陶桃如夢初醒:“對啊,你說的很有道理!我當初就是聽學生們說多了,也被嚇到了,還找白欣容談心,勸她不要想著早戀的事情,把精力放在學習上。”
“老師,”葉安逸問她,“我問你一個問題,你覺得一個十六七歲的女孩子喜歡一個男生是錯的嗎?”
陶桃愣了一下,答不上來。
“你看,你這個問題都答不上來,難怪從一開始就站在了白欣容的對立方了,想著‘糾正’她。”葉安逸說。
陶桃有點失語。
“其實我一直覺得青春期暗戀異性應該沒有錯,青春期對于異性的愛慕……是很正常的……”她有點猶豫地說,“但是她說要玩弄好幾個男同學,實在是太駭人聽聞了。”
“青春期是各項激素激素變化最劇烈的時期,異性之間的吸引幾乎都是生物的本能,為什么喜歡異性這件事會變成損害自己名聲的理由?”
“她喜歡的方式不對,她同時喜歡好幾個男生還要甩了他們!”
“你沒有聽到原話,”葉安逸突然變得很嚴肅,“你沒有親自聽她這么說!”
“我和她求證過了,她真的有這么說過!”陶桃被她情緒感染,也激動起來,“否則我不會去想著教育她的!我覺得這種思想是不對的!”
“萬一她口是心非呢。”葉安逸說,“你知道這個年紀的女孩子,有些時候說話是很夸大的。”
陶桃呆了一會兒,好像自己沒有從這個方面去想過,伸手摸了摸自己的臉頰:“我當時就覺得這個女孩子太……太輕浮了,所以沒有往這邊去想過。我后來找她談話,勸她把心思放在學習上。她中考入學成績相當不錯。就算在我們這樣的學校里,還是很有希望考一個好一點的大學,或者選擇一個普通大學的本科專業的。”
葉安逸不得不停留下來,好像什么內心深處的創傷被勾起了一般,她感覺自己剛才的憤怒太突然了。
一個女生同時喜歡好幾個男生就被認為輕浮,即使她實際上什么都沒有做。但是如果一個男生喜歡上好幾個女生,可能就會有人習以為常,認為這只是個中央空調而已。
為什么會這樣呢?她用力抓住了沙發邊上的流蘇,克制自己內心翻騰而上的憤怒和不平。
真是奇怪,她為什么要這么憤慨呢?
“你跟她談了什么?”葉安逸極力轉移自己的注意力,會到話題本身上來。
“我和她第一次談話,她好像很抗拒,沒有談什么,只是說和黃璃園有一些誤會,大家突然不愿意和她一起玩了。她自己也覺得很困擾,但是也不敢說什么話。”
陶桃嘆了口氣:“你不知道,她剛開始被孤立的那個場景,任何必須團隊協作的同學都不愿意讓她進入自己的小組,哪怕是老師強制安排進去的,大家也會很有默契地不給她分配任務。她走在路上,學生不敢和她說話,只要和她說話了,回頭就會被人警告,并且疏遠,要費很大的功夫才能重新加入正常社交的團體。”
“她的課桌經常被人移開,女生都不愿意和她同桌,我換了好幾個同桌,都被拒絕了。最后只好選了蘇云蘿給跟她一起坐。”
這也是葉安逸現在的同桌,她打斷了問陶桃:“為什么最后選她?”
“蘇云蘿當年中考分數是上了重點高中的,她沒有去讀是因為身體不太好,要定期回家休養。她家里條件也不太好,父親出了事故,然后我們學校去爭取了她,減免了她一部分學雜費,讓她留在我們學校讀了。她成績一直是全年級第一,本身也不太合群,也是一個比較游離的人。”
“她也被孤立了嗎?”
“她好像不在乎孤立不孤立的事情,她在第一天班會就說了,她目標是要考重點大學的,這也是父親的愿望,所以任何事情只要打擾到她考大學,她都會拒絕參與。因為成績好吧,也不怎么惹事,班上的那些小圈子也不怎么在意她,她存在感不強,讓她和白欣容一起坐,她也提出了條件。”
“什么條件。”
“她不和白欣容講話,也不希望白欣容和她講話,但是同桌之間需要配合的地方她不排斥。比如英語口語練習對話,或者是交換批改試卷之類的。”
“那她們什么交流都沒有?”
“有,她們一般用一個小本子,寫交流的話。然后放在課桌上,讓一些好事的學生方便翻閱,我也看過,上面的話很簡單,就是‘對話你說A 我說B’‘好的。’‘卷子給我’,‘好的’。”
葉安逸腦子里浮現了那個表情清冷的蘇云蘿,對于那個時候的白欣容來說,這種簡單的書寫交流,可能也是唯一能和同學說話話的通道了吧。
“白欣容剛開始還會討好她的同桌,但是經常被人當做笑話一樣講,她給同桌帶的吃的,轉身被嫌棄直接扔垃圾桶,說錯了一句話就會被同桌拿到QQ群分析……到了蘇云蘿這里,她已經完全放棄了回歸社交圈的努力,很怕驚擾蘇云蘿,失去最后一個同桌,所以一直很自閉地坐在她旁邊。”
原來是這樣。
因為沒有任何直接的交流,蘇云蘿應該從未出現在她的日記本里。
“后來她和我接觸多了,陸陸續續講了一些其他女生對她的一些霸凌,比如她的手機里的一些內容經常被黃璃園搶過去讀給全班人聽,大家都在猜測她要追的下一個男生是誰等等……”陶桃喝了口水,繼續說,“我實在看不下去了,就挨個警告了那些女生,說不要在學校里搞這種小幫派。但是最后,有一次……我萬萬沒想到……我也成為了犧牲品。”
“發生了什么?”葉安逸說。
陶桃盯著她,說:“我沒想到一個半大的孩子會把一個成年人逼到這個地步上……我真的沒想到……后來白欣容對我表示了異乎尋常的依賴,她的媽媽也來學校找我,和我哭訴自己被丈夫拋棄的往事,足足浪費了我一個早上的時間,讓我沒辦法去上課……我實在受不了……我不知道怎么形容她母親,但是真的很讓人窒息。她的確應該是很可憐的,我也應該同情她,但是我看見她就沒來由的煩躁,最后也變成了她們攻擊我的把柄……”
葉安逸見過白欣容的母親,她能想象她的樣子。
“總之,后來變成了白欣容最后出現抑郁癥的一些跡象,都是我的錯,是我這個班主任在壓迫她,我沒有幫助她,拒絕她,欺負她孤兒寡母,”陶桃略帶憤怒地說,“但是我自己也有自己的教學任務,我也有自己考慮的事情,她母親要我逼著那些女生和她道歉,當面認錯,這個我是根本辦不到的!”
“她母親提出了這樣的要求?”
“是啊!因為我幫白欣容,班上的學生漸漸都疏遠了我,起初還有人警告過我,說老師不要管那個學生,但是我不聽,接著白欣容的母親逼迫著我要我指出班上哪個女生欺負她的女兒,還要她們和她當場認錯,我一個班主任怎么能做出這樣的事情呢?”陶桃激動地說,“那些女生對白欣容并沒有實質上的傷害,她們只是孤立她,疏遠她,但是并沒有像電視漫畫里那些肢體霸凌的行為,什么拳腳相加啊,什么逼著她和哪個男生接吻啊之類的,這些都沒有。最多就是悄悄扔了她的作業本,或者偷偷涂改她的教科書,這些學校很難監控到,而且也沒有證據去處罰這些學生。我們也不能逼著同學們一定要和特定的一個人交往。”
葉安逸有點動容:“的確是很難辦到。”
“但是她媽媽不聽,又哭又鬧,最后傳出去不知道為什么就變成是我的主意,說我要強迫那些女孩子和白欣容道歉。班上的學生對我過分關注白欣容的事情已經很不滿意,聽聞了這個傳聞之后,立刻對我群起攻之,要求換班主任。她們去給校長寫信,去學校的貼吧寫話題,然后在QQ空間不指名道姓說我,我也變成了被孤立的那個人。”
她苦笑著說:“不管你相信與否,我真的沒有強迫那些女生和白欣容道歉的意圖,這不是一個老師做出來的事情,這么大的學生了,她們完全有權利選擇和誰在一起玩耍,和誰說話,不和誰說話。我只能旁敲側擊地在班會上提醒大家要注意團結,要友善,最后這些都變成了她們攻擊我的把柄。”
“……”葉安逸回想了一下白欣容母親陸敏的樣子,心里也有點后怕:那種強烈的傾訴欲,那種逢人就恨不得依賴的可憐樣子,真的有某種“逼人為圣”的窒息感。
“最精彩的部分是,白欣容突然和她們和解了,把我平時和她談話的記錄都曲解地給那些女生看,我變成了‘挑撥同學關系的老師’,鬧得太大,學校對進行了我留職察看處分。”陶桃眼睛透露出寒意,看著葉安逸說。
這是個沒有任何經驗的年輕老師被學生反過來控制的故事。
“我覺得你遲早會陸陸續續聽說過這些,”陶桃補充,“我也不介意你把我們的談話內容說給她們聽。”
這所學校真的是師生關系已經到了草木皆兵的階段了。
葉安逸擺擺手:“我不會和她們說的,事實上我和她們也不怎么說話,我今天也是第一次認識你。”
“那你怎么會知道這么多白欣容的事情?”陶桃懷疑地說。
“我陸陸續續聽同學說了一些,”葉安逸推了推自己的眼鏡,“其他部分都是猜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