翟昰沒有回復。
曲衷什么也沒多說,直接就給他轉過去526。
林千千說得沒錯,那天晚上還真是春宵一刻值千金,一間房開了整整1052塊錢。
房是以曲衷的名義開的,錢是翟昰付的,現在曲衷把其中一半轉給了他。
翟昰沒領,很簡短地回了兩個字:不用。
曲衷堅持:用。不然你付的這錢算債權還是嫖資,說不清了。
她帶刺的語氣令翟昰擰起眉頭:那現在AA算什么?
曲衷對答如流:算萬麗酒店一晚大床房占有使用費的均攤。
……牛逼。
在沉默的時間還沒有久到冷場之前,翟昰最終還是點了收下。
他以為做完這個動作他們之間就兩清了,可這種事情哪里是銀貨兩訖的交易,根本沒辦法用金錢去平賬。相反,他這么一收,反而坐實了他們之間發生過一件不應該發生的事情。
曲衷倒是沒想這么多,她加他當然不是為了調戲他,是為了正經事:薛波那個案子你怎么看?
這話一發對面又不回了。
曲衷無語嘀咕了句:“這人什么毛病?”
正想再發點騷話過去刺激他一下,手機響了。
來電顯示是個座機電話,有點眼熟。
曲衷很快反應過來,輕咳一聲,按下接聽鍵。
“喂?”她假裝疑惑。
電話那頭沉默了一下,開口:“是我。”
曲衷抿唇忍笑:“你是哪位?”
“……”翟昰覺得她是故意的。
曲衷就是故意的,還特別強勢地補了句:“不吱聲我掛了。”
翟昰妥協:“薛波組織賣淫案的承辦檢察官。”
曲衷得逞地“哦”了聲,抬頭看了眼自己被無視的微信消息,又不滿起來:“有什么話微信不能說?”
翟昰答非所問:“你哪來的我微信?”
曲衷哼了聲:“這還不簡單,我有的是人脈。”
這句大話成功引來周圍同事八卦的目光。
曲衷連忙把手機拿遠,笑著打趣:“看什么看,沒見過高端商務談判啊?”
眾人長吁起來,加刑劉調侃她:“什么商務談判,怕不是詐騙電話。”
曲衷“欸”一聲:“你怎么知道,就是詐騙電話,我差點就既遂了,你們別搗亂。”
她邊說邊起身往會議室走。
關上門后,氣氛安靜下來,曲衷這才重新把電話貼回耳畔:“喂,還在嗎?”
翟昰沒有感情地“嗯”了聲,把對話扯回正題:“薛波什么時候做認罪認罰?”
曲衷怔了下:“你是不是進度條拉錯了,他沒說過要認罪。”
這回改對面愣住了:“什么意思?”
“字面意思。”曲衷找了個沙發坐下來,慢條斯理地開口,“薛波覺得公安起訴意見書上指控的罪名有誤,他不構成組織賣淫罪,應當構成協助組織賣淫罪。”
“理由?”
“他不是股東,沒有組織行為。”
“他在股東群里怎么解釋?”
“張洪林把他拉進去的。”
“他不會退?”
“當時沒在意,后來忘了,從頭到尾沒參與過分紅。”
“是么。”電話點頭傳來一聲低笑,“除了6000塊錢的基本工資,張洪林每個月還會給他2000塊錢的額外轉賬,這筆錢是什么?”
曲衷想了想說:“加班費。”
“什么?”加重的咬字說明那頭的人有些難以置信。
“加班費啊。”曲衷毫無心理負擔地重復了一遍。
沉默了好一會兒,翟昰才終于開口,淡然的口吻昭示著他耐心的告罄:“這三個字的說服力連‘占有使用費’都比不上。”
曲衷:“?”
—
控辯雙方的第一次溝通不歡而散。
過了兩天曲衷又去看守所會見了薛波一次,帶著他老婆給他新買的棉毛褲。
這次她是就罪名和認罪的問題來征詢他意見的。
薛波始終堅持自己沒有組織行為,不認罪就沒辦法認罰,他要一條路走到底,不撞南墻不回頭。
曲衷向他告知了這么做的風險,并且提醒道:“其實協助組織賣淫罪和組織賣淫罪的差別不大,即便承認構成組織賣淫罪,你也是從犯,再加上認罪認罰的情節,量刑相差不大,后者可能還輕一些。”
薛波悶聲搖頭。
曲衷忍不住問:“為什么非要糾結罪名?”
薛波一本正經回答:“聽起來漂亮一點。”
“啊?”
曲衷沒想到這皮條客還是個愛美之人。
既然薛波本人不愿意認罪,曲衷也不能強求。
有句話叫做律師是當事人的喉舌,言當事人未能言之事,刑事辯護尤甚。如果不幸卷入一場刑事案件,就像踏入一條伸手不見五指的暗巷,那么辯護人要做的,就是在沿途點燈,幫被告人從看不見希望里篩出一點希望。
接了這么多法援的案子,曲衷這還是頭一回見拒絕點燈的當事人。
就這么撒手不管的話,律師的價值似乎沒辦法體現,沒辦法給自己交代。可律師又不能違背當事人的意愿擅自做出決定,這不僅沒法給薛波交代,更沒法給律協和司法局交代。
真是頭大。
當天晚上曲衷躺在床上翻來覆去睡不著,最后在突突的沖擊鉆聲中,她決定再和這個案子的承辦檢察官通個電話,實在不行見個面聊也行。
第二天一早,曲衷照常坐地鐵上班。
她沒想到自己的運氣這么好,還沒到辦公地點呢,就遇上了她想找的人。
和男人四目相對的剎那,曲衷還以為自己出現了幻覺。
怎么會這么巧,坐了這么久的三號線,每天都是同樣的時間,她從來沒遇到過他。
翟昰也同樣意外。
他一直開車上下班,最近剛開始坐地鐵,因為車爆胎了。
幾天前,二部主任凌曄東到辦公室找他,遞給他一張照片問:“這個車牌號是你的吧?”
翟昰接過來一看,面露困惑:“怎么會?”
確認是他的車之后,凌曄東說明來意:“還真是你的啊。是這樣,你這車現在暫時不能提走,我手上有個案子需要它作為證物,這幾天通勤可能要委屈你一下。”
翟昰正覺得奇怪,就爆了個胎而已,這4S店怎么一直維修到今天還不聯系他,沒想到最后來聯系的是他的同事。
他覺得無奈又好笑,多問了一句:“什么案子?”
“老周車行你還記得么?”
翟昰點頭。
老周車行是兩年前他和凌曄東一起承辦的案子。
犯罪人老周是一家名為老周車行的老板,其為了招攬生意,故意在車行附近的兩條街上放置自制美工刀片。來往的車輛被軋破之后,車主會就近將車送到他的車行維修。后來有騎車人報警,老周歸案。
這個案子當時是以以危險方法危害公共安全罪提起的公訴,法院最終判了老周有期徒刑四年。
凌曄東攤手:“那個老周不是進去了嗎,現在車行被他兒子接手,改成小周車行了。結果這家伙子承父業把他老爹的犯罪手法一起繼承了,案子剛送到我這里。”
老周還在服刑,兒子重蹈覆轍。
“怎么會有這種奇葩的事情啊?”一旁的文秘聽了都不由感嘆。
車被當做證物,翟昰只能坐地鐵上班。
他沒想到會在地鐵上偶遇曲衷。
今天她穿了一條類似旗袍設計的連衣裙,底色素白端莊,裙身簇著一圈不規則五彩刺繡,簡靜與張揚的碰撞,在她身上恰如其分地和諧。
她搖曳著身姿走進車廂的樣子,耀眼得像一朵立于高枝的玉蘭。
“這么巧,我昨天做夢還夢到你了。”這朵玉蘭不僅穿著大膽,說話也是,大庭廣眾之下,這種半開玩笑半調情的話她張口就來。
翟昰別開眼,不想搭這個腔。
曲衷邁開步子走到他旁邊一個身位站定。
一股淡淡的柑橘甜香隨之飄過來,是這個季節的味道。
還好她今天出門前化了妝,這讓她有了足夠的底氣和他談正事。
“那個案子的罪名,我希望你再考慮一下。我認為現有證據不足以認定他有組織行為,定協助組織賣淫或許更合適,具體辯護意見這兩天我會書面給你寄過去。”
她這些話里的關鍵詞太多,翟昰低聲問:“你一定要這種時候在這里和我談這件事?”
“有什么問題。”曲衷一臉磊落,“這里不是更好,這么多雙眼睛看著,足以證明你我是公正辦案,不需要回避。”
翟昰一怔,原來她和他一樣,也考慮過這個問題。
他提醒她:“刑事案件所有的案卷資料都要保密,我想這里不是合適的溝通場合。”
曲衷“哦”一聲:“我有泄露什么嗎,剛剛那段話這個車廂里除了你,還有誰聽得懂?”
就像崇城有自己的貨幣體系一樣,法律人也有自己的話語體系,在不懂法的外行人聽起來,他們倆的對話是加了一層馬賽克的。
盡管如此,翟昰現在還是不想和她聊這件事,他轉身就往別處走。
曲衷二話不說跟上去。
她踩著高跟鞋一連追了他三個車廂,追到其他人都側目盯著他倆看了,翟昰招架不住,停在了兩界車廂交界處。
這里遠離人群,相對空蕩些,就是晃得厲害。
曲衷也跟著停下來,皮笑肉不笑地問:“你跑什么?”
翟昰有些無奈:“你之前都是這么辦案子的?”
曲衷不假思索:“當然不是。”她頓了頓,上下打量了他一眼,“不過你都走到我臉上了,我當然要抓住機會。”
“什么機會?”
“萬一你沒睡醒,一不小心就采納了我的意見呢,那我豈不是會一戰成名。”
翟昰嘴角勾起一點弧,微不可察,轉瞬即逝。
“可能性不大。”他恢復冷臉給她潑冷水。
曲衷絲毫沒受打擊:“換個承辦人或許可能性不大,你的話,不無可能。”
翟昰挑眉看了她一眼。
原以為她會說些冠冕堂皇的場面話來恭維他,像這樣求人辦事的套路在職場里屢見不鮮。
可曲衷根本不按套路出牌,她彎起眼睛看向他,一本正經地來了句:
“誰讓咱倆關系不一般。”