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間一分一秒地流逝,桌上依舊十分安靜。
陳綿綿坐在那里,一言未發,莫名其妙就成了話題討論的焦點。
三方不同立場的人爭執過后,程父把看似民主,實際卻是單選項的問題拋到她面前。
如果說一開始,程老太太和程母只是因為“她能不能和程嘉也同住”,這個可能性探討的問題而出現爭執,那到程父下樓來,企圖平息兩者矛盾,而把問題拋到她面前來,幾乎就是一種不容人拒絕的定論了。
是的。
這場沉默而又平靜的爭執里,最讓她感到困擾的,反而是那位從中扮演老好人和稀泥的角色,表面上顯得毫無攻擊性的男性。
冠冕堂皇地打著“為你好”的旗號,不問個人意愿,殘酷而蠻橫地把問題拋到她面前來,讓她在硝煙未息的大人場面上作出抉擇。
鋪墊過后的勸導式問句,連提議都顯得如此溫和,當場拒絕,顯得她辜負兩個人的好意,駁了老太太的面子。
她一個區區蒙受資助的學生,有什么資格拒絕上位者的建議呢?
那一瞬間,她倏然想起曲嘉月說過的一句話。
“男人就是可以滿不在乎地做許多自私卑鄙的事,還要裝作冠冕堂皇,在爭執中企圖成為絕對的主導者,踩著別人的犧牲獲取利益。”
當時她覺得太偏激。
現在想來,大概也不是不能代入。
漫長的沉默過后,陳綿綿終于出聲。
“……我都可以的?!?
“只是不知道,”她緩慢地眨了眨眼,終于在這頓飯進行到此時,向對面的人投去了第一眼,“會不會不太方便?!?
她在等程嘉也拒絕。
他的私人領地意識強到如此,連事后的房間都劃分得涇渭分明,絕不會允許有人闖入他的生活,相安無事地同住在一個屋檐下。
對面的人松懶靠在椅背上,低頸垂眼,滑動手機,聞言緩慢抬頭,對上她的視線。
神情平靜,眉眼冷淡。
可不知道是不是錯覺,陳綿綿竟然在他毫無波瀾的眼里,看見了一絲不易察覺的譏誚。
冰冷又鋒利。
像是高緯度山峰積雪融化后,露出鋒利的棱角。
“他沒什么不方便的?!背谈笓]揮手,竟然壓根兒沒給他說話的機會,一句話就敲定了這件事,使其毫無回轉余地。
“這兩天王叔剛好有空,還可以幫你搬東西。”
說完他便轉身上樓,不再參與這件無利可圖的家庭瑣事。
如此順理成章地安排好她的行程了。
甚至沒看另一個人一眼。
陳綿綿難掩錯愕,再度將目光投向程嘉也,發現他無聲地彎了彎嘴角,眼里的譏誚意味更濃了。
連眼角眉梢都是冷淡的不耐。
然后他長腿支地,將椅子往后挪了寸許,徑自起身離開。
黑色背影帶走一陣風,凜冽冷感的木質香擦過鼻息間,又逐漸遠去。
餐廳再度安靜下來。
方才他的模樣在陳綿綿腦海中揮之不去。
她很難形容那是一種什么感覺。
像是一種早有預料,卻還要陪著他們做戲的譏誚,嘲諷意味十足。
仍還坐著的人,都神色各異。
“綿綿?!逼毯?,程母輕聲開口,解釋道,“剛剛阿姨不是故意的?!?
“你是一個很優秀的女孩,我完全沒有因為出身而看不起你的意思?!?
“沒關系?!标惥d綿心里還在詫異于程嘉也方才的神情,努力回神,搖搖頭,“阿姨已經對我很好了。”
三言兩語解釋完,程母也離開了餐廳。
只剩下她和奶奶。
一場不太愉快的家宴到了尾聲,桌上的菜都涼了。其他人因為或大或小的事情離開,把壽星和外人一起留在這里,連生日祝福也沒聽見一句。
陳綿綿抿了抿唇,不再想程嘉也,起身去客廳把禮物袋子拿了過來,遞給老人。
“奶奶,這是我自己織的圍巾?!?
她像是有點不好意思,聲音愈來愈小,“以前只是看我奶奶織過,這是我第一次自己織,手藝不是太好,您不要介意。”
老太太詫異一瞬,又瞇起眼睛笑,邊聽她說話,邊細致地拆開了禮物包裝。
陳綿綿看著她把那條實在稱不上好看的圍巾拿出來,羞赧地找補道,“本來想送其他更精致的東西的,可是后來想想,您好像什么都不缺……”
“這哪里不精致了?”
程奶奶打斷她,非常認真地反問道。
她仔細摸了摸圍巾面料,拿起來比劃了兩下,笑瞇瞇道,“奶奶很喜歡。”
頓了兩秒,確認她的神情不似作偽,陳綿綿也彎起眼睛,呼出一口氣,“喜歡就好。”
老太太仔仔細細地把圍巾疊好,抬眼看了她許久,嘆了口氣,將手背覆上她的,輕輕地晃了晃,輕聲道,
“剛剛那件事,你要是不愿意,奶奶也不逼你?!?
“只是電視里天天都在講呢,獨居女孩有很多難處的,奶奶怕你受委屈?!?
“嘉也雖然不是什么樂于助人的人,但好歹也是個男生,是你在這個城市里,可以信任的人?!?
陳綿綿垂下眼,嗯了一聲。
老太太看著她,猶豫片刻,又道,“嘉也這個人呢……看著冷,但心眼不壞的。”
“小時候還跟我親一點,后來就不了,出門在外,一年半載也打不了兩個電話,冷暖我都不知道。”
“現在的人呀,把事情都憋在心里,還作息不規律,飯也不吃的。”
“奶奶擔心你們呀?!?
瘦削、干燥卻溫暖的手在她手背上摩挲,耳邊是老人低低的嘆息,陳綿綿心臟倏地一軟。
“沒關系的奶奶?!?
她最后說,“我搬過去就好了?!?
搬家那天,是第二周周五。
不知道是不是得了吩咐,王叔換了輛車,直接開到了宿舍樓下。
陳綿綿的東西其實不多,精簡又整理得當,但書與衣服之類的東西比較占地方,還是來回跑了兩三趟。
她幾乎沒怎么操心,坐在宿舍樓下的花壇邊,等張叔最后一趟回來。
池既坐在她旁邊,很有分寸地沒有詢問她為什么忽然臨時變卦,從主城區稍遠一點的老破小,躍至高新區寸土寸金的大平層。
有些東西是不可觸碰的,他們都懂。
“要開始新生活了?!背丶瓤粗f。
陳綿綿勉強地提了提嘴角,“也許吧?!?
這跟她預設的完全不同。
的確是從校園集體生活中走了出來,但去向卻是一個微妙而又無法預測的地方,并沒有變得自由。
甚至和程嘉也同住一個屋檐下這件事,竟然隱約使她感到恐慌。
她總是會想起那天他坐在桌邊,神色譏誚又嘲諷,帶著濃重的暗調色彩。
并且她能夠敏銳地探知,那種情緒其實并不是對她。
遠遠望著車輛最后一次駛來,陳綿綿和池既都沒有出聲,各懷心思地等待著。
“綿綿。”
似是猶豫了好片刻,池既斟酌著開口道,“我希望你能做自己想做的事,而不被誰捆綁?!?
“如果不開心,或者是感受不到快樂了,可以及時止損?!?
他這話說的沒頭沒腦,如果放在平時來看,甚至有些莫名其妙和僭越。
但此時不會。
他偏頭專注地看著她,神情認真。
“我永遠都在你身后。”
空氣安靜一秒。
陳綿綿睫毛顫了顫,緩慢道,“……好?!?
他太聰明了。
同樣出身的人,很容易具有同樣敏銳的洞察力,一眼看出她和程嘉也之間,說不清道不明的,遠超資助與被資助人之間的關系。
但他卻識趣地沒有放到明面上來講,甚至沒有問。
在這一點上,她很感激。
“我走啦。”陳綿綿打開車門,站在車旁,回頭跟他揮了揮手。
“再見?!背丶刃Φ?,“安頓好了給我發消息。”
“好。”她應道。
“砰”一聲。
她關上了車門。
房間依舊是曾經短暫住過的那一個。
熟門熟路,駕輕就熟。
陳綿綿收拾好行李之后,一天已經快要臨近尾聲,房子的主人依舊沒有回來。
她進廚房打量了一圈,毫不意外,寬敞方正,干凈整潔,卻空空如也。
連冰箱里的東西都乏善可陳。
她嘆了口氣,拿上手機和錢包,下樓買東西。
在超市里采購了必要的廚房用具與新鮮菜品,陳綿綿拎著袋子,抬腳拐進了樓下的二十四小時便利店。
今天實在太累了,連自己給自己煮碗面的力氣都沒有。
她坐在便利店對外的玻璃前,木桌上放著一碗關東煮,翻了翻手機。
毫無疑問,程嘉也沒有給她發消息。
成為“室友”這件事,當然也沒有讓她變得有什么不同。
陳綿綿看了一眼時間,快要夜晚十點。
她作息健康且正常,向來睡得很早,估計程嘉也回家的時候,她已經睡了。
那當然很好。
可是這份交流始終躲不掉。
陳綿綿咬了塊蘿卜,猶豫好半晌,還是給他發了消息。
【綿綿】:我收拾完東西了。需要給你留燈嗎?
剛發出去,她就意識到了,這簡直是句廢話。
程嘉也不喜歡開燈。
大概沒人會比她更懂這件事。
可立刻撤回,又顯得太欲蓋彌彰了,陳綿綿頓了頓,干脆一口氣把話講完。
【綿綿】:搬過來并不是我本意,打擾到你我也很抱歉。
【綿綿】:你的房間我不會進,公共區域的衛生我會負責。沒課的時候可能會自己做飯,如果你需要的話,提前告知我就好。
【綿綿】:其他相關條款都可以約定協商。我們就當作是普通的合租室友吧。
幾段話發出去,聊天框里一片綠色,對面的黑色頭像卻依舊安靜。
像石沉大海,沒有回音。
陳綿綿又等了兩分鐘,還是無事發生。她抿了抿唇,把手機放在一旁,低頭吃快要涼掉的關東煮。
二十分鐘后吃完。
拎著東西上樓,開鎖進門,把塑料袋往玄關一擱,向前走了兩步,才忽覺客廳里有人。
頭頂明亮的白熾燈向來只是擺設,唯有角落里柔和的落地燈常用,此刻開著,模糊地映亮沙發上坐著的人。
程嘉也低頭看手機。
遠遠的,陳綿綿看到他點開微信列表的紅點,對面人的頭像在兩米開外的距離看來,是一團模糊的白色。
但這并不妨礙她辨認出,那是她的頭像。
……他現在才看到。
陳綿綿的心臟倏然重重地跳了一下。
她理智上覺得自己此刻應該自如地行動起來,把剛買的調味品放進廚房,將新鮮的蔬菜放進冰箱里,然后回房間洗漱睡覺。
畢竟這才是一個正常合租室友的舉動,頂多是沒有順口的招呼與寒暄。
可身體上,她卻只是站著。
陳綿綿站在那里,抿唇看著程嘉也垂眼掃過她剛發的消息,然后神情很淡地抬頭。
他視線平直地掠過她身后的超市購物袋。
醋與醬油瓶在軟塌塌的塑料袋中明顯異常,綠葉菜從敞開的袋口中露出一角。
那一瞬間,雖然他依舊沒什么情緒,陳綿綿卻從他略微扯起的嘴角中感知到一種嘲諷。
類似“這么快就上手了?”之類的冷淡言語。
“陳綿綿。”
程嘉也又喊她,聲音很輕,一字一句。
“這不就是你想要的嗎?”
一句話沒頭沒腦地扔下來,陳綿綿蹙起眉,困惑又游移。
“……什么?”
程嘉也嗤了一聲。
“無緣無故提出要搬家,恰到好處地表示就是最近,是知道奶奶會幫你么?”
他把手機往茶幾上一扔,發出一聲沉悶的低響,手肘輕微一撐,站起來身來,似笑非笑地望著她。
“‘合租室友’。”
他微妙地重復著這幾個字,片刻后,倏地勾唇,笑意卻不達眼底,輕聲發問。
“怎么得了便宜還賣乖呢,綿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