)該在上方邊路飛，逼迫白棋出頭。這樣黑棋可以順調(diào)破掉左邊白棋潛力，還瞄著右下角的大場。”

“作戰(zhàn)的構(gòu)思要靈活，棋無常勢，水無常形，不能拘泥固化。”老人語重心長地說道：“實戰(zhàn)你的攻擊并沒有成算，更像是期待對手犯錯。往往有這種不當(dāng)想法的時候，好運氣也就遠離自己了。”

“不過這部分內(nèi)容中有幾手棋很有內(nèi)涵，試應(yīng)手的時機也很巧妙。”

秀行先生心明眼亮：“拿我來說，一向偏愛厚實的棋風(fēng)，講究積蓄力量，待時機成熟便一舉爆發(fā)，往往能一口氣拉開差距。但有時過分追求厚實，反而會錯失良機，導(dǎo)致局面難以挽回。“

他若有所思地望向柏寒：“高尾君的棋風(fēng)與我相似，可你卻截然不同。“

或許是精力不濟，接下來的復(fù)盤過程中，秀行先生始終保持著沉默。

即便看到黑棋后半盤的精妙著法，他也只是微微動容，直到復(fù)盤結(jié)束都未再開口。

藤澤里菜第一次完整地觀看這盤對局，她難以置信地望著棋盤，眼前這個僅比自己年長兩歲的少年，棋藝已提高到如此地步。

“高尾桑贏了半目。“藤澤一就輕聲宣布結(jié)果。

“柏桑真是太厲害了！“里菜清脆的嗓音在安靜的棋室里格外悅耳。

藤澤元將的目光溫柔，在少年少女之間流轉(zhuǎn)，嘴角揚起一抹慈祥。

藤澤秀行微微頷首，看向藤澤一就：“現(xiàn)在我明白你讓柏君擺這盤棋的用意了。“

老人頓了頓：“雖然你在棋藝上的天分遠不及我，但教導(dǎo)弟子的才能倒是勝我一籌。不錯！不必擔(dān)心里菜跟著你會餓肚子了。“

藤澤一就低垂著頭，眼眶微微泛紅。

老人拍了拍兒子的肩膀，輕嘆道：“我的弟子中，唯有高尾君、結(jié)城君和坂井君尚有幾分才氣，但也僅此而已。“

說著，他將目光轉(zhuǎn)向柏寒，“柏君很不錯，我在你的棋中看到了天才的靈光。就像...，韓國的曹君，還有中國的馬君、常君。“

先生的眼神格外明亮：“先前一就提起，柏君今年很有希望定段。聽到他興高采烈的語氣，我還訓(xùn)斥了他一頓。如果僅以定段為目標，又能有什么大作為？“

“但今日看過這盤棋，我倒贊同一就的想法了。“

看著少年略帶疑惑的眼神，秀行先生笑了笑。

“現(xiàn)在日本棋界，那些老朽之輩暫且不提，即便是年輕棋手，也鮮有朝氣，下出來的棋都暮氣沉沉的。“

藤澤秀行的手指輕輕敲擊著輪椅扶手，眼神中閃過一絲憤懣：“那些不成器的家伙，總說我?guī)椭袊潜撑眩f我培養(yǎng)年輕棋手是給自己樹敵。“

老人的聲音突然拔高，帶著壓抑不住的怒氣：“每次聽到這種短視的話，我就氣得想拿棍子打醒他們！”

“一群屋檐下的朝顏，連晨露都承受不住！”

他深吸一口氣，慢慢平復(fù)下來，伸手輕輕摸了摸里菜的頭發(fā)，語氣緩和了許多：“可惜啊...我這把年紀，已經(jīng)沒力氣教訓(xùn)人了。“

里菜抬起頭，眼中滿是對爺爺?shù)木磹邸?

秀行先生沉默片刻，突然目光一凝，聲音再次提高：“柏君！你去！替我去打敗他們，打痛他們，打醒他們！”

感受到老人灼熱的目光和話語中的分量，柏寒鄭重地點頭：“先生放心，請交給我吧，我一定全力以赴！“

“嘿嘿...“藤澤秀行忽然咧嘴一笑，像個頑皮的孩子，“真想看看你拿著棍子追著他們打的樣子，一定很痛快。”

突如其來的老小孩表情讓柏寒和里菜忍俊不禁，原本嚴肅的氣氛一下子輕松起來。

老人用折扇輕輕點了點棋盤，話鋒一轉(zhuǎn)：“說回這盤棋，你的中盤戰(zhàn)斗力很強，連我都覺得驚訝。尤其是中盤的戰(zhàn)斗...“

他指向棋盤右側(cè)，“幾乎把高尾逼到絕境。要知道，他這盤棋下得相當(dāng)好，你卻能和他拼到半目之差。換作是我，可能早就被他的攻勢沖垮了。“

“收官階段你更是滴水不漏，反倒是高尾虧了一兩目。在計算力上，我已經(jīng)沒什么能教你的了。“

老人忽然狡黠一笑：“不過布局嘛，我還是能讓你幾招的，想不想學(xué)？“

見柏寒忍不住笑出來，藤澤秀行的表情漸漸認真起來。

“和看得見、摸得到和握得住的計算力相比，布局...，是一種感覺！”

秀行先生的聲音不高，卻在幾人耳邊炸響。

“用個不恰當(dāng)?shù)男稳荩绻嬎懔κ恰g(shù)’，那布局更接近于‘道’。”

老人看向少年，“你的計算力很強了，算的快、算的遠、算的準。但布局的奧妙，還需要慢慢領(lǐng)悟，慢慢積累。”

柏寒不自覺地坐直身子，雙手放在膝蓋上。

他知道，接下來老人要傳授的，是他畢生積累的棋道精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